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家国大义

这是我第一次看非天的文，连续几天看下来，的确是大家手笔，不同凡响！和之前看到的很多卿卿我我、缠缠绵绵、整日山盟海誓、花前月下的耽美文不一样，这篇文章的情节很丰富，除了爱情还有很多其他的元素，有战争、权谋、江湖等，很好看。不过看完小说有些让我很郁闷的地方，不吐不快，所以在这里说出来，和大家讨论讨论，欢迎吐槽^-^
在看文之前和之后，我浏览了不少相关评论，提到非天，最常见的就是“波澜壮阔”、“家国天下”、“民族大义”这些词。《相见欢》的情节配得上“波澜壮阔”，但“家国天下”、“民族大义”真的有吗？未必。我觉得这篇文立意上有点不够。
先看主要情节和主人公。段岭身为先帝遗孤，是皇位的合法继承人，却被同窗蔡闫鹊巢鸠占，于是开始了漫漫夺位之旅，最后终于成功复仇、上位。但是，认真说来，段岭只是正统，算不上有多正义，他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谴责对手、将其理直气壮地蔑称为“狗”吗？蔡闫真的有这么穷凶极恶、猪狗不如、不配为人吗？起码，对蔡闫我没有多么痛恨，倒是挺同情这个心比天高、能力比纸薄的人。看到评论区里一堆读者起劲儿地骂着“菜狗”，说看到他就恶心啊、反胃啊，快去死啊之类，分分钟想起小学时看《还珠格格》里容嬷嬷的心情。还有看《哪吒》、《西游记》、《白雪公主》动画片时，也会有这种很激动的“爱憎分明”之感。但《相见欢》不是儿童读物啊，是无数耽美狼眼中的成熟、大气的文学作品啊！怎么也会有这种简单粗暴的极其正义主角、极其邪恶反派的人设呢？
文中反复提到天将降大任于段岭，段岭也觉得自己背负着崇高使命，“哪怕刀山火海，明知必死，也要去做”（这绝对是全文出现频率最高的一句话），这么大义凛然、视死如归，若是去抗日救亡，或是变法维新，或是抗洪抢险，倒真是惊天地、泣鬼神、观者为之动容。结果段岭带着这样殉道者的神圣心态抢皇位、争权利去了……真是小题大做。他当不了太子，地球就转不了了吗？反而是蔡闫这个反派，到让我觉得很有勇气。他为了当年全家惨死、满门被灭的冤屈，千里迢迢来到异国他乡，孑然一身踏上复仇之路，在陌生的朝堂上小心翼翼地进退周旋。他的身边全是敌人，没有一个人可以依靠，郎俊侠态度始终不清不楚，冯铎则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孤立无援地在这深宫中挣扎，倒是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讨厌蔡闫的同志请朝我扔砖~】当然他这是自找苦吃、自作孽不可活，就不多说啥了。
从段岭，还有他爹李渐鸿、四叔李衍秋，还有谢宥这几个角色身上，我感到了作者一种浓浓的对于皇权、对于封建专制、中/央王朝的拥护和赞美。之前我偶然发现两个网友对非天的批评，和我的想法多少有点相近。一个是说“三观不合”，一个是说他的文有种“体制感”，这也是我觉得《相见欢》最大的一个问题。当然每个作家有自己的行文风格乃至价值观，没必要为了让不喜欢的读者喜欢而改变、委屈自己，我也只是说说自己的想法而已。李渐鸿以后再说，先看李衍秋，他把一个封建帝王的专制展示地淋漓尽致，这也是我不喜欢他的原因所在。李衍秋和段岭说“今天的天下，依旧姓李，你看到的所有土地，都是我们的”，还有段岭对牧旷达“管家”的评价：“哪怕做着当皇帝的春秋大梦，也无法心安理得地将这江山看作自己的”，“名不正，言不顺，从一开始，这权力就不在牧家手中，而是李氏先祖打下来的基业”，而李衍秋则是堂堂正正的“主人”，“站在一个主人的高度上来看这个国家”，因为“天下为家，整个天下都是皇帝的”，末了还补充了一句“只有李家人，才拥有一切土地的所有权”。这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思想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文中宣扬。段岭逃难时仓皇落魄，不过人家虎瘦雄心在，也没忘了“这天下所有的土地，所有的钱，按道理说都是他的”；潼关发现了宝藏，段岭很是自觉地视为私有财产，“本来也是他的，抄了赵奎的家，一分钱没落进袋里”，对此“段岭简直憋屈死了”；后来到了万光湖上，武独又和段岭说“都是你家的，船也是你的，跟他们客气什么”；还有那个一直耳提面命的四叔叨叨“这国家是好的，是坏的，最后都是你的”。凡此种种，大言不惭什么胸怀万里江山，不过是把它当成自己的私人财产罢了，尽情折腾和挥霍，哪里有什么对百姓的呵护和责任感？哦，唯一一次稍微在乎一下百姓安危的是水患时段岭发救济，感叹了一句“这是他的家，他的国”，总算有点洪涝灾害以后□□人奔赴灾区、拉着老爷爷的手嘘寒问暖的样子了。
四叔李衍秋貌似是不少读者的心头好，作者也毫不吝惜地冠以“有趣”之称，但我怎么看都很反感他，我心目里他就是一副整天阴着一张总裁脸、不停地耍皇帝威严、最喜欢看着别人战战兢兢匍匐在自己脚下的狂妄嘴脸。他虽然看似弱不禁风，然而极其狠辣，“李衍秋是有脾气的，而且脾气还很大”，“杀起人来，绝不会手软”。最后扳倒牧旷达的时候，他策划了一场大清洗，“想杀掉苏阀、牧旷达，以及朝中大臣们的头，并抄他们的家，没收他们的财产”，连妹夫姚复和一直忠心耿耿如看家狗的谢宥也不放过。当然圣明的段岭及时出现阻止了这一场腥风血雨，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这叔侄俩的帝王手段玩的挺得心应手。姚复前脚在李衍秋危如累卵、濒临绝境的时刻赶到，救驾有功，后脚就要被清洗，李衍秋这等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行径，放在普通人身上就是卑鄙无耻（参见“菜狗”），放在天子身上就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就是天威难测、成大事者有大谋略。多少残忍、狠毒、狼心狗肺，一句“帝王凉薄”就轻巧地掩饰过去了，我看相比之下蔡闫也真不算多过分。
还有一些其他情节，比如万里伏夺回宝刀镇山河、把它交给皇帝，白虎堂历代都以保护皇帝为己任，以及反复说到的“天命”，都无不给我一种皇权即真理、皇帝即正义的感觉。谁要是敢有不臣之心，有反叛之意，就是罪孽深重、就是十恶不赦，在道德上就是卑劣低下的，当事人还要有一副惶恐不安的猥琐嘴脸，蔡闫自不必说，其他人比如韩滨烧了段岭的生辰纸，段岭一句“住手”，就把这久经沙场、手握重兵的将军吓得“不住喘息”【打了那么多年仗是哄人的？】，而真命天子自然是一派经天纬地的英雄气概，“段岭出手之时隐约裹挟着风雷之怒，虽未及弱冠，却隐约有着李渐鸿当年的威严”。这里也说一下我对李渐鸿的看法。我实在对这个角色爱不起来，不喜欢他，我恐怕是一个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唉】若说郎俊侠，那倒是有人爱、有人厌，但对李渐鸿都是一边倒，且看他战死之时以及之后评论区里的滚滚眼泪便知。为什么我不喜欢他呢？原因其实之前提到过，就是他身上的专/制帝王光芒。他那么伟大，其品格光风霁月、其武功盖世无双，见了他，你必须崇敬地五体投地、感动得手舞足蹈，为他赴汤蹈火也甘之如饴。和他在一起，你的心灵会得到升华，你会“返璞归真”，心灵净化“成了一张白纸”（语出郑彦）。他是慈父，是伟大导师，是……呃，怎么越说越像斯大林了，赶紧打住，再说下去就到我朝了。总之，你必须死心塌地地追寻他，以供他驱使为荣，他的话语就是你前进的方向。你要是敢反对他、背叛他，你就是罪大恶极，就该下十八层地狱。郎俊侠之所以满身罪孽、一生不得安宁，就是因为他居然敢背叛这么神圣的君王，真是天怒人怨、天理不容!
现在，回到开头说的“家国天下”、“民族大义”。《相见欢》的“家国天下”，是以江山为自己囊中私有，是对天下万民生杀予夺，是享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快意，是铸就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淫威。这真的担得起“大义”二字？我眼中真正的家国天下，是关心百姓温饱，“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是消除剥削压迫，“人人相亲，人人平等，天下为公，是谓大同”；是维护人间安宁，“为生民请命，为万世开太平”。这些自由、平等、博爱的精神在古代根本是稀世珍宝，那些高高在上、大权独揽、恣意妄为的独/裁者不可能实现，《相见欢》中也不可能实现，所谓的家国天下也只能是个冠冕堂皇的谎言。
当然会有读者觉得我这样挑剔简直是不可理喻，会说三观真这么正那干脆不要看古代文好了，免得自找麻烦【好吧，我承认我脑回路奇葩】。的确，用现代人的价值观苛求古人是荒唐的。《相见欢》设置在了中国古代，如果段岭成了一个美国华盛顿总统那样“起事勇于胜广，割据雄于曹刘”，“提三尺剑，开疆万里，不僭位号，不传子孙，创推举之法，几于天下为公”的人物，那才是咄咄怪事！必须承认，故事是古代的，不能超越历史，但是，作者是现代的，读者也是现代的，所以我们不可能看着“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而心安理得，视其为理所当然。写文时既要考虑历史真实性，但也要顾及小说的立意和人物形象，既然要写一个让现代读者认可、喜爱的明君，要塑造其光辉形象，那就不要理直气壮地表现其独/裁专/制、霸道狠戾。我想，办法是淡化皇权至上的思想。看完《相见欢》，我也很困惑，为什么之前看其他古代耽美文没有这一通牢骚呢？比如《将军令》，帝王攻萧定，将军受陈则铭，萧定也不是个仁慈的君主，宫廷政变的时候把自己的一干叔叔伯伯都烧死了，而陈则铭也有愚忠的思想，但我看文时没有这种现代观念的包袱，心态很平和，不会因为他们有封建思想而反感。还有其它很多帝王攻、帝王受、王爷攻、王爷受的耽美文，不计其数，我都毫无障碍地看完了，哪里会去想什么封建专制的问题！【之前看文那叫一个痛快啊~】唯一的例外就是《相见欢》，看的时候心头总有一股邪火。我可被这心理包袱害得不浅，不仅喜欢不起来主人公段岭，连万人迷李渐鸿都没有好感。我想来想去，觉得原因出在作者的态度上。其他的文中作者的描写都比较平和、客观，淡化皇权，而《相见欢》里作者不厌其烦地表现皇权神圣、皇权至高的思想，整个故事的主线就是皇子大义凛然地夺回皇位，所以我想忽视都忽视不了，那自然看得很不痛快了。也因为四大刺客是服务于皇权，惟皇帝、太子马首是瞻，所以我心目中他们的形象没有太好。他们四个总是让我想到四大名捕，我看文的时候也时不时拿来对比一下，尤其是那个郑彦，一脸懒散的笑容，和追命挺像。但最大的差别就在于四大名捕以维护公平、正义为己任，铲恶锄奸，他们破案、抓贼是为了百姓安宁，而不是像四大刺客一样围在皇帝身边，皇帝指哪儿打哪儿，让杀谁杀谁。
这里说一下我的建议，可能幼稚，可能滑稽，请大家见谅。如果我是作者的话，想要把段岭塑造得高尚一些，就会多写写他怎么驱逐鞑靼，安邦定国。首先背景要更黑暗一些，天下大乱，中原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四周虎狼环伺，“蛮夷与戎狄交，中国不绝若线”。五胡乱华这个时期貌似比较合适。而段岭作为一个流落民间的太子，从小就对民族压迫有切肤之体会，经常目睹汉人被蛮夷欺凌，所以他立志要拯救同胞。这样的话就要把辽、西夏、元都写得比较残暴，作为故事的“邪恶势力”。不然怎么体现段岭的正义和崇高呢？一番机缘巧合之下，段岭回到了皇宫，于是在一帮文臣武将的辅佐下安内攘外，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最后收复中原，重振汉族雄风，天下太平。攘外，也就是和辽、元交战要成为故事的主要部分、主要矛盾，安内还是少些笔墨好，这样才担得起“家国天下”、“民族大义”这些话。而《相见欢》中，大部分是在描写宫廷斗争，一群臣子怎么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宛如一场后宫《甄嬛传》。其心机之深沉、谋略之精巧让我目瞪口呆，头痛不已。印象深刻的一处的是武独和蔡闫会面之后，牧旷达朝武独和段岭问话，“段岭听出那话里的弦外之音：牧旷达肯定知道了。郎俊侠猜到牧旷达知道，武独也知道牧旷达知道，只有牧旷达自己，不知道他们知道自己知道……”这简直就是刘慈欣《三体·黑暗森林》里的那个猜疑链嘛！两个遥远的文明，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我的，你不知道我是怎么想你的，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我是怎么想你的，你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你是怎么想我的……权谋到了这个地步真的过头了，已经成杂技了。每次看到这些复杂的算计，我就很犹豫要不要跳过去，实在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相比之下战场上纵横驰骋、开疆拓土，不是更壮阔、更让人热血沸腾吗？而且，在古代价值观的限制下，反民族压迫的战争也是最能体现家国情怀、民族大义的地方了。
好了，啰啰嗦嗦说了这么多，意思差不多表达清楚了。大家看完这长篇大论估计也累个半死，如果有什么想法，敬请提出来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