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一世为臣》

十里荷香水烟长
——记楚云暮《一世为臣》
看完此文，不叹爱，不叹恨，只叹天意弄人。纵使万千算计，玲珑心思，也逃不过这冥冥之中的命运天定。纵使浮生再恨，也是争不过这满天神佛。
傅家祠堂腥风血雨的一夜，一碗生鸦片葬送了和致斋和福康安的生死相盟。雨狂风骤，电闪雷鸣，灰暗的灯芯忽的湮灭，只余一缕青烟袅袅，断断续续地亦如和珅千疮百孔的心。一袭白衣沾满血污，血红的眼里是彻骨的恨意，不甘不忿不愿。不甘就此沉沦，不忿遭此作践，不愿与他云泥永隔，看他站在紫禁之巅而自己注定拜俯！绳子深深地勒进血肉，毒瘾如细细噬他的骨，痛苦铺天盖地，却难敌得上他心上的一分一毫。面色青白如纸的人眼神却无比坚定，撞得头破血流咬得满口是血也兀自不悔：“刘全，我要站起来。我不能折在这里。”仅仅一个月，和珅就戒掉了据说一沾就如跗骨之蛆一辈子甩不脱的鸦片膏，却也生生脱去了一层皮肉。穿着喜服坐在迎亲马上的人身形单薄如纸，眼里却是再看不透的深沉稳重。就像一把被生生磨去了锋刃的剑，虽然没有了以前的凛凛锋芒，但能藏身于鞘隐去锋芒伺机而动的深沉心计又岂止可怕百倍？
董鄂棠儿自以为折去了和珅的羽翼，让他一辈子只能沦落于泥地苟且而活，却不料反铸就了和珅的铁血心肠如海心计。他清清浅浅地笑，冰封雪剑凝上他的眼角眉梢，董鄂棠儿总有一天，他和珅，要让你知道，什么叫势不如人！挥剑斩断情丝的时候他有不舍也有难过，但却没有半点后悔。面对福康安决绝离开的背影，他只是静静闭了闭眼，再睁眼又是一片凝定，一朝踏上了这条争霸路就再没有回头之时。福康安，不是你血溅五步，就是他和珅埋骨黄沙。他们，从来就没有第二条路。
可是若是真心凉如水，就怎会在他误解时愤愤逼问：“连你都这样看我？”可是若真是情跟已断，又怎会轻轻拉起他胸前的珊瑚珠，挑衅地问他：“福大人，你是敢与不敢？”可是若是真已全然放下，又怎会在他放手是嘲讽一笑：“懦夫。”这场计中计局中局他早已料定，他与富察家，他早已知悉福康安会如此抉择。几年前他是被舍弃的那一个，几年后如是。所以，福康安，这是和珅最后给你的选择机会。以后，在高处执掌风云的人，将是他和珅！最后在他离开的身影孤独而骄傲，背脊在长长的宫道上固执地挺着。有些东西，福康安你给不了，所以我唯有自己去争。自此，你我南北相背，这条路上，有你没我。
他心思深沉百转，于这污水一潭的皇宫自是如鱼得水，扶摇直上，却终是操之过急。是仇恨太刻骨铭心，还是不想让他看轻的执念太深太沉？金銮殿上随随便便地一招就让他溃不成军，三个月的努力在他闲闲的一步里付诸东流。在满朝文武地指责声中，百官之首的男子静静看来，眼眸无悲无喜。他有他要守护的家族，他有他要全的志气，早已一步相错，步步殊途。可是这朝堂上宿命地一眼，究竟是谁更痴更傻一些？
他一夜之间连降八级。但他依旧八风不动处之泰然，他和他都知道，他不过是龙困浅滩。和珅有惊世之才伟业之能，岂会屈就于这小小的崇华门。果然，不动则已，一动便牵全身。他位极人臣，风头较诸往日只有更盛，细细谋划，层层算计，一个又一个生死局，一个又一个计中计。他淡定地沉稳地一步步推行着他的计划，撬除着傅家党的一个个羽翼。昔日光鲜的傅家党早已四面楚歌，忠臣老将早已死的死伤的伤，曾经的第一门阀早已不复往日风光。所有人都指望着福三爷，这个南征北战，用累累军功，满身伤痕换得这傅家荣光不灭的傅家第一人！可他依旧不动不谋，没有反击，没有陷害。和珅所预料到的一切反扑都没有来。他对他，从来都是手下留情的，从来不曾赶尽杀绝过，也从来不能狠下心肠。
和珅不解不明，福康安，我与你，难道不早已是不死不休？他不敢想，不愿想，不能想，他走到这一步，早已没有退路了。和党，傅家，不能两存。他与福康安注定就像当年决绝的一剑，山高水长，天涯陌路！
他与十五爷连手，自古参与夺嫡之争的都没有好下场，可少年的热血心性却让他心软了。相似的忠肝义胆，相似的忧国忧民，一切都和当年的福康安如此相像，只是他的瑶林注定一世为臣，这个少年却有资格站上这紫禁之巅享受风云拜服，全他不能全的壮志雄心。一向明哲保身的和珅帮了他，多少私心多少大义早已说不清，那年他和他走到了山穷水尽，今次他和致斋就圆一回当年之梦吧。
一切如他所料，十五爷渐渐势大。可是这生死存亡的关头，福康安却自请去了台湾，后留守闽浙。失去了主心骨的傅家树倒猢狲散，百世基业摇摇欲坠，只要他轻声令下就能轰然倒塌，但这关头他却犹豫了。多年的冷血谋划，多年的阴狠算计，多年的一雪前耻的夙愿，多年一世为臣的雄心，原来都抵不过他临行前一句含义不明的“对不起”。没有誓言，没有等候。他和致斋逃不过的，原来只是自己的真心。
十五爷的执念，乾隆帝的病危，多年蛰伏欲将他杀之而后快的文武大臣们，六十年的乾隆盛世行将就木，表面风光无限的和珅离这日薄西山之日也愈来愈进了。人人劝他早谋退路，辞官回乡，他只是淡淡一笑，不理不顾，他早已心死，生死又何妨？和珅真的是抱了必死的念头，要葬身在这他载满他荣辱血泪的紫禁城中。可是那时，那个男人来了，他对他说，跟他走，去找属于他们的天高云淡山高水长。
那年他生死一线时他没来，那年他被生生折辱时他没来，那年他万念俱灰时他没来。可在他和致斋真的前尘尽释要放弃一切时，他来了。说了他等了二十年早已以为已经等不到的话，他说，要带他走。
一瞬间，泪流满面，他的容颜早已模糊不清可是他的眉眼，他的笑容，他的一切一切都已跟刀刻斧镂般深深地烙在他的心神之中。那一夜的色授魂与颠倒容华是今生唯一一次的绝丽灿烂，香烛散尽之时他的瑶林在他唇上柔情一吻，等我，我一定会活着回来。
他高高兴兴地等，日日夜夜地盼，他等了二十几年，愿以为真的等来了属于他们的十里荷香天涯策马。结果等来的却是他的死讯，福康安，终于是没有回来。
发疯似的疯狂报复后他终究没有舍得亲手埋葬了他为之奋斗一生的大清江山，在面对偷生的毒酒还是必死的白绫时，他嘲讽一笑，毫不犹豫地拿起了那条三尺白绫。没有福康安的世界，又怎么留得住他和珅？
悬梁自尽时他的眸色温润如玉，唇角是释然的笑意。福康安，等着我。
一代名相就这样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和珅一世为臣的夙愿也散在了这紫楼朱阁里，被无数车马碾做尘埃点点，付诸一抔黄土，三分流水。
我心中诸多不舍，最后却唯余释然。我想几百年后一定会有这么一个地方，那里没有皇家阴谋，那里没有家族责任，那里没有一世为臣的梦想，那里只有十里荷香卷帘，千顷水叶映天，两个少年乘着一叶乌篷船穿花拂叶而来，一个丰神俊朗，贵气不凡，一个青衣素裳，温润如玉。粉嫩的荷花瓣在他们周围盛然而绽，却难敌他们眼角的水浓烟长。锦衣少年轻轻执起素裳公子的手，“致斋，我们不去理这俗尘旧事可好？自去寻我们的天高水长。”素衣公子粲然一笑，眉眼是难以描摹的绝代风华。反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轻轻点头。瑶林，我答应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