评《囚她》

（一）一切反着来
少连应承甜酿，自己以后不会再有旁人，甜酿对此嗤之以鼻。不要轻信一个男人的话，尤其当这个男人恣情纵/欲且作恶多端。甜酿这么想其实没什么错，他对谁都能说这样的话，他能打动你，同样也能打动别人。现在将这句话稍作修改，不要从一个男人说的话当中去判断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倒是有助于理解少连所说的“他就是个恶人”。
父母过世前，吴大娘子对少连教育严苛，令他生了离经叛道的心思，想要去尝试作恶，但他也只是想想而已，并无实践。从法律层面上说，思想犯无罪；从道德层面上说，他未曾伤害到旁人，向来待人温和，与人为善，因此还是德才兼备的大好青年。父母相继过世后，遇事艰难，少连不再遮掩，渐渐显露出自己的阴沉，做了许多狠事恶事。法律是道德的最低底线，那么便单从道德层面上分析他的所作所为，谈论他的好与不好，再看看承受他所作所为的人从中受了哪些罪，又受了哪些惠。
铺子伙计偷走购生丝的千两银票，虽然有罪，但罪不至死，他勾结官府判其死罪，是惩罚失当。沈妙义嫌弃他弃文经商，他退婚前膈应沈妙义也算是对等报复，互相践踏彼此的自尊心。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样做总好过他将沈妙义娶进门后膈应她，然后再折磨沈妙义一辈子。蓝可俊本有鸠占鹊巢的心思，且贪得无厌，少连碍着祖母的情面，并未出手惩治他，蓝可俊之前的挨打乃至将来的锒铛入狱，都是因为自己欲壑难填而招来祸患。月奴为救父沦落风尘，被詹少全等人送到少连眼前，换种角度思考，月奴遇到少连也算是一件幸事，她并未吃太多苦，最终得了自由身，如果遇到的是旁人，她可能就是盼盼和娇娇那样的命运，难以脱身。张夫人是势力小人，张优是酒囊饭袋，少连磋磨张家的名声，虽有些心狠，但那都是真事，而且张夫人也借此摆脱了婚事，张优未花银两便升了官，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少连的确锱铢必较，认钱不认人，但是仔细回顾他的过往，似乎除了对铺子伙计的惩罚的确失当，并无太多作威作福的事情。张圆为情所困，其根源在于张夫人不容甜酿，少连、杜若和况苑等人只是起到次要的作用。如此说来，少连最对不起的人其实就是甜酿，对她也算是身心折磨。
如果将之前那句话再作修改，要从一个男人做的事和他的想法中去判断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倒是能比较准确地理解少连，也能体会到他与甜酿之间的虐恋。与人谋事，他在商言商，就事论事，直言利益往来。他尽心尽力维护施家，照顾好祖母弟妹，让她们衣食无忧。他对方玉既看重也尊重，是慧眼识人，好心为云绮做打算。他一心想要留住甜酿，虽然待她百般的好，但从头至尾方法不对，让甜酿对他愈加厌恶。甜酿喜欢也欣赏十六岁前的少连，他亲手毁掉那个少连；他逼迫糟践甜酿，甜酿也对他有误解，他自认卑鄙，几乎从不解释，更不用说去谈及自己对未来的打算，让甜酿心安。目前来看，甜酿对他仍是满满的厌恶和厌弃，一句“好恶心”，不仅仅是恶心他的风尘往事，更是唾弃他这个人。可能没有什么能比这个更打击少连的内心，两个人用自己的方式互相践踏彼此。
少连虽然了解甜酿，但是他并不太懂甜酿想要的是什么，行事往往背道而驰。甜酿生长在风月之地，所见所闻皆是声色犬马，逃离吴江后百般庆幸。少连对她说自己只是饮酒，并无其他，甜酿还是坚持让他沐浴，可见她不仅厌恶贪声逐色之徒，更是厌恶风月场所。少连是商贾，哪怕不为吃喝玩乐，来往应酬也避不开青楼，而甜酿又一贯坚持自我，少连恐怕很难与她调和。其实在这点上，少连与她有相似之处，他虽从不克制欲望，但云雨后总会沐浴，哪怕在丹桂街已经沐浴过，回到家中还会再次沐浴更衣，很是洁癖。这也是少连的一个矛盾之处，他对圣贤书不屑一顾，行事却又有些在意圣贤教诲。
虚白室内，甜酿一句“好恶心”，令两人不欢而散。少连明白甜酿膈应自己同其他女人的过往，也膈应见曦园。自甜酿搬到榴园后，他并没有搬回见曦园，应该是为了向甜酿自证今后的清白，不会再与其他女人有牵扯，也可能是自知见曦园的“不洁”，不欲再住。他告诉甜酿暂时住在榴园，等以后有了好地方再换，也许是指两人正大光明在一起后，在园中另寻住处，不会住到见曦园。甜酿抗拒喝药，少连便不让她喝，也不知道这里是否理解正确，少连那句话的意思是他准备自己喝药吗？甜酿生气宝月嚼舌根，少连看出她是迁怒，便应允以后不再多问，不招惹她。如此看来，少连在一点点改变，满足甜酿的各种要求。看到少连提起张圆时心里“又酸又颤”，觉得他爱得卑微、可怜。甜酿对施家唯一的留恋可能就是施老夫人，但老夫人厌弃她，喜欢讨喜的紫苏，她心中也难过，少连又只做不说，让她对未来没有憧憬，也是可怜。
（二）小短篇之玫瑰搽穰卷
天色朦胧，窗外隐约传来几声莺啼。
甜酿辗转醒来，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她昏沉沉地翻了个身，撩开床幔去探床头的豆蔻水，低头慢慢啜饮。
床幔低垂，帐顶似天，锦褥似地，一方天地间氤氲着一股清甜的香气，是她做的花熏香。
腊月里见曦园腊梅绽放，少连往家中各处都送了梅枝，甜酿取梅花和着沉香，用蜜水蒸了数次得了这道香。沉香中裹着梅香，还有一丝清浅的甘甜，闻着柔和舒服。
一盏甜水饮尽，甜酿顿觉浑身舒泰，她举臂舒展肢体，彻底清醒过来。
一夜好眠，甜酿梦到自己在暖风里荡秋千，庭前还有蔷薇架，花香飘满院。“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读诗时她就想有一架自己的秋千，不曾想竟然梦见了。
甜酿微笑着披衣束发，准备起身，一摸头发这才发现钗横鬓乱，原是睡前并未卸下钗环。
她坐在床上愣了会神，皱眉掀帘下床：“宝月？”。
“小姐起了？”宝月正端着铜盆进屋，见甜酿起身，忙应道：“我估摸着小姐该起了，去端了热水给小姐净面。”
“我昨夜几时回来的？”甜酿边系胸前盘扣边问道。
“昨夜小姐喝醉了，是大哥儿送小姐回来的，回来时小姐便睡着。”宝月帮甜酿挽起袖角，又指了指椅上搭的披风道：“大哥儿的披风还在那放着。”
甜酿顺着宝月的指尖看去，皮毛衬里的乌青披风又宽又大，黑漆漆一片，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昨日元宵佳节，家人一起出门看灯，老夫人中途疲乏，少连同她先送老夫人回来安歇，尔后又邀她在虚白室饮酒。她第一次饮酒，酒水甘甜，不想贪杯醉倒，只隐隐约约记得少连喂她喝醒酒的甜汤，之后的事全无半点印象。
宝月见她目光落在那披风上，蹙着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甜酿闷了半晌，才低头掬水净面。简单梳洗过后，往主屋去给老夫人问安。
***
东方既白，甜酿到主屋时圆荷正伺候老夫人洗漱，少连坐在外间捧着茶盏低头吃茶。
“给大哥哥请早。”甜酿敛裙施礼。
少连抬头，见她穿着粉红小袄和白绫棉裙，肌肤细腻，粉香晕透，眉梢眼角都透着娇俏温柔，只觉赏心悦目。
他将茶盏搁在一边，笑吟吟问：“二妹妹昨夜里睡的可好？”
甜酿甜甜一笑，露出浅浅梨涡：“一夜无梦，睡得甚好。大哥哥睡得好么？”
少连见她笑语盈盈，心头愉悦，点点头道：“也不错。”
他略顿了顿，上下打量了一番甜酿，打趣道：“想不到二妹妹竟是好酒量。”他故意将重音放在了好字上。
甜酿闻言面上倏地腾起红云，她扭头看了看内室门口挂着的大红绣牡丹花软帘，隐约听见里间有撩水声，心中稍安。少连眼中有促狭之意，她抚了抚面颊，羞赧道：“妹妹不胜酒力，昨夜若是出了丑，还请大哥哥不要怪罪。”
“谢谢哥哥送我回绣阁...哥哥莫将此事告诉祖母...”她踌躇了会，看着少连怯怯道。
少连闻言一笑。他起身理了理衣袍，缓缓步下脚踏，欠身凑近甜酿，温声道：“我偷偷带妹妹饮酒，若是让祖母知晓，岂非要怪罪我？有了好酒，只给妹妹一人喝，云绮若是知道了，岂不是又要怪我偏心？”
耳边是温热的吐息，甜酿不自在地略往后仰了仰，退后一步福了福身，认真道：“谢谢哥哥。”
少连直起身，笑道：“二妹妹昨夜便说要谢谢哥哥，今日又要谢谢哥哥，这下欠哥哥的人情可大了。”
甜酿待要说话，圆荷已掀帘扶着老夫人出来，只能作罢。
昨夜众人赏灯玩耍，归家甚晚，今日也起得晚些，半柱香后，王妙娘抱着喜哥儿，桂姨娘携云绮来给老夫人请安。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早饭。桌上碗盘里摆着白糖粳米粥、黄韮乳饼、胭脂鹅脯、枣泥山药糕、腌制紫姜、红油腐乳。
喜哥儿看了看桌上的吃食，抬眼瞧了瞧王姨娘，又看了看施老夫人和少连，抿唇犹豫了会，腼腆说：“祖母，我想吃玫瑰搽穰卷。”
“玫瑰搽穰卷？”施老夫人闻言放下筷箸，怜爱地摸了摸喜哥儿的脑袋，扭头吩咐圆荷：“你去看看厨房会不会做玫瑰搽穰卷？”
“要是厨房不会做，祖母今日让人去街上给喜哥儿买回来，可好？”老夫人夹了一块乳饼放入喜哥碟中，笑眯眯道：“咱们先吃你喜欢的乳饼。”
喜哥儿眼中一亮，喜滋滋地说：“祖母，姨娘昨夜给我买了好些，都带回来了，热一热就能吃。”
“昨日天晚，我怕他吃多了不克化，只让他吃了半个，应承他今日早饭时热给她吃。”王妙娘笑着解释。她嗜甜，喜欢吃玫瑰搽穰卷，清甜香软，昨晚买了好些。
“那就让厨房快些热一热送上来。”老夫人点头道。
白瓷盘中盛着九只热气腾腾的玫瑰搽穰卷，小巧玲珑，似花朵绽放，白中透粉，花卷上有星星点点的玫粉，是玫瑰花汁未完全过滤，带着一点花泥和在了面粉里。
因花卷样式喜人，香气扑鼻，众人一一尝过，都道滋味香甜。江都人不好甜，盘中还余两只。
“姨娘，我还要。”喜哥儿咽下口中的粳米粥，摇了摇王妙娘的袖角。
王妙娘拉着喜哥儿的手放在他自己的肚子上，笑道：“你自己摸摸，是不是像个小西瓜？还吃得下么？仔细闹肚子。”
伺候完喜哥儿吃饭，王妙娘自己夹过一只，眯着眼细品那香甜。
甜酿也嗜甜，许久不曾吃那玫瑰搽穰卷，甚是想念。但她只吃了一只，便不再吃。
她低头拿着汤匙慢慢舀粥喝，余光里看到有筷箸将一只玫瑰搽穰卷夹入她的碟中。抬眼看时，见少连正微笑看她，神色温柔，他略抬了抬下颌，并不说话。
甜酿看了看众人，无人注意到这处，云绮正低头吃着一块鹅脯。她扭头对少连微微一笑，手执筷箸，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少连用完早饭，接过茶水漱口，又拿帕子轻拭嘴唇，瞥眼间看到身侧皓腕如雪，嫣红的唇瓣贴着花卷，轻轻咬下一口，粉腮微动，细嚼慢咽，似含芳撷英，他心中微动。
“二妹妹。”少连指了指自己的唇角示意。
甜酿微微愣了愣，抬手抚过自己的唇角，低头看到指尖上沾着一点胭脂。昨夜少连为她拭去唇角甜汤那一幕不期然闯入脑海，令她面上发烫。
早饭后，众人陪老夫人说了会话，便一一散去。甜酿跟在少连身后，两人最后离去。
“大哥哥。”甜酿轻声唤他。
少连回头看她，笑问：“二妹妹还有何事？”
甜酿低头想了想，复又抬头道：“我给大哥哥再做件春衫吧？”
少连微微一愣，转瞬心领神会，忍不住轻笑出声。
两人正站在老夫人房前的凌霄花架下，春寒料峭，藤蔓还未发芽，光秃秃的，稀稀落落地攀爬在木架上。
少连伸手牵了牵枝蔓，默不作声。过了会，他放开枝蔓，负手笑道：“过年时妹妹已送过春衫香囊。妹妹既要答谢哥哥，不如，就送妹妹调制的香料可好？”
甜酿一怔，她的香料都是施老夫人匀过来的，多是沉香，她偶尔会用花瓣蒸沉香，但那甜香并不适宜男子用。
“大哥哥，那香...”
她话未说完，少连已淡淡一笑，翩翩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