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之千瓣莲花（三）

3 山有木兮
当皇权的第二波打击到来，王览的反应就内敛的多。这回的意外来自自己的爱人，起因也无非是谤言与疑忌。神慧独断地将鉴容的职位从户部换到兵部，打破的，不仅仅是两人的默契、王览中肯的建议，还有他多年来辛苦维持的夫妻同心的理想，所以他累了，倦了，平生第一次把疲惫与倦怠流露在眼睛里。这个坚强的青年，在神慧最需要的岁月里，以荏弱的身躯，为她和她的江山撑起一片天，却蓦然发现，即使他再磨平了棱角，放软了身腰，皇权的尖刺也总能让人遍体鳞伤。兜兜转转了十年，被拨弄的命运何其相似，受困的不过从兄弟君臣变成了夫妻君臣。这一点，习惯了他人供奉与仰望姿态的神慧无法明白，而鉴容却能体会，因为他们爱着同一个人，因为鉴容尝过在不平等的爱情里小心翼翼、受尽煎熬的滋味。当他直言要求神慧“对览好一点”时，王览的身体和精神正在迅速垮下去，而神慧，却陷在温柔甜蜜的梦里，对此视而不见。
权力这把尖刀上的糖霜，实在太过诱人，即使对着幼时的玩伴，只要神慧不乐意，也能随时摆出皇帝的架子。平心而论，神慧做皇帝比她父亲良善，对人的感情也专一，她不仅真心实意地爱着王览、也愿意尊重依赖他，唯一一次施展平衡之术，还忐忑不安了半天，也难怪她自我感觉良好，对爱人的心情不能体会。其实，就是再过十年，她又何尝能体会鉴容的坚守里放弃了多少自我？君主权力本身的排他性，早晚会浸入她活泼美丽的肌体。八九岁的神慧，就能大胆摒弃唐明皇的软弱、声称她若是明皇，会坚持“除非你们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不然，就不能伤害到贵妃。”十四岁的她，还愿意为了爱人放弃天下，等到了十六岁，相守中却多了一点戒心，爱情里又掺了些微计算，这就是一位有着善心与爱情的帝王的成长史。对着发出惊人之语的神慧，王览会悸动得无言，等听到皇帝的婉转遮掩，他只剩淡淡应和的力气。
作者描述王览的性格，说他“是这样一种人：无论多么艰苦，只要给他一点希望，他绝不放弃，愈加坚忍。”那么，挺过了十年寒暑的王览，是在什么样的霜刀下，迅速耗尽了最后一滴心血？ 鉴容为之不平，直斥神慧作为妻子的失职，说“就是你们这些人，把他压得连气都不敢喘了。”这话也同时指责了作为帝王的神慧，不过，这种失职和背叛属于所有帝王，也无甚出奇。终归红尘权力的皇帝，如何留得住山中高士晶莹雪？
无可避免地，在帝王意识的萌芽之初，王览就走了，只留给神慧一个美好的背影。他的志向，本来就不属于朝堂，他的人品，能春风化人，春雨雨人，终究无法和帝王之术相调和。是命运之手将这个风姿如莲的少年，从竹林边移种到帝王座下。他的心中，本有“更宽广的东西，那里高山仰止，明月松柏，容不下杂事”；他的愿望，本来在于“读万卷书，种一池荷花”；他向往的家，只需几间瓦房，春天，可以带着孩子去山里去放风筝，冬天，可以在炭火盆前讲故事。白天，孩子家中读书，晚上，手把手教孩子写字。这样一个人，如何被泼天的富贵和权势锁住？他在神慧身上体会到了小儿女的柔情与爱慕，但呕心沥血太久，无疑也摧折了精神。王览与鉴容不同，鉴容生长在皇家，无疑也继承了皇室的狠厉与坚忍，而他这朵有水就能活的莲花，却终不能违了莲花的本性。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嫌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大家耳熟能详的《越人歌》，讲述了一个非常中国版的爱情故事，有一见钟情的倾慕、隐密的爱意，以及淡淡地羞涩与渴望。相传鄂君子皙听懂之后，把越人舟子带了回去——非常圆满的结局。读了《越人歌》，席慕蓉创作了诗歌《在黑暗的河流上》，诗人在附记里写到：
有人说鄂君在听懂了这首诗，明白了越女的心之后，就微笑着把她带回去了。
　　但是，在黑暗的河流上，我们所知道的结局不是这样。(1)
是的，我们知道不是这样，正如我们知道春不长驻，花不长开，月不长圆，所有最美好的事物必不会长在。天音构筑了一个完美如王览的梦想，再让我们看着这个梦被一点点打碎。她借助“女皇”中的王览，唤起了读者心中最深沉静谧的渴望。是啊，我们本来应该知道的，我们知道现实中的故事没有童话结局，我们知道帝王座下都是血泪，可是，当王览握住神慧的手时，我们还是忍不住祈求，这样的人儿不会英年早逝，我们仍然要问，为什么王览不能拥有长久一些的幸福？我们以为，神慧是幸运的，因为天音至少还让她拥有过那个如玉如莲的男子。而作为读者，每个人只能在她的故事中，去抚摸最原初的想象，体味昭阳殿里无言的悲伤，静静地，目送那令人爱慕的男子，渐行渐远：
当灯光逐渐熄灭 歌声停歇
　　 在黑暗的河流上被你遗落了的一切
　　 终于 只能成为
　　 星空下被多少人静静传诵着的
　　 你的昔日 我的昨夜。(2)
注
（1）（2） 席慕蓉《在黑暗的河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