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社番外，啦啦啦

启运十三年的秋天，大梁都城寒潮来得又早又急，气温一夜之间骤降，天上阴云密布，压抑非常。家家户户提前换了往年初冬才会上身的衣装，安定侯府更是除了烧地龙外，还拢上了火盆。
李铮下了朝直奔侯府，刚一推开安定侯素日起居的房门，就觉得热气差点儿扑自己一个跟头，他稳住脚步，稍稍定了定神才走进里间，恭敬地向坐在床边的长庚行礼，“皇叔。”
然后刚要再开口，只见长庚摆摆手，指了指拉得严严实实的床帐，声音轻而温和：“刚睡下，我们不吵他了，到外面说话吧。”他说完便要站起来，却一下子没能完全站稳，李铮连忙去扶，长庚靠在他身上自嘲地一笑，“真是年纪不饶人，不过多陪着他坐了一会儿，这就起不来了。”
李铮没接这话，搀着长庚在外间转了几圈，等他行动如常才松开手，两人落座。长庚理了理袖子，打量了李铮片刻，慢慢道，”你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是这副七情上脸的样子，要是他醒着，准定要劝诫你的。说吧，今日大朝会上出了什么事？“
李铮低头不语，长庚也不催他，伸手取了小炉上热着的药茶倒了一盏推过去，“喝一些，省得你也被风吹病了，我还得再多担一份心。”
“皇叔，我……”李铮将茶盏端起来一口饮尽，那股热力却只给了他一瞬间的勇气，他再抬起头来看着长庚那双静静含笑的眼睛，就又一次犹豫了。
“叔父！明然请见。”门外突然传来清朗的男声，长庚一怔，”明然？“他起身向门口迎了两步，忽然又停下，转向李铮，”陛下认识的吧，沈皓，沈明然，沈易家的大公子，他一向在外游历的，怎么突然来了京城……”
李铮轻轻叹了口气，走过来又将长庚扶到椅子上坐下，“皇叔，您先坐，我去看看。”
李铮重新站在了侯府寒风萧瑟的庭院中，他望了一会儿刚刚拨开云层的秋阳，再看向面前满含忧色的青年人，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艰涩地说道：“若是令尊身体尚可的话，还是辛苦他同令堂再过来一趟吧，朕到底……开不了口。”
长庚觉得等了很久也不见李铮回来，却也不在意，他又回到里间床边，先从床帐下沿伸进手去试了试被褥的温度，觉得刚好，便取过先前缝了一半的衣带继续飞针走线。他明明记得这件内衫昨天才缝过一次，这不过一宿的功夫，再醒过来居然就又断开了。
想到这儿忽然觉得有些困倦，长庚匆匆收了针线，宽衣上床，闭上眼睛片刻，再睁开时在昏暗的床帐遮蔽出的空间内，扯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给躺在身边的男人，语气异常欢快地道：“你可醒啦。”
“不想笑就别勉强，一点儿也不甜。”顾昀打了个哈欠，小幅度活动了一下身体，抱怨道：“就算是养病，睡多了也不解乏，好得倒慢了，你说你整天把我圈在这里多任性。“
“还说呢，之前拗不过你，非要下地开窗看什么秋景，结果病就又重了，不光自己受罪，还把大家吓个不轻，那天沈先生都以为你……在这屋里哭得泣不成声，听说回去也病了，我还没得空去看他呢。”
“是啊？“顾昀弯了弯唇角，来了精神，”哎，你知道吗，我这辈子，可得了沈季平哭过好几回了。十来岁中毒，二十多岁病重，三十出头受伤，五十左右海上遇险，这快七十…啧啧，挺值，我猜沈老爷子他生前也没见过自己儿子这么多眼泪。“
长庚将他伸出去掰手指头数数的手拉过来捂进怀里，果然冷得仿佛没什么活气儿，嗔怪道：“别乱动，热度都散了。沈先生要是知道你高兴得手舞足蹈的，肯定后悔白白为你操心了。”
“哈，他要是能后悔就好了，也少几分伤心。”顾昀忽然收敛了神色，认真地望住长庚，低声叫：”小长庚。”
长庚都不知道多久没听顾昀这样郑重又亲昵地唤过自己的小名了，心跳陡然快起来，慌忙躲开顾昀的眼睛，掩饰般地将视线落在他单薄的锁骨处，紧张道：“怎么突然这样叫我……哦，我刚才又给你缝了一遍衣带，你昨夜趁我睡着又在发汗的时候乱扯被子衣服了吧，怪不得烧反反复复地退不下去……”
”小长庚，你明明知道，那衣带不是我扯断的。“顾昀口气郑重得吓人，长庚的身体不由地颤抖了一下，他勉强笑道：“堂堂安定侯，这也要抵赖吗？我只是担心你......”
“小长庚，你明明知道，你已经不用担心我了。”
“子熹！”长庚厉声打断顾昀的话，他仓皇地背过身去，将枕头下的白玉笛摸过来握在手里，强自镇定道：“子熹，我累了，你也再睡一会儿吧，等醒了我们……”
“小长庚，你明明知道，你不能再睡了，我也不能再陪你了，否则你就总是会困在这方寸之间。”
长庚终于闭上眼睛，觉得有温热的液体落在枕面上，很快渗下去，只余一片冰凉，他在越来越多的冰凉中哑声开口，却是起了别的话头，“沈先生走的时候，给了我那封信，我以为……我以为你当年就毁了呢。”
“呃……”身后顾昀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尴尬，”反正早晚要用上，留着省了再写……“好像知道自己这话说得挺混账，他苦笑了一下，又重新解释道：”其实也不是，应该是当年我就知道，以后可能就再写不出来了。不给你只言片语的，我不放心，可是再提笔，又实在太伤心。你就凑合着看看吧。“
长庚沉默下来，顾昀也没再说话，好像在耐心地等着他，终于，长庚转过来将顾昀冰凉的身体搂进怀里，埋在他瘦弱的肩头哽咽道：“义父，我不能保证我能达成你的希望。”
顾昀轻轻笑起来，“所以我没有要你保证，最后那一刻我都没有，是不是？“
“但那还是你的希望？“
“是。“
“那我尽力。“
“好。“
“如果最后我还是没能做到……”
“那也没关系。“顾昀拍拍长庚的肩，”别把自己逼得太紧，我不会怪你。我会等你，长些短些都可以，我都高兴。“
“嗯。我明白。”长庚抬起头来，任顾昀给他擦去泪痕，然后轻轻吻自己的眼帘，他在这种静谧的缠绵中享受了一会儿，觉得心里慢慢平静下来，才又问道：“最后的时候......你说‘我不怎么难受，只是有些冷‘，之后呢，还会冷吗？”
“唔，不会了。“
“可是我一直觉得冷。”
“那是你该把床帐打开了，让阳光照进来就不冷了......去吧。”
“……好。“
长庚猛然坐起来，一把扯下多日未开的床帐，高悬的秋阳将多日的阴翳一扫而空，明晃晃地直射在床上，长庚看了一会儿空无一人的床榻，慢慢更衣穿鞋，然后来到外间，对不知何时回转的李铮肃然道：“昭告天下，安定侯薨。”
李铮嘴唇微微颤动，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长庚冲他安慰地一笑。李铮看着这笑容里终于没有了之前空寂绝望的味道，忍不住唤道：“皇叔，你可算是……”
“好了，都过去了，这些天也是难为你了，朝堂上都炒成一团了吧。“长庚说着率先打开房门走出去，”带我去他停灵之处吧。”
李铮看着长庚依旧挺拔的背影，终于泪流满面。
后记：这并不是一个人鬼情未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