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劫为刀，以身心为玉

第一篇长评献给甜甜。
每读一遍，都觉得感慨万千。这次终于决定不再逃避，搜索枯肠地检些文字出来，。搔首至发落，方有一句得，词不达意，也都归咎于难抑的情感吧。
《六爻》作为甜甜作品中我最爱的一篇，每每念及，都觉得内心澄明。清丽如溪流，婉转悠扬，《六爻》是一幅徐徐铺开的画卷，让人忍不住想往字里钻，去听听扶摇山的声音，看看幽涧边已成碧涛的草木。千年万年，前人的足印模糊，天道仍是那个天道，后辈们踉踉跄跄摸索着前行，与父辈道别，开始自己的上下求索。
那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心驰神往尤嫌笔墨浅淡，只有在梦中，我才渴盼着看一眼扶摇山，遥望一下仙人的风姿。
如同暗室逢灯，读《六爻》，读严争鸣和程潜，我想，“以劫为刀，以身心为玉”，踏上茫茫前路，便无惧，也无愧于天地。
断断续续，我六次回到一切的□，最初的扶摇山。
那时候程潜还是个个头跟不上年岁的自持君子，韩木椿是贼眉鼠眼的馋嘴黄鼠狼精，韩渊还耍着小心机争宠，严大少爷天天在温柔乡里开屏，李筠忙着玩□，水坑还是个蛋。
扶摇山的时光默默流淌，宁静而温柔。
无形无束，可周旋于风，来时其渊兮也，去处其无边也。
可虽然心想事未成，前人的劫也要应，这一切，便注定只能成为在未来回首怀念时，曾经岁月留下的雪泥鸿爪，吉光片羽。
祸事火一样烧过来，烧到水面上去。一道符咒断开，一群半大少年从此没了师父。可前人把事情埋得那样彻底，教人无处去恨。
每一代人的上下求索，都是从亲手将父辈埋进土里那一刻开始的。
他们只能相互扶持，砥砺前行，在冷眼与嘲笑，在命运迎头拍下的大浪中惶惶然地摸索出路。
可虽然扶摇式微，那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一丝血脉，终究还是连上了。
严争鸣的成长是整个故事的脊梁。
又臭美又矫情的大师兄，在不情不愿地下山的那一刻，就直面上了命运的磨难。
朝夕相处得到另眼相待的师父突然离开了，他的感触比谁都来得深，却只能苦苦压着，一群无名小辈开后门上了群英荟萃的青龙岛，他的茫然，他的无助，一块石头似的把那点少年意气狠狠地砸下去。他被迫着成长，被迫着去拿出当家掌门的风范，划一道伤在肩膀上都疼得半身不遂的少爷被迫握紧了他中看不中用的剑，一式一式地学着长大。生活残忍地剔除他的娇气，让一个孩子从摇摇欲坠地站立，到不及喘息地拼命奔跑。
他当然也想过放弃，干脆回家去当少爷算了，可程潜撑着他，师父的期望撑着他，掌门印挂在脖子上重重地往下坠，他得撑着自己。
师父说，开山即为血脉传承之始，你是我扶摇派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人。
他惶惶然地，忍痛掏空一腔烂絮，扛起作为一个“长辈”的责任。
而后青龙岛剧变，程潜出事，韩渊入魔，甚至尘世的家族也被颠覆，他的羁绊被打得七零八落，就连扶摇山，也拒绝让一群走投无路的少年躲避风雨。
他领着师弟师妹在人世辗转，用磨难自我鞭策，维系着那丝血脉。
转眼百年。
来自命运的最残酷的冲击，又何尝不是师长殷殷期盼的一双眼睛。
严争鸣这样的一个人，以剑入道，最为荒唐，又最天经地义。想来师父还是看透了他人生的种种倾覆，知道他安适的年少时光不过是浮光掠影，才让他住进温柔乡以作慰藉。
鹏程万里，上下求索，事与愿违，盛极而衰，返璞归真。
严争鸣“入鞘”的那一刻，我看到往事历尽千帆，种种喜怒哀乐归于时间洪流，终于成为他如今的模样。
程潜的成长，是整个故事的灵魂。
从小爹不疼娘不爱的处境，逼迫着小孩儿的过早成熟。他能在心里把师门刻薄个遍，面上还是不动声色，拿个框架，把自己框得凉薄自矜。
韩木椿以“自在”给他做戒，担忧他以后走上歧路，可程潜心思虽重，却情深义重，引得他付出，付出，再付出，甘之如饴。
程潜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把事实看得透彻的人往往活得尖刻，他这把刃上却有了剑柄，别扭而小心地护着仗剑的人，自己不畏效死于前，只要那几人平安。他年龄小，却总是有保护别人的自觉，不怕担事，只怕自己担不住。
程潜太过重情。从雨中被韩木椿护在怀里，默默认下了这个师父开始，他嗅到了亲情的滋味，脸上不动声色，可拼命练功，一丝不苟，无一不是别扭地“尊师重道”着。于是在师父死后，一向冷静内敛的人也泪流满面，耍赖不愿意离开。
上哪儿再去找一个师父呢。
可世事变迁，无法强求，师父到底是离开了。他便一心要挑大梁，把娇气的师兄，年幼的师弟师妹，甚至式微的门派，全部扛起来。
他年纪那样小，却又显得那样可靠，大抵是他知道什么是痛苦，自顾自地把自己当成了一座山吧。
他付出，付出，再付出，坚韧得近乎决绝，到底没能自在。
而后百年锤炼，本就少年的心性，隔了一层，更加与人世格格不入。幸而还有大师兄，让他又酸又甜，真正对红尘有了眷恋。
一块玉有了心，一个人真正长大了。
通读下来，只觉得程潜是真的初心不负，他坚韧得从一而终，撑起了他大师兄，撑起了扶摇派，一颗心千锤百炼，却柔软一如往昔。
山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
曾经的少年们屏住呼吸，打开封山印时，所有逝去的时光流水一样默默淌过眼前，仆童们惊奇地看着与过往判若两人的他们。
少小离家老大回…….
归处是扶摇山的风语鸟鸣，千丈深渊，未及心上一捧桃花潭。
最令我动容，最不舍的还是师父。每次重读六爻，就会留下一段时间的后遗症，一读到与韩木椿相关的句子就忍不住眼泪。
韩木椿年少坎坷，中解元后奔丧回家，却遇上流寇。他一朝失去了所有亲人，自己被童如捡回去当了徒弟。
命运在这里打了个死结，太过聪明伶俐的人，人间终究留不住。
但年少的木椿何种风姿，单一想便教人心驰神往。
他一定是个芝兰玉树的少年。
吊儿郎当地种花除草，宁可费心思，也不费力去练功，把童如愁得要死。
可相依为命，便不凄凉。
人世那样多的苦难，为什么偏偏让他遇了个遍呢。韩木椿踏上人生的一个大坎，茫茫然地逃出噬魂灯，拖着一具死去小妖的身体，苟延残喘地爬着去找师父。
童如却入了魔，被困忘忧谷，身死，留下三魂附在铜钱上，为门派挡灾。他最后的亲友便以这样一种为人不齿的方式离开了。
他该是恨的，痛苦过，茫然过，恨极了童如，也恨极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他把曾经的画像撕掉，把那个清润灵秀的青年留在过去的时光里，焦躁而茫然，最后还是渐渐平静，随遇而安。他也有了徒弟，甚至以为程潜是童如的转世，把他带回来。
他没办法真正恨他的亲人。
他就缩在那样一具残破的躯壳里，被禁锢着灵魂，看着掌门印中的映像发呆。
他看见了什么？他在想些什么？
童如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的小椿。
韩木椿心有七窍，剔透得很。忘忧谷的以魂封魂，让童如受千刀万剐赎罪，却又何尝不是一种成全。
而童如，迎着暴烈的罡风，浑身伤痕地走上目不可及的十万台阶，当他带血的手掌撑在石阶上，仰头望着心想事成石时，大概和后来千刀万剐时一样甘之如饴吧。
小椿可以活下来。
韩木椿在我身边。
这一点甜，尝得他神魂颠倒。
他大概也曾后悔，为无辜的生命，为扶摇山荒草萋萋，再无人种花。
再也没有百花酒了。
直到罪孽还清，神魂消散的前一刻，他的小椿拉住了他的手。
几百年光阴匆匆掠过，甜只有一瞬，苦却苦了许多年。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可惜人终究不是草木，命运也从不甘尽如人意。
但童如的那一点点足够让他拼了命的执念，他的痛苦和痴恋，他的归宿和痴心妄想，终于在韩木椿的眼神里得偿所愿。
而后死而无憾，灵魂与天地同归。
凉风习习，草木渐成碧涛，扶摇山平静而隽永，一如往昔。
这个世界有太多让我留恋。
浓墨重彩或轻描淡写，你方唱罢我登场。如顶天立地的唐晚秋真人，抑或阴魂不散的天衍处。
放不下扶摇山的一草一木。
然而“既称尘缘，便似喧嚣，来而复往，不可追矣。”
有的人离开了，有的人会再次相遇，哪里有七情六欲，哪里就有水深火热。
六爻的故事结束得圆满，看客仍不依不饶，要掰开字眼细品其中滋味。
只盼我也能以劫为刀，以身心为玉，看看天地，再看看自己。
茫茫沧海，萧疏天路，喜欢你的第四年，还是想要给你更长更久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