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之千瓣莲花（二）

2 仁者之心
单以爱情的表现而论，王览已经具备了中国君子的特征，但是天音的描绘不止于此，闻香知花，闻语解人，爱情还只反映了王览品节的一面。由于婚姻，王览进入权力中枢，一跃而入龙门，可贵的是，这个年轻人不仅保持了谦和平易、不骄不躁的态度，而且勤自省，善识人、通政事、贵平衡。我印象深的有这么几个例子。比如，从神慧的口中，作者点出王览对地位变化带来的趋奉非常明了，早早就深自戒醒。而18章里他对任用鉴容的考虑，显示出他能敏锐地把握住人的个性与能力，知人识人。鉴容由此承认“我不如相王”。王览理政的原则，则可以从19章议论治国之道、26章评价国家往来中看出：对人□□望的了解，加上战争疮痍、女帝幼弱、朝政流弊，南北对峙的局面，促使他选择了一条和缓宽容的治国方策，为后来鉴容的锐意求变打下了基础。这条道路虽然是时事促成，但也反映了其个人观念，王览的性情中正平和，具有通晓世事的透彻与体念疾苦的悲悯，所以戒杀伐，缓重刑成为他自然的选择。
仁者之心，是王览身上又一闪光点，也是作者着力刻画与铺垫出来的人格与政治理想。如此一来，这个年经人又符合了普通读者对宽容政治的想象。这个杀手锏不是一般的有力度，但凡泡在古代题材里的读者，没有一个不受它诱惑——这是数千年中国官场文化留下的一个香饵，让中国人至今在里面沉沉浮浮地打转。你可以质疑王览与神慧爱情的真实性，但你无法否认，王览的心志和原则在历史上真正存在过，某个人、某个阶段，某个不如王览外形光彩的主政者，曾有过如他一般正大光明的心胸，并且为了责任与理想，衣宵食旰，如履薄冰。即使谤言随身时，仍能安然自持，鞠躬尽瘁。在他们身上，体现了个人的节操、士子的风华、臣子的忠义、和主政者的仁恕。天音对王览理政情形的着意描绘，衬托出这个青年的灼灼光华，对王览神慧爱情尚存疑虑的读者，如何能避免被这样的操守打动？原来已经心动的，则如我一样，至此全盘沦陷。
除了议政与人事安排以外，与吴王相关的三件事，很能反映出王览的道德高度与施政风格。了解这一点，必须回到第十三章：在这一章中，吴王母子与皇帝先后死去。故事里不止一次地暗示，与吴王之间的结，是皇帝非常忌讳的东西，由于关系皇权争斗，臣子自然会趋吉避凶，避免触碰逆鳞。但是，成为炙手可热的新臣后不久，王览即主动上书皇帝，请求允许吴王进宫照顾病重的母亲，同时，他把自己的决定告知韦娘，以安其心。韦娘都不禁为他捏着一把汗，而在王览看来，这不过是本着推己及人的孺慕之心。所以连美丽坚贞的韦娘，最后都带着敬意仰望他，以为这个年轻人已经没有了弱点。
当韦娘意识到王览也会因神慧的感情取舍受伤时，已经是数年之后的事了。而在我看来，天音在安排吴王的情节时，早就给出了王览“会受伤”的铺垫：发现吴王被赐死时，王览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失态。先来温习这一段描写：
王览在颤抖，春风把沾了水的桃花碎屑带到他玉色的衣裳和手腕上，斑斑点点好像渗出的鲜血。“为什么，为什么？”他喃喃……
韦娘把一道明黄色的绢书呈给王览：“相王，这是皇上的手书。奴婢昨天就得了，皇上说，皇嗣年幼，吴王有大才，但为国家计，让奴婢劝吴王鸩酒自裁，以绝后患。”
　　王览把眼睛瞪得老大，呆呆的看着韦娘。他那痛苦的表情，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好像把五脏六肺都揉碎，还是不能填补他的困惑和怅然。。
　 过了很久，他才低头望着韦娘，问：“吴王殿下留下了什么话没有？”
韦娘跪着，风吹得她的发丝颤巍巍的。她小声地说：“吴王并无怨言。圣上准许他在母亲身边伺候半年，又让奴婢给他送终。到底是恩典。”她面无表情，美丽的脸庞是木偶一样的麻木。
正在此时，从涵春殿里有传出一阵喧哗。一个太监跌跌撞撞的跑过来，手指着后殿：“不好了，不好了，老太妃吞金自尽了。”……
王览的脸色惨白，他一言不发，用手扶着太师椅子，勉强坐下来。
一贯从容淡然的少年，第一次有了崩溃的迹象：颤抖、喃喃自语，得知答案后，表情是从来没有过的痛苦及困惑。当吴王之母自尽的消息传来，他连站都站不住，只能“勉强坐下”。这么强烈的外化反应，说明帝王之术对一个仁者心志的打击何等残酷。我们也可以联想，如果王览没有为吴王的境遇争取权利，如果在对待权力争斗与异议者的姿态上，王览没有表现出与皇帝不同的原则，皇帝是不是还会对吴王如此忌惮，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我反复思考，终是无解，也许王览也无法回答。他怎能料到，第一次为信念与皇权相左，最终得到的结果竟然是“伯仁因我而死”的震惊内疚。
这次打击，显然在王览的心上留下了永难磨灭的痕迹，因为除了他异乎寻常的失态，小说里还为我们留了一个细节。吴王母子下葬几个月后的一天，神慧发现王览在把玩一个鸡血石印章，王览说是吴王送的，神情凝重。连神慧也非常明白，吴王事件是个禁区，“自从父皇驾崩，吴王与他兄弟恩怨自然了结了。谁都不敢去谈论其中的是非对错。”在这种万马齐喑的局面下，王览居然还把吴王的礼物亮在人前。神慧看到印章上刻着一个“忍”字，忍字心头一把刀，睹物思人的时候，王览在想什么呢？想皇家荣华后面的血泪？抑或怀念“志趣同白云一样高洁”的吴王？思考生杀予夺的残酷？还是未来道路上的阴影？无论什么，神慧再也没机会知道。权力的诡邪让仁者不敢抱有幻想，如果说吴王死前，王览还愿意为神慧说明自己上书的初衷的话，现在面对她的试探“是忍我吗？” 王览却不再给出坦诚的解释，只是含混地说“是忍岁月”。大家再想一想，此后在朝事与用人上，王览可还有过与神慧意见相左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