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渊

作者:薛青竹

我睁眼见到天渊的第一眼,他立于九重星天之下,留给我一个孤寂又端庄的背影。我揉揉眼,直觉告诉我,他定不是寻常人。因为每个人都有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独特气质,天渊不像是沾了七情六欲的。
他手展折扇,挑眉戏谑笑我要睡到多久。
星河璨璨映着杳杳白衣,当时的天渊在我看来就是真正的星君,一种对人间红尘的淡然和轻浮。生活在天界的神袛本就是抱着这样的态度看待俗人,我还没想通,所以是强压着内心被取笑的不爽才与他开始对话。
但我觉得天渊的性子是真的太令人捉摸不透,忽冷忽热。我要么被他掺了蜜糖的话迷糊得头晕转向,要么被他漠然推开十里之外。难不成活了万年之久的神仙性格都是这样?嫌日子过的太平常了吗?我将最后半句话不小心叨念出口,天渊停下手中的事物侧头问我:“你觉得九重星天太无聊?”
我连忙摆手,矢口否认。尽管内心确确实实是这么想的,但我的任务还没完成,万一他一个不高兴把我丢下去那就完了。
他将笔墨搁在一边,低头看我:“你不必如此勉强。正好近来我要去下界办事,不如一同前来。”
我看进天渊的眼,湖水潋滟,眨眼间恍若鸥鹭掠过水面泛起涟漪。我定力最是不足的,仓促低下头错开他的视线,答应了。
他眉眼和唇角微弯的那一瞬间被我捕捉到了,我气极,想他肯定又是在打趣我,拿我寻开心了。
“九重星天到万年都是一样的天气,你最好换一身衣服,此时下界正是大寒节气……”天渊轻咳,背对着我一本正经地告劝。我能感觉到他拿余光偷偷瞥我,但忽略了他促狭的笑,心里竟还有些暖暖的,傻乎乎地照他说的去换,加了最厚毳衣。
其实我最想看雪的,天渊知道。我在上界待了多久,他就听了多久我说:“要不你把岁寒仙君请来,落场雪吧。”
“你自己也可以换一身衣服的。”
可是……可是能力远远比不上正主啊!
我多次被天渊以“岁寒身体不便”或“岁寒事物繁忙”为借口搪塞过去,使我次次失望。此番他终于开窍了吗?
“天渊,你不用穿多些?”
“我又不是你。”他面对我的怀疑从来都是淡定自若的,将折扇收拢伸深到我面前,扬了扬下颚示意我抓着。
“你还是挺正人君子的嘛。”我朝他挤眉弄眼,有荧荧白光萦绕在我们身旁,虚实之间我看见他脸上一抹熟悉的笑意。
突然一股热浪往我脸上扑,吸进的空气都好像在炙烤着我的鼻腔。来往经过的人身上的衣服全都恨不得短了再短,薄了再薄,霎时我很想把我所有衣服都扒下来。
可惜我不能,我只能以踩天渊一脚的方式来泄恨,更可气的是他还轻飘飘地躲开了。
我把只保留了一件单衣和纱衫,其余全部都往天渊的怀里丢。他最爱看我气急败坏的时候,稳稳结果我丢过去的东西:“生气了?注意一下形象,这是集市上。”
我没有上当,我学聪明了。
“要是别人看得到,早就对我们突然出现在这里而吓着了。他们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天渊弯腰,折扇轻轻敲了敲我的脑门,我挥拳头,龇牙咧嘴:“看来你的反应和观察能力还是挺强的。”
懒得跟你废话。我轻哼一声,示意他带路。他领我进一个小巷子里,食指在空中虚画着些什么才跟我一起出来。
我本就板着脸,见许多姑娘远远观望着我们,还带有兴奋的讨论。心很烦躁,但我认为这跟我穿的还是太多了有关。他走在我前面,替我挡着路。几欲回头找我唠嗑,都被我冰的快掉渣的脸给拒回,只得啧啧表示不满。
“喂,吃东西吗。”天渊停下脚步,我因为一直低着头走路没注意就突然撞上了他的后背。一抬头,他便轻轻塞了串不知何时到手的冰糖葫芦入我的口:“本星君不太清楚下界的美食,但冰糖葫芦应该是人人都爱的,何况你还是个姑娘家。”
我含着冰糖葫芦,用视线数了数,含含糊糊问:“怎么才四颗,我记得是五颗才对?”天渊很是无辜。我断定肯定是被他偷吃了,踮脚狠狠揪了他的衣襟,鼻尖有意无意蹭过他的嘴角:“天渊,我闻到了。”
突然我的脸颊被他的双手按压住,他直勾勾地看着我:“我可是整颗吃下去,给你的是干净的。还有,你怎么这么大胆了?”我从他的眼眸中蓦然醒来。驻足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拉住他的手穿过人群赶紧跑,身后还有他挪揄的声音:“敢做不敢当?”
待我们拐进一家客栈,我才趴在桌子上重重的,完整的呼出一口气:“好了,安全了。”
半晌得不到天渊的回答,探出眼睛悄悄看他,发现他也在看我,我如鸵鸟一般又将脑袋缩回去了。
“你真的是可爱得紧,本星君这么多年来都从未见过你这么有趣的人。”
“怎么可能?”
“天上的人啊,委实古板,比不得你。”他慢悠悠地说出令我羞燥的话,我却在桌底下用手指头绞着袖子,判断这句话的真实。
我并没有觉得他有意无意的话语透露出的意思有什么可信度,但如果不会自作多情,那还是人吗?
到头来只能拍拍脑袋让自己清醒些。
“我真的不是很想带你下界。”
“为什么?”他的口气不同以往,不得不叫我留心。店小二上了我最爱的酸菜鱼,我的视线除了它,分了半点给天渊。
“有时候还是那些古板的人好,起码管的住自己的眼睛。”
我一口酸菜鱼差点卡喉咙里:“这不是很正常吗,也许是不小心看到的。”
“我不喜欢。”
嘶,今天的酸菜鱼好酸。但这并不是你让我裹得像个球一样的原因!
可从今往后,天渊对我的态度好像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再也不会有他捉弄我时手指拨弄折扇的模样,也不会有我怒目圆睁的滑稽样。
办完他的事儿后,我们回到九重星天。天渊跟以往不同了,对我像看押囚犯一般不离三尺之远。我自然是浑身不自在。
我住的地方周遭都是云霞雾霭。而门前栽满了红梅,因为我无意间提了一句雪与梅是绝配的。第二天打开门便看见苍劲的枝子衬着灼人眼的红花,好似无意升了朵朵红云,常开不败。
如今每早启门都会瞅见天渊站在梅树下。他本就是白衣,花落在他肩上时他垂眸轻轻掸开,后察觉到什么抬头看到我勾唇的笑。
没有画师能将这样的景色永远定在宣纸上吧。我痴了。只恨天上无雪,钟意的人与喜欢的景若能同时出现,那该是何等有幸啊。
“天渊你不用这样的……我又不会走了。”
我小跑到他面前仰头说。他非常严肃地告诉我不行,随后牵着我的手去用膳。
我怔怔地被他带着走,什么时候开始这么顺其自然了?
“我记得你马上要过生辰了?”
“啊……是的,还有两日。”
天渊闭眼好似在推算什么,他偏过头问我,是不是小满那个时候。我应了说是,还不忘笑他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
“有的,你会喜欢。我们去下界过,可能比在这儿有意思些。”
我便对从来都提不起兴致的生日终于有了一丝期盼。
“如果我要坠入深渊,你会如何?”
突然间这么一说,我心头被揪紧了,回过头错愕问他:“你想干什么?”他忽略了我的话,重新又问了一遍。我也没有踌躇,把之前第一反应的话告诉他:“若真如此,我便随你一同。”
真傻。我在心底暗暗骂自己太不理智,但看到天渊的脸上展露出真正的笑又会觉得,算了,谁叫我喜欢他。
五月初三,下界落了满城雪,反季的景致。有人说是神罚,有人说是神旨。我拨开云雾,不太敢相信是天渊做的,眨眨眼睛先以防眼泪从眼眶出来再去看他,想从他的神色上读出些什么。
“就是给你的,如果是令岁寒星君给你送场雪,不如自己学了给你看。”
我受宠若惊,还真没想到这一点。
既然我今日是寿星,那么多提一些要求也是可以的吧:“天渊,你能不能变些红梅,你站在红梅底下就好。”
他向右指了指,红梅离此不过百步之遥。一直都在小心呵护养着吧,若是变出来的花还是会令人觉着掺半分假,没有灵气。天渊照我说的去做,此时风雪大了,红梅抖擞着精神吐蕊,开得正艳正旺。似是也想同谪仙嬉戏,不由自主慢慢悠悠地飘下,在他的肩上也开了花。
——今日霜雪落满头。
我的头上不知过了多久也积了雪,走到天渊的面前笑道:“你也算是圆了我一个心愿。”
天渊翘着嘴角,没有说话。他以为我的心愿是看雪,其实是看他和雪。
“如果,你要陪着我,那么你以后的生活可能会很无聊。”
天知道星君的这句话是在嘴畔拐了多少道弯,嚼了多少次才从口中出来的,一点也不流畅,磕磕巴巴。纵使我经常被天渊捉弄,可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我对他的感情张扬又热烈,天渊不可能看不出来,不过是一直不做声罢了。这次总算把话坦明了说令我感到十分诧异,我还真没有期盼或是奢求他也能回报我的感情,毕竟我只要将在这个世界仅剩的时间拿去好好看他陪他就好。
所以。
“天渊,你我不在一个世界。”
这话如棒槌狠狠将他打醒,天渊第一次那么失礼,抓着我的肩头,急红了眼,哪还有平时冷冷清清的模样:“你要走?”
我歪头冲他眨了眨眼睛,看到他这副不为人知的模样笑出声。天渊蹙眉不解,但心底约莫也是猜出我在忽悠他。我开怀大笑:“天渊,我有的是办法和你相守。你之前说与我堕入深渊,我也明了你往后的野心。上回同我下界是为了拉拢人族权势,最近异于以往的表现是怕我知道你的真面目后远离你的讨好。但是,你知道的,我好死不死喜欢你,无论如何都喜欢你。”
真奇怪。一个人年少时爱他的放荡不羁,征战时爱他的浴血奋战,潜藏时爱他的隐忍沉默。天渊星君也好,紫薇帝君也罢,我爱他的灵魂。
天渊伸手将我头顶上的积雪匀称分到发上各处,说:
“我们好像白首了。”
我知道,当我与他相拥而吻的时候,已经一同坠入未来的深渊。
永远沦陷,永不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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