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主题

作者:stmooth

贴一个东西..
小布尔乔亚们的纳兰

徐晋如
  李清照说:“词别是一体”,这句话通常被看成“诗庄词媚”的传统风格论的注脚。我却以为词与诗的分别不仅在风格上,更体现在生命本质上。以作品承载的生命的厚重程度和表达自由向往的力度而言,词都没有办法跟诗相比。历代词作,鲜有我能够心赏之的。有之,则惟辛稼轩姜白石陈子龙二三子而已。然而,他们的词在生命本质上已经是诗的层次了,所以,我实在可以说不喜欢词这种文学样式。记得某年静安诗词社聚会,同仁在清华北门的巴山酒家吃饭,席间谈诗论艺,我感慨说自己根本无法进入词的世界,友人宽慰道:词惟一适合的情感便是小资情调。他的一句话扫尽了我的疑惑,我认为这是自有词学以来关于词的本质的最深刻的论断。但凡词若写得本色当行,总是适宜于小布尔乔亚们的骸骨迷恋的。而若于历代词家中觅一个与小布尔乔亚们的精神“最为”神契的,我想那一定是纳兰容若了。
  纳兰容若不是一个生具兼济之心的粹然儒者,即使他的老师就是顾炎武的外甥徐乾学。纳兰词当中尽有“汉陵风雨,寒烟衰草,江山满目兴亡”、“行人莫话前朝事,风雨诸陵,寂寞鱼灯,天寿山头冷月横”、“休寻折戟话当年,只洒悲秋泪。斜日十三陵下,过新丰猎骑”这样的感慨兴亡的词句,却总是显得面目漫漶,仿佛那是前人的词句,偶然掺入了纳兰的词集当中。大抵纳兰以一异族分子而初与中原主流文化交接,不免生隔,故而他的兴亡之慨,每流于圆滑,他没有辛弃疾、陈子龙那样深沉的历史感,《饮水词》中的这些词句,不是纳兰说出来的,而是文化语境借助纳兰表达出来的。他的生命,其实与这些词句毫不相干。真正属于纳兰自己的词,是他的悼亡词与边塞词。那是彻底自我的声音。
  纳兰贵为相国公子,但读他的词却总是让人觉得,他不应着千金貂裘,丰神绝世,而当是一个青衣小帽诗意地行走的亲切的少年。一方面,正如前人所指出的,纳兰没有什么学问,词作多明白如画;另一方面,也与他极为简单的生活阅历相关。中国古典诗词当中,如果剔除了那些嗟老叹卑、工愁善病的文字,能够剩下的东西将不到原来的一半。纳兰很幸运地生在贵族家庭,不必致生寒士不遇之慨,他的人生也就可以十分纯净。他的愁也好、喜也好,都可以通过一种较为不刻意的方式来表达。这是他的作品能够天然去雕饰的根本原因。王国维认为纳兰能够以自然之眼观物,是因为他是异族入主中原,汉人习气濡染未深。然而两百年后,爱新觉罗家的溥儒濡染汉人习气够深了吧,《寒玉堂诗集》里面的那些诗词同样是不假雕琢的。当然,后者在境界上是纳兰所望尘莫及的。但是,在通常情况下,境界不高的文艺最能够获得大众尤其是庞大的小布尔乔亚阶级的青睐。对于当代的小布尔乔亚来说,他们最喜欢的小说家是张爱玲,最喜欢的导演是王家卫,而最喜欢的古典词人就是纳兰容若。
  评论家陈飞在《小资的王家卫》(《家卫森林》,现代出版社2001年5月)一文中把小布尔乔亚的特征概括成十六条,其中第一条是“刻意地过着看上去不刻意的生活”。今天无数的纳兰迷对其“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激赏无已,然而,小布尔乔亚们本不具纳兰的家世,也不曾经历纳兰的人生之旅,这种远距离的欣赏,终不过是“奴婢学夫人”式的附庸风雅。纳兰与项莲生、蒋鹿潭并称鼎立,当代许多词学当家都以为无论是《饮水词》还是《忆云词》,在境界上都不及蒋的《水云楼词》。不过,小布尔乔亚们绝对无法接受的事物是承载宇宙人生的厚重,他们可以对米兰·昆德拉的一句“生命中不能承载之轻”唏嘘不置,但是对他们来说,生命当中确实存在着不能承载之重。所以他们不会喜欢蒋鹿潭。项莲生相对纳兰,多了许多的露出痕迹的造作,所以他们不会喜欢项莲生。纳兰之于小布尔乔亚,就好像佛子之于周作人,其间殆有宿缘存焉。
  小布尔乔亚的另一个特征是“追求小情小调,善于营造个人的小氛围,独坐钓鱼船,任凭风浪起。”(同上陈飞语)社会历史问题绝对不是小布尔乔亚需要关心的问题。纳兰那狭窄的生活天地以及滤去了历史感的心情又一次迎合了他们。有研究者指出,纳兰的边塞词“写得精劲深雄,可以说是填补了词作品上的一个空白点。”(张草纫:《纳兰词笺注》前言,上海古籍,1995年10月)然而无论是“一抹晚烟荒戍垒,半竿斜日旧关城”;“万帐穹庐人醉,星影要摇欲坠”,还是“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都不过是边塞所见所历的白描,作者本身并没有倾注深刻的生命体验,这类作品的张力无法与范仲淹“塞下秋来风景异”同年而语。不过,纳兰的边塞词当中那种漂泊的诗意的自我放逐感的确是其独擅,而这种精神是小布尔乔亚最乐意感受的。同样正如陈飞所指出的,他们“喜欢玩点诗意,怀念微雨、游船、露营、篝火和野餐。”毫无疑问,纳兰的边塞词又一次满足了小布尔乔亚们的憧憬或向往。最为完美的是纳兰在边塞游历之时,还不忘忆内,对于理想之一是生活中只剩下爱情的小布尔乔亚们来说,这当是何等的美德啊。
  在雌性的小布尔乔亚眼里,这个多愁多病的阴柔气十足的男人被看成是最完美的情人。因为这个人似乎整个心灵都充盈着对他妻子卢氏的爱。然而不要忘记,小布尔乔亚们总是喜欢把事情暧昧地处理,爱情和现实之间原是可以互补的。假若有一天现实中的纳兰向她们中的某一个招手,她或许会陪他喝咖啡,逛街,聊天,却绝对不会嫁给他。要知道,小布尔乔亚最擅长的就是对于风花雪月的东西进行着附庸风雅。
《博览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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