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渡转世同人（一）

无渡本来不叫无渡。
他没名字。他们那片儿村的人都大字不识一个，自然也不咋会给小孩起名字。女孩一般就叫个大娘二娘，嫁了人就叫谁谁家的。男孩也好不到哪儿去，要么叫个一三、二八表示自己是几月几号生的，要么叫个狗蛋、二傻好养活。
他是六月二号生的，所以七岁以前，他都叫六二。他爹他娘他姐姐，有时亲切起来，会叫他六子。
至于姓，无渡忘记了。管家说了，进了这曹府，就生是曹家的人死是曹家的鬼。曹府赏他们一口饭吃，给他们一条命活，便是让他们转世轮回重投一次胎，今后的人生和以往没有半点瓜葛。若有擅自出府，私通外人者，即刻打死，决不容情。
那年他七岁，仰望着管家丝绸下面如同怀胎七月的肚子，突然想起奶奶死时那饿的凹陷下去的腹腔，还有妈妈把他抱给人贩子时那只挂了一层皮的枯手。
妈妈说，能被卖到曹府来，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一丈开外，人贩子挥着鞭子，不耐烦的呼嗬着。四周被卖的孩童哭声一片。他也哭了起来，咬着牙，无声地哭。他睁大眼睛望着妈妈，深深地，深深地记住妈妈脸上每一丝皱纹，每一片淤青。眼泪如小溪般滑下，但他却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妈妈就会消失掉，再也找不到了。
妈妈用力把他搂到怀里，揉着他，仿佛想要把他重新揉回肚子里似的。他把头埋到妈妈胸前，感受到妈妈的眼泪一滴一滴掉在他头发上。
他什么话都没说。
但妈妈仿佛懂了他在想什么。她抽泣着说，“六子，别怪爹娘。要怪就怪咱命不好。这是命啊，这都是咱们的命。”
这是命么？他想。彼时他太小了，还不懂命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只是想，为什么他的命这么不好？为什么他们一家的命这么不好？为什么他们村里上千口人的命这么不好？
他一路上看到的无数倒在路边的，冻死的小孩，饿死的老人，吊死的妇女，病死的男人的命这么不好？
他看着管家满是横肉的脸，心想，管家的命是好命吗？
那为何坏命的人这样多？好命的又这样少？他想起家里还吃得饱时奶奶带他去拜的庙，心想，这是神的旨意吗？
他和一同被卖的孩子一起在大通铺睡了几天后，就看到来了几个穿长裙的老妇来挑人。他身边的人一个个被挑走，被派到伙房或马厩去干活。到他的时候，老妇人停了下来，捏捏他的脸，又把他的嘴掰开看他的牙。
这种挑牲口般的举动没有让他愤怒。他以为他会感受到胸中的怒气但是他没有。他七岁了。他知道他不是活在梦中的世界里，就像他知道妈妈给他生的弟弟第三天就死了一样清晰。
“瘦了些。”老妇说道。“但还算俊俏，上得了台面。让他到二公子那儿去伺候，倒也不会污了二公子的眼。”
于是他被带到二公子那里去。那是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身上的丝绸如同流水一般滑顺。男孩的皮肤百得像雪一样，比村里张秀才家的女儿还白一些。
“难为李妈妈了。二爷说要几个小厮，这么快就送来了。”一个站在男孩儿身边磨墨的小姐姐笑道。
“瞧您说得。二公子的吩咐，那就是一等一的大事。哪儿敢让二公子等。”李妈妈说道。
“取了名了吗？”二公子放下手中的笔，随意瞟了他们一眼说道。
遥远处有念诗的童声传来，似是“碧云……沉”几个字。
“没呢。”李妈妈说，指了指身前的几个孩子。“倒是有几个贱名，但是上不得台面。还得劳烦二公子取名。”
“哎呀，麻烦死了。”二公子说，用丫鬟递来的湿帕净了净手。
他又扫了一眼身前的四个孩子，思索了一下，用笔尖隔空点他们道。“就叫寒塘、鹤影、扫红……”他顿了一顿，笔尖停在无渡面前，竟是一时想不出个好名来。
“无渡。我喜欢无渡这个名字。”无渡看着二公子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然后他被一脚踹倒在地上。
“大胆，这里哪儿有你说话的份。”李妈妈喝道。
二公子轻笑了一下。“碧云无渡碧天沉。有意思。你念过书？”
无渡从地上直起身子。“没有。”他咬了咬嘴唇，说道。
“二公子恕罪。这娃娃是新近买到府里的，还没调教好。”李妈妈诚惶诚恐地说道。
“无妨，小孩子嘛。”二公子挥了挥手，说道，浑然忘了自己其实也是个孩子。“瑞夏，且抓把松子糖赏给他们。”
他接过糖，木然地跟着其他孩子一起磕头谢恩。接着他们被送到偏方中去，由大一些的小厮看管。坐在木板床上，无渡将他一颗松子糖放入口中。
这糖很甜，甜得沁人心脾，他从未吃过这么甜的东西。
比他梦中的糖还要甜。
他身边的寒塘已经三两下吃光了自己手中的糖，正眼巴巴地盯着他看。
“你们还要吃吗？”他问，将手中的松子糖分给了另外三个孩子。
“五……度，你不吃吗？”扫红怔怔地看着他，似是不敢相信居然有人能拒绝糖的诱惑。
“……我不爱吃甜食。”无渡说。他把糖硬塞到扫红手里，然后走了出去，望着围墙上青碧的蓝天。他仰起头，闭上眼睛，张开双臂，感受风从皮肤上掠过，从他的发丝间穿过。
“风啊。”他低声祈祷道。“请把我的声音带出去。帮我告诉妈妈，我一切都好。”
村里的人喜欢向南阳将军求平安，向雨师求顺遂。但他不。他极其厌恶参拜这些神仙，就像他从不认为这些神仙会真的保佑他们一样。但他也祈祷。当他痛苦，或哭泣时，他会向风祈祷。就像他莫名从心底喜欢无渡这个名字一样，他莫名从心底觉得，风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神。
风会听到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