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从龙

我的第一篇网络小说的长篇评语，献给可爱的茭白姑娘。
我本来是古典小说的拥趸，因缘巧合，这一年来居然看了不少耽美小说， 从龙是其中我非常喜欢的一篇：小说开端展开都不俗，结构工稳，整体非常大气端凝，有些章节看得人荡气回肠。茭白是诚恳又有才华的作者，有让人羡叹的驾驭文字的能力。文字在她手下娟秀有灵气，娓娓道来，不急不躁，读者被剧情和文字缓缓带动，沉浸其中，熨帖无比。 小说里两个主角，容胤谨慎肃穆，带着前一生岁月积累的经验，精于谋划，表面藏拙守愚，然而又有无处倾泻的满腔柔情，一旦交付，如水倾泻。在这一世里年龄比泓小，却有不自觉把泓拢在羽翼下呵护照顾的本能。 泓，按作者的描绘，是个沉静稳重，羞涩而忠诚，功夫高强内敛的武者。两个人物都非常讨人喜欢。
先说茭白的文字。 文字最重要的功能是作为载体，托起情节人物，妥当的载体，让人舒舒服服把小说看下去，且回头再细细琢磨也无一处不妥。 只在过去一年里我看过的网络小说中，单是因为文字，就在第一章让我把网页关上的太多。有的太恣肆张扬，忙于炫技，失了载体的本分。有的明显带着仿作的痕迹（比如亦舒）让人看了只觉得尴尬，没法沉下心看情节。大多数是文笔太差，味同嚼蜡。好文章要耐咀嚼，能让读者在第一遍了解了情节后还愿意回头细品的，就要靠文字的功力。 茭白的文笔相当大气端稳，行文不疾不徐，句子不拖沓，简洁明朗，叙事清晰，读起来非常舒服，有隐隐的华丽。尤其善于写景和人物感受：所谓描写感情让人感同身受。 偶尔的炫技也大多推波助澜地令人感动，不会出戏。 对泓的第一次出场的描写，就令人印象深刻，简洁而出色 ：“对方以指点地，微一犹豫，便稍稍抬起头，作出了听令的姿态“画面感非常强，一个干练稳重的武者形象犹在眼前。最出色的描写感觉的片段是泓在殿前和云家的武者比试一节，全文无出其右。 短短几句，把容胤在泓走开之后的惊惧，比武后的恍惚后怕，形容得淋漓尽致，让读者感同身受，精彩至极。“他走过红砖金瓦的重重宫阙，走过曲曲折折的朱红游廊，走过铺满金黄叶子的湖池。走过光，走过秋叶，走过他心里一片一片缤纷的斑驳和缭乱。衣袍里已经被冷汗浸湿，风一吹，彻骨的冰凉。” 这几句里侧写容胤满满的茫然脱力，如同手提摄影机跟着迤逦脚边，好功力。 描写亲热的场景，不涉亵词却把情爱描写得这么热烈美好，看得人脸红耳热微微笑。 让人心动，又有正剧的典雅端庄，这就是功夫所在。 我其实好怕喜欢的小说里有太露骨的香艳描写，凡事要留个想象的余地方好。在这一点上从龙深得我心。
再说结构。一部小说，要给读者从龙的情节相对简单，截取的是两人几年里的经历。茭白设计的大家族和朝廷权力中心抗衡的架构十分有趣。除了两晋南北朝里王谢家族有类似情况，从秦朝开始的中央集权制已经消除了大家族和皇帝抗衡的机会。以漓江为名的地域设定又迥异于以长江黄河限定地域的传统中原画面，因此小说里的帝国和历代王朝没有什么可比性，令人无法直接嵌入某个朝代展开想象，反而简单了。 不象看冰与火之歌，脑子里带着一幅欧洲中世纪地图，铁岛直接能扣到挪威瑞典去。因为有极认真的朝堂权谋的布置，容胤的形象更为具体鲜明。 在努力抗衡大家族，救灾，放粮，治水方面的铺陈，能让读者看到一个殚精竭虑，努力为生民立命，希望为万世开太平的明君形象。 反而泓的形象略单薄：和容胤，云行之的互动，描绘的是一个羞涩单纯忠诚的武者形象。 可爱是够可爱了，担当方面没有着力写。 作为御前影卫，除了刚开始的受伤，后来的殿前比武，虽然后来容胤放开了影卫职责，也没有再显示出他在哪些方面做出了保护皇帝，帮皇帝做事，让容胤如臂使指地发挥他的才干的地方，略可惜。 尤其后期容胤的被泓宠着的感觉，除了溶洞和带点心那两节，其他地方其实是没有的。被宠的一直是泓。
作为一篇穿越小说，茭白的特别之处在于成功描写了两个极致孤独的人，在一篇基调偏甜的小说里，形成对比强烈的悲伤气氛。 从现代回到过去的容胤，震惊之余还身历险境，从此画地为牢，谨言慎行，不敢把内心向任何人袒露。唯一的感情出口幼女夭折，稍亲近的后妃又都死得干净。位居不胜寒的高处，面临治理危机重重的国家，对付能与皇权分庭抗礼的世家大族的压力。 如此孤独了十三年之后，他突然遇到了另一个孤独的人，虽然这种孤独是他一手造成，但是意识到这个人没有别的更可亲近的人，只有自己，应该是有一种松了口气的释然以及本能地靠近吧，就像冬天里找到一个可以取暖的人，会紧紧和他拥在一起。 泓喃喃地说“我总是觉得冷”，容胤又何尝不是？ 两个孤独的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在一起，相互吸引然后相爱简直是必然。 在文章的早期，这种孤独感茭白处理得非常好，戏剧性张力处处可见。 然而可惜的是，从得到皇帝的怀抱开始，泓的孤独隔绝感突然大大降低，他突然有了大教习，有了云行之，甚至在殿外有熟悉的影卫和他从容熟络地对话，泓突然变成了一个有很多社会交往的普通人，孤独感加于他身上的独立感，神秘感，忧郁气质，消失了。 被严格隔绝孤立了十三年累积起来的内省内视的气质和内心世界，这个设定本来是非常有魅力和引人入胜的，大有可挖的情节。扼腕，太可惜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帮泓摆平大教习一节是蛇足了。 茭白此章的用意应当是彰显容胤对泓的宠溺关心，希望他得回义父的接受认同。 但是对于我，有强烈的违和感和不合逻辑感，齁甜了。不说一个谨言慎行步步为营的皇帝，事事从大局出发，不太可能有这个动机，精力以及合用的人去执行这个这么微妙琐碎的任务。 单是从文学情节冲突上，冲淡了前面堆积得甚高的带点忧伤的感情张力，突然转为，呃，傻白甜。 从龙的设定，是两个被人群包围着的极度孤独的人，容胤高处不胜寒，危机重重，和谁都不能交心，唯一感情的牵挂小女儿夭亡。 泓被御用禁制所限，被所有人敬而远之。 这样两个长期孤独的人的碰撞互动，应该是极富戏剧性和张力的存在，让泓有了大教习这个另外的重要感情来源，大大减弱了这个设定的戏剧性，而且和皇帝一起在养父面前做戏的场景，也和泓单纯直率的性格不符。 小说里成功的人物，最基本的一条是人物性格有延续性：随着时间发展有进步，成长。但是个性不会突变，行为为性格指派， 有波动也应该在振幅范围内。虽然被爱情冲昏头脑可以解释，我也不能想象心思深沉的皇帝絮絮和宫人指示这些细节，何况皇帝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观察诠释。如果不是这样，容胤也不会在十几年里把自己贴身的影卫都推到寻常之外。
情节的设定里，整部小说里我最不满意的是结尾。 茭白已经解释了为什么会这么写，却没能说服我。在读者的眼中，是发展中的情节突然被截断，突遭断崖，看得出作者迫不及待地要完结。 文章的开端和发展本来非常出色，容胤和泓从相识相知到互相接近，陷入爱恋的时候突然遇到关卡，有误会产生，这是通篇里一个高潮，是两人唯一的一个关键性原则性误会，根本不应该一笔带过，恰恰应该缓缓铺陈。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非常好的机会可以把小说推向更高的层次。对这两人因不同个性而做出的不同反应，如果做出更细节的描绘，非但两人的感情经过低谷和矛盾能进入一个新的信任层面，这两人的性格面貌会更加明晰以及给人留下更加深刻的印象。 茭白没有选择让两人主动解决这个矛盾以更加彰显个性，而是以容胤被动落水被救后的大悟而原谅自己臆想中的泓的错误，泓没有机会做出任何解释，甚至根本不知道皇帝为什么发脾气的情况下，就直接被原谅了，实在是掩盖了矛盾和矛盾解决的机会。再次扼腕，太可惜了。
好的小说，不尽之意应当全在字里行间。 茭白在微薄里补充的一些解释，有些是在文章里看不到的，实为笔力未尝写及。 耽美小说是姑娘写给姑娘看的温柔故事，本不该求全责备。然而茭白文字的严肃认真又让我恍惚，知道自己在看的是作者用心血写就的精彩篇章，不想也不能当成娱己的众多小说之一，看了放下了忘记了。行百里者半九十，诚不我欺。已经努力了这么多了，已经写得这么出色了，不能再努力一下让它更好吗？ 我一篇文评都要写写删删，反复纠结，辞不达意，这么几十万的文字都是作者心血凝成，殊为不易。 因此作为一个从文中大大得益了的被感动了的读者，唯一报答就是把自己读文的感受如实写出，如果有让茭白不喜之处，在此先行致歉。
风从海上来Nad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