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狼

小狼
京郊外，漫天飞雪覆盖了所有的声色。一个小女孩躺在雪地的角落里，冻得浑身青紫，早已失去了知觉。厚厚的积雪，压在阔大苍凉的天地间，却无她半点容身之处。数九寒天，又是积弱之年，只为讨得一口饭吃便要卖儿卖女的事，即便火莲尚自年幼，却也不是第一次见闻了，何况是冻死街头的可怜人。从边关进京这一路来，可怜之人甚多，可这个有着黑白分明、湛然若冰泉般纯净大眼的小女孩，却偏生让火莲从心底涌出一股莫名的情感，让他执意相救。
事实上，小狼的确是一个神奇的存在。十五年后的重逢，那双纯静若如水的双眸未改，却多添了一分犀利如冰。连火莲自己都解释不清楚，为何自己对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如此信任，只因为她救了自己吗？相识以来，几番接触，鬼影手、鬼影步、飞刀，还有她那来去无踪的轻功、精湛的医术，以一方手帕便可取人性命的功力，无一不提醒着火莲，面前这个身世不明的孤女和展颢之间必定深有牵连。而她看自己的目光里，明显有着一股深深的恨意——一种和爹一样的恨。
陈州府衙的后院里，小狼睁着一双妙目，随手几笔，便画出了一个我们从未见过、也是火莲从未见过的展颢。那神情里的不忍、心痛、还有纵容，却都是望向一个手持长枪，身形瘦弱的披发少年。这样的展颢，在火莲眼里是陌生的，而在小狼眼中，却似是常态。私以为，小狼是哑女的这个设定真的很棒。如果不是因为小狼生来就是哑巴，展颢又如何会向她吐露心事？又如何会放心地将他心底对火莲的情感，在小狼面前展露无遗？十几年来，那些数不清的日子里，多少个寒风萧瑟的夜晚，展颢喝着酒，一次一次地对小狼说着，那个热的像火，愚的可笑，痴的可悲，傻的可怜的孩子，说着那孩子是如何用他瘦弱的身躯，承受着自己对他的漠视、对他的残忍，又是如何用他那炙热的心，追随着自己，崇拜自己。她一遍遍地听着、一次次地看着，她从展颢的口中勾画出一个单薄却倔强的影子，又把这个影子和心里那个在冰天雪地里对自己说着“我一定会救活你”的人重合在一起。她知道，这个人就是自己的哥哥，也是那个害得自己生来就不能言语，因此不受亲人所喜，以至于被生母亲手推入河中的仇人之子。
在“以火莲为仇”的这个认知上，小狼和展颢是相通的。除了展颢和驼子，无间道上下再无人知晓小狼的存在。而火莲十岁之后，驼子也被调离总坛，去守护御香斋。可以说，小狼是由展颢一手带大的，只瞧她一身武艺世上无人能及，医术又精，便可知展颢在她身上花的心力怕是也不比火莲少。午夜梦回，除了展颢那疼惜和不忍的眼神，小狼感受得更多的，恐怕是展颢那蚀骨的恨意，和对火莲那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感。旁观者清。如果说，这世上最了解展颢和火莲的人是他们彼此，那么小狼就是少有或该说是仅有的一个同时了解他们二人的人。她在仇恨中成长，除了展颢的恨，还有她自己的恨。如果不是展颢，她当年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即使被生母亲手推入河中有恨，即使不为生父所喜有怨，也不可能将这恨这怨一直压在心上，甚至要杀尽所有当年累她口哑以至于后来命运凄苦之人。唯一能解释这点的，就是她在展颢仇恨的灌输下长大，比火莲更甚。展颢之所以没有成魔，之所以还能为了方旭放弃苦心经营二十年的大业，是因为他也曾经仁义为怀，善良仁厚，曾经一心报国，以天下苍生为己任。而火莲，虽然从记事以来便知道自己身负血海深仇，对宋朝君主的昏聩无能，凶残暴虐，对狗皇帝害得展家一门冤屈惨死恨入骨髓，可他心中毕竟是有爱的。他爱展颢，爱世上的许多人、事、物，他对任何的弱小无助，都心生怜悯，他的心中是有苍生的，而小狼没有。小狼就像是展颢心中那股恨的化身，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她就像另一个展颢，那个只有恨，没有爱的展颢。
她在无间道后山的练武场里长大，对她，展颢可以说是放养的，什么是非对错行为准则一概没有。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比着展颢的样子，让自己成长起来的。无论是展颢还是她自己，有意无意中，都让她成为了另一个展颢。展颢对火莲是什么样情感，她便是什么样的，展颢对宋王朝有多少恨，她便有多少，甚至更多。所以她可以为了自己的仇，天南地北连杀九人，连里面穿针引线，无知受过的都没放过，丝毫没有心软，狠辣无情。其实对于展颢来说，小狼是比火莲更适合复仇的。因为她比火莲，甚至是比展颢自己都更绝情。她没有任何的羁绊。火莲在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无论如何对仁宗是下不了杀手的，可若是小狼，如果展颢开口要她杀了仁宗，我想，小狼是下得了手的。这也是展颢之所以让小狼练成绝世武功的原因。儿子先倾覆了自家江山，女儿再补上一刀，亲手弑父。这样的打击，光想想都令人发指。
其实展颢大可不必告诉小狼火莲的真实身份，可他对小狼却并无隐瞒。这恐怕就是展爹爹的又一虐人手段了。他并不担心小狼在知道了火莲是她哥哥、又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后，真相一旦揭开会对他心慈手软，甚至会设法让火莲逃过这一悲惨的命运，因为他知道她不会。他反而告诉她，火莲就是害得她先天残疾、以至于后来又遭遇种种的张贵妃之子，如此一来，以小狼的性子，就算知道火莲是她的亲哥哥，也只会更恨他而已。那么等到真相揭晓的那一日，火莲的伤痛，只会更巨。试想父子不识、父女反目、兄妹无义……行文至此，也不得不佩服展爹真是下的一盘好棋，轻轻松松，虐死人不偿命。只是细想下，展爹明知道小狼是宋室血脉，也仍是把她救活、养了下来，终是在火莲不知道的情况下，让他们兄妹一起成长；虽是以自己要亲手杀他为借口，却还是明言禁令小狼杀火莲。在展爹那看似的残忍无情下，对火莲终究还是有一丝不忍的。
或许真是命由天定，一切都朝着既定的轨道发展。小狼开始复仇。原本她就是展颢养着的一把颠覆宋王朝的绝世神兵，如今展颢已死，火莲决计不可能再去谋反，而小狼对推翻宋室也没什么执念，兴趣缺缺，但害她一生悲苦的仇，却不能不报。
当张贵妃含笑转动戒指上的机关自尽时，我心叹，这一切终于有了个结果。自作孽，不可活。这个仇不报，即便火莲和仁宗给小狼再多的爱，她也是无法接受的。不是她不想，是正如展颢所说，那种被人掐住脖子的窒息的感觉，压在胸上，梗在心头，忘不了，挥不去。她和火莲一样，对展颢的痛、对展颢的恨同样感同身受，而比起火莲，她还更多了一层切肤之痛。她的人生到如今只有仇恨，没有其他，只有报了仇，她的生命才是完整的。
火莲对她下了追魂令，所有的人都以为火莲是真的要杀小狼了，连心思灵透的鬼魅都不例外。事实上鬼魅错看火莲太多次了，当然这是后话。其实在我看来，对于火莲来说，他是不可能杀小狼的。撇开小狼是他的亲妹妹不说，的确是张贵妃亏欠她在先，累她一生。再者，从小狼的身上，火莲总是能看见展颢的影子。那种看着自己时相同的恨、一脉相承的身手、二人脑海里交叠的回忆，以及她和展颢之间那些自己不知道的事，那些展颢对她不经意间流露的对自己的情感，都让火莲难以割舍。她就像一根线，连着阴阳相隔的爹和自己，是这世上仅存的自己和爹唯一的牵连了，他又怎么舍得杀她呢？怎么舍得，亲手斩断这自己和爹仅有的，会笑会动的联系。同样，对于小狼来说，她也是不可能杀火莲的。不仅是因为展颢曾经禁止她动火莲，她本身对火莲的情感就太复杂了。他们既是至亲，火莲对她又有救命之恩，可她却又像展颢一样，恨他的血缘，恨他是仇人之子。展颢对火莲的恨意叠加在小狼自己对火莲的恨上，可展颢对火莲的爱，也一点不落地加注在她对火莲血脉相连的人伦天性、雪地相救的感激之情的爱上，加之她曾答应过展颢不杀火莲，如此，她是怎么也不会对火莲下手的。（说起这个顺带提一下展昭，从小狼重伤展昭就可以看出，在小狼的世界里，的确没有什么羁绊顾虑，也没有一般人的那套是非道德观。按理说展昭是展颢的亲子，她看在展颢的面子上也不该伤他，可人家小狼就是哗啦一下就把展昭给打翻了，就一招，把人打得重伤昏迷。在她的世界里，只有展颢是能命令她的，是她要顾虑的，也只有展颢的话，她才要听。别人？管他是谁的儿子，只要不是展颢本人，都与她无关。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小狼什么都不顾虑，执意报仇了。）
漫长的岁月里，多少次，在那相似的眉眼间，展颢从小狼的身上看见了那个少年倔强、执拗的身影。而当千帆过尽，又有多少次，火莲从小狼的身影里，从她画里的点点滴滴，感受着展颢仍在身边的那种感觉，孤独，却安心。或许小狼、展颢、火莲，这三人之间根本就是一个首尾相连的怪圈。他们互相牵连，又各自感怀。小狼的存在，就像把展颢和火莲曾经那些互相依存的时光全都镌刻在了一起，把那些他们各自知晓的，又或是不知的事，凝成良玉，幻化成傲雪凌霜中的丝丝温暖。蓦然回首，原来他们早就相伴了，原来这么长的路，他们竟在不知不觉的中，相依至今。如今望着你的墓，忘却人间沉浮，笑看绿水青山，原来，只是一份不自知的感动，原来，他们已然如这人世间的寻常父子般，却又是彼此最特殊的存在。
最后，小狼在火莲怀中笑着流泪，最后，她选择了陪着香香一起走完剩下的人生。原来，在她心里最看重的，仍是那份最伤她的亲情。可叹，这一生最想得到的，却是最不可得；最牵念的，也已天人永隔。岂是拈花难解脱，可怜飞絮太飘零。可幸，当所有的一切落下帷幕，她也终于能拥有一个全新的自己。一样的孤傲狂妄，天真纯净，却再没有恨了。
我是想表达她认知里的余火莲是由除却她看见的，还有展爹口中的那个她看不见的余火莲组成的。她见得最多的，应该就是在练武场里的火莲了，坚强的执着的不服输的坚韧的。而其他她看不见的火莲，伤心的调皮的无情的冷漠的多情的 都是展爹告诉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