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高处不胜寒》

作者:LALA

第七十三章 醒悟(一)
春日灿烂,照得山河内外暖气洋洋,然在大秦的咸阳宫内,却是阴惨惨、暗森森,见不着一丝阳春的明媚。蒙政换上布服,登上一辆装饰普通的马车,只带着寥寥几人,驶出宫门。
不一刻,马车来到了一幢酒楼前。酒楼寂寂,并无客人,只在街前街尾处,羽林军戈矛林立,肃然无声。蒙政不慌不忙的步下马车,早已等候在此处的蒙学赶紧将他引到楼上雅座。蒙政身后跟着个跌跌撞撞的人,那人以斗篷遮脸,若非两旁宦者又拖又拽,根本迈不开脚步。蒙学心知肚明,却不多看,一切安排妥当,讨得天子示下,便下楼公干去了。
蒙政推开后窗,坐于桌前,斗篷者则忽然生出无限力量,甩开两边宦者,一劲扑到窗前。蒙政斜眼一瞟,嘴角浮起一丝讥笑:“母后,难得你如此情深意重,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木子美兵败势倒,临到逃亡时,却嫌你碍手碍脚,将你抛弃一旁。你倒心胸宽大,不计前嫌,此刻情怯殷殷,莫不是还想着要挽回那薄情郎的心?”
嫪太后回首,一张曾珠圆玉润的脸面干枯憔悴,曾眉目含情的眼眸则又红又肿。她怒视儿子,嘴唇哆嗦,可半晌也挤不出话来。末了,她决然调转目光,死死的盯着下方。
下方恰是专门斩杀死囚的东市。此时人潮涌动,将刑场围得水泄不通。端坐高台的张延见蒙学已稳步上来,便从竹筒里抽出一根竹签,扔到地上。随侍在旁的差役便扯开嗓门高喊:“时辰已到,带逆贼木子美、蒙习前来受刑!”
四个红衣大汉应声拖出木子美和蒙习。木子美满面青肿,头发披散,全无平日之风流倜傥。蒙习虽则身上无伤,然脸如死灰,步履踉跄,全靠两胁被人提着,这才没萎靡成泥。
今日来观刑者,多半已经知晓他俩所犯下的罪过,故不等张延历数恶行,便先唾骂出口,甚而有人从后边扔出瓜果菜皮,一气狠砸。蒙习是缩头缩脑,哀哀号哭;木子美则竭力挣扎,欲摆脱钳制,终因徒劳无功,惟张开嘴,哑哑咒骂。
咸阳百姓只要想到前几日被烧杀抢掠的惨状,怒气更甚,骂声更大,早就将木子美的那点微薄之音压得灰飞烟灭。可在酒楼上观望的嫪太后却已抖作一团。
她蓦的转回身,瞪着儿子,颤声道:“你……你对他作了什么?”
蒙政以指扣案,淡淡道:“也没做什么。母后反正是不要皮来不要脸,但孩儿和大秦却丢不起人,只好将他的舌头割了,以免他恬不知耻,一地宣扬他与母后的那点破事。”
嫪太后扭曲了面孔,陡然伸出尖尖利爪,直朝儿子眼眸抓去。
两旁的内卫大惊失色,尚还不及出手,蒙政已压住对面的尖尖十指。他矮下身,湛湛明目逼到嫪太后跟前:“母后,虎毒尚不食子,你却为着那贱人的一张皮相,歹事干足不算,还要将孩儿赶尽杀绝。孩儿好奇得紧,倒底是孩儿出生的时辰不对,还是孩儿本就不是你的骨血?所以你才如此狠毒绝情,连唯一的女儿也搭了进来?”
嫪太后狰狞的面孔骤然变得惨白,蒙政却笑了,幽幽道:“母后不念儿女亲情,孩儿却还感激你的养育之恩,故不等母后哭闹,便应允母后给故人送行。母后可是瞪眼瞧明白了,别错过最紧要的戏文。”
嫪太后双肩猛抖,仓惶的扑回窗边,往下一扫,但见木子美已被五头牛困在中央。再一细看,其头、手、脚,则被五根绳索套牢,绳索的另一端,则系在牛背上。刹那,嫪太后翻青的不止是面孔,甚至于双唇也全失去了血色。她软了腿,跪在儿子脚下哀哀哭泣:“政儿……政儿,哀家知道你心底恨极了……断不肯饶他……你若要他死,能不能看在哀家的薄面上……给他留个全尸……也好将来……政儿……我求你了……求求你了……”
蒙政低下头,俯视母亲攀附在他腿上的双手,胸腔里忽的翻腾出许多东西;这每一样东西的浮现,都足以使他大口呕吐。可他生生忍住了,依然冷冷的笑:“母后,难怪民间俗语曰‘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与那□苟且偷合,灭绝人伦,不但不以为耻,倒惦念着他能不能得个全尸!母后,你是不是害怕异日黄泉下重逢,彼此已认不得对方的脸孔?既如此,孩儿尽孝尽到底,送你和他一块上路,免得你形单影只,白害相思!”
嫪太后骤然放开手,大张的瞳孔里,溢满恐惧。
蒙政看着这样的眼神,心头厌恶更甚。他霍然起身,一把提起母亲的襟领,将她摁到窗台,恨声曰:“母后,你既然对他如此眷爱情深,就不要错过他死前的一点一滴;日后回想起来,也好聊以自 慰么!”
嫪太后从来不知道儿子的力量如此之大,她不单动弹不能,便是眼珠子亦被摁得几乎暴裂。于是,她只能眼睁睁的俯视下方。但见五头牛在差役的鞭笞下撒丫狂奔,紧紧绷直的绳索里,旧情人曾经玉树临风的完美身子,被扯成一个触目惊心的“大”字。饶是如此,那身子犹不断的扭曲痉挛,忽左忽右,似在苦苦对恃。末了,终抵不过蛮牛的力量,在“喀喀”声中,那身子眨眼间便被扯作了血淋淋的肉块。
周遭的欢呼声响如惊雷,嫪太后却是撑不住了,竟从儿子的手中滑落,委顿于地。
待她醒来,惊喜的发现自己原来乃是躺在长乐宫精美奢华的软榻上。略略凝神回思,嫪太后越发肯定自己不过是做了一场恶梦。于是,她唤来宫女,命她们服侍自己更衣梳妆,却在坐起半身时,骇然发现长子神情阴鸷的坐于对面,立在长子旁侧的,则是京兆尹蒙学。更可怕的是,她最宝贝的两个小儿子,一个偎依在长子身边,一个抱在蒙学怀里。刹那,嫪太后推开所有宫女的手,唇齿轻扣,一双绝望的眼,从蒙政的身上瞟到蒙学的怀里,再从蒙治的小脸疼到婴儿的襁褓。
“母后,你玉体安康了么?”
瞧着长子嘴角散溢出毫无温度的笑,嫪太后一把掀开锦被,扑向蒙学:“蒙政,你休要动我的俊儿!”
蒙政一把打掉嫪太后的手,面孔隐隐现青:“怎么,母后居然给这孽种取了贱人的本名?”
嫪太后疯狂的抓挠长子:“你管不着!蒙政,你才是孽种!”
蒙政皱了眉,臂一推,嫪太后撑不住身子,重重翻倒地上。蒙政逼上几步,瞪着她,冷笑不绝:“怎么,到了今日,母后终于后悔入宫了么?母后,这又何苦呢?当初若不是你自己暗施手段,这太后的位置说不定乃是大姨母嫪蕊的。当年,你不过是见了父皇一面,便芳心蠢动,居然丧尽天良,借观游的机会,故意将亲姊推入水中,害她溺水而亡。外祖父无奈,只好将你补在候选秀女的名录里,借着关内望族的声誉,顺理成章的让你入得宫来。你既然死乞白赖要过宫禁生活,为何又作出对不起父皇的事?”
旧日的丑恶,就这么被人揭开翻晒,嫪太后再怎么皮粗肉厚,亦禁不住色如死灰。然也只是那么短短一刻功夫,她便一指点在儿子面上,尖叫道:“你以为我愿意委身于蒙锨那恶心男人?哼,他纳了一个又一个的妃嫔,不过是在她们身上寻找苏颜的影子!哀家,哀家也不过是与他虚与委蛇,岂肯将真心托付?哼,哀家就是要给他戴绿帽,叫他在阴曹地府里烈火焚身,便是恨得吐血亦无能为力!怎样,你要替他撑头出脸么?哼,晚了!子美在时,早就将咸阳宫内的丑事张扬出去,你便是再怎么为你父皇粉饰太平,也无济于事。蒙政,连带你,也没脸见人了!就是你将来一统天下又如何?还不是有个辱人贱行的母亲!”
有那么一会,看着天子紧绷的身躯,蒙学以为天子已出离愤怒,然再定睛细看,却见天子直起腰身,款款曰:“多谢母后操心孩儿的脸面,容孩儿提醒一句,母后还不如多想想你这俩宝贝儿子的去处吧。”
嫪太后才要张嘴嘶咬长子,长子已退开半步,喝道:“马上扑杀这两个孽种!”
五六个羽林军提着布袋大步进来,内中两人张开口袋,其余等人则操起蒙治和婴儿往里塞。小婴儿骤然离开温暖的怀抱,不由得啼哭大叫。蒙治则抓住布袋两边,眼望着蒙政,泪汪汪道:“皇兄,治儿害怕……快来抱治儿出去……”
蒙学下意识的望向天子,但见天子喉头抽搐,慢慢走近。兄弟俩近在咫尺时,天子蹲下身,伸出手,轻轻给弟弟揩拭眼泪。
“治儿……别怨皇兄,要怨,就怨你那蛇蝎心肠的娘亲……”
话语未了,蒙学觑见天子手掌僵硬,骤然劈向弟弟的后颈。再看蒙治,那孩子已晕迷过去,正贴着布袋,软软的滑入底里。不知怎么的,蒙学心底一片酸楚,想起亲弟蒙习被处决之情形。因着张延的妙计安排,牢头装扮成祖父鬼魂,趁夜索问,蒙习惶恐惊惧,遂招供罪行。当初下天牢时,他蒙学也曾毒誓要手刃凶手,可待知晓实情后,他到底没有亲自动手,毕竟,熬不过那一段血缘亲情……
蒙学尚在伤情,嫪太后嘶声力竭的尖叫,纠缠着婴儿的哭闹,在宽阔的宫殿内奔蹿回荡。蒙学忙收回神,往前一望,但见羽林郎高高举起扎紧的布袋,狠狠往地上摔。只一下,婴儿便不再哭泣,殷红的热血则渗出布袋,缓缓浸入洁白的地砖;那装着蒙治的布袋,亦一般无二。蒙学不忍再睹,便垂下头,合了眼。
身畔,天子冷冷的声音直贯双耳:“母后,这下你满意了么?”
回答蒙政的,是一阵狂乱的大笑。蒙学听着不对,急忙抬眼,却见嫪太后目光呆滞,双手不是扯着自己的衣襟,便是揪住自己的头发;身子歪歪扭扭,撞东撞西。
蒙学不禁凑近天子,低低道:“陛下,太后怕是——”
蒙政一眼不眨的盯着母亲,良久才道:“疯了好,这样就不用惦念自己干下的龌鹾事,也不用品尝痛苦与耻辱——来人,自今日起封闭长乐宫。将太后迁于帝陵,便是到死,亦绝不许离开帝陵半步!”
望着天子极冷俊刚硬的侧面,蒙学呆呆无声。
这时,一个小黄门便气喘吁吁来报:“陛下,殿外太尉求见,说是各处的军报已到。”
蒙政长袖轻挥:“宣百官上朝,共闻国事。”
蒙学应了一声,赶紧追天子而去。
朝堂上,文武分列,整齐相对。由南方赶来的军吏先将军报呈上。谒者展开竹简,高声宣读。众臣原是悬了心,当听得南线两路大军均告大捷,已将燕、晋、楚三军全部驱出国土,不由得春风满面。谁料大司马为国捐躯的噩耗接踵而来,于是人人泪花迷眼,嘘欷不已。
蒙政强忍悲痛,缓缓道:“太尉,三日后,你替寡人南下,除犒劳三军,赏赐功臣,便是迎回大司马灵柩,葬于帝陵,永伴先皇。再传旨,擢定坤将军顾翦为一品将军,封景侯,食邑三万,世代相继。”
太尉诺了一声,出列领命。
又一报上来,原来楚国兵挫将亡,上下俱慌,再三商议后,恳请许嫁公主,与秦求和。
蒙政冷笑道:“妄想嫁个女儿,便将一场浩劫抹得干干净净,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美事!京兆尹,你即刻修书,明告楚国,公主可来,但若没有十座城池的陪嫁,它想也别想!”
群臣闻之眉色飞舞,蒙学亦忙领旨。
第三报乃为仟陵守将顾诚所遣,报信人才从宫殿的台阶下冒出头,蒙政便不觉僵硬了身子,众臣亦探头探脑,巴巴盼望。
信使共有两人,每人手中都捧着一个木匣,观其神气,则全无喜色。
蒙政的心沉沉坠落,也不待军报呈递,便劈头道:“仟陵可是失守了?”
信使单膝跪下,道:“陛下,仟陵非但没有失守,还将燕军杀得大败,连燕帝亦几乎为顾诚将军生擒。”
蒙政眉目舒展,一双喜悦的眸子就盯在木匣上:“匣子里装的是燕国哪位将军的人头?”
信使陡然哆嗦,道:“回陛下,此非燕国某位将军的人头,乃是,乃是华阳长公主的人头。”
众臣闻之,抽气声不绝于耳。
一种蓄谋已久的冰冷袭上蒙政的心头。他紧了紧拳头,冷声道:“可是太傅嬴湄中途叛国,以长公主为质而巴结燕帝;而后慕容隼又命人斩杀公主,将其头送至仟陵,以作炫耀?”
“陛下,长公主被杀,与嬴太傅无关,实乃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
蒙政的手掌狠狠击在案上:“究竟怎么回事?”
“是,是这么回事。嬴太傅护送长公主到达巩县,闻得仟陵危急,便留下公主,只率一千轻骑前去增援。谁想嬴太傅走后,长公主心怀叵测,居然命贴身宦者诱杀巩县县令樊进。而后,长公主凭着宦者相帮,逃到北固一带。恰逢燕帝兵败,二人道中邂逅。本来,燕帝已决定带长公主返回燕国,不料忽生口角,燕帝怒斩公主不算,还命人将公主的头颅送还仟陵。”
蒙政的眼眸剧闪不定,声音里亦似乎微有颤抖:“说,嬴太傅何在?”
信使不敢答话,惟将另一只木匣高高举起。两旁大臣见之,倏然失色。
蒙政本想步下台阶,亲自接纳,然双膝惊颤,竟使不出半丝力气。他目光呆滞,傻傻的看着谒者接过木匣,呈于龙案。他伸出手,哆嗦了许久,方才揭开盖子——只一眼,惊愕便爬满他惨白的脸。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他抓起匣子里的东西,恶狠狠道:“说,这是什么意思?”
众臣被这一惊一咋揪得心都提了起来,遂一齐望向天子手上。
那是两块白而微凹的骨头,也许是对光的缘故,它们竟反射出玉石般润泽的光彩。
信使一面叩首,一面道:“禀陛下,此乃嬴太傅的膝盖骨。嬴太傅现落在燕帝手上,生死不明。燕帝遣人送来长公主的头颅和这两块骨头时,附书一封,请陛下查察。”
蒙政的身子晃了晃,重重的落在龙椅上。便是书信已呈于眼前,他也不曾看上一眼,那一双前一刻还无比犀利的眸子,此刻全化作了狂乱。他一面摸挲着两块骨头,一面费劲的挤出字:“说……湄儿她……她怎么会落到燕帝手上?”
信使在面圣前,便已存了要经受狂风暴雨的心思,不料天子如斯情状,倒大大出乎意料。故他虽讶异,却也松了口气,忙将仟陵与北固发生的事详实道来。
若说蒙政还能维持面上的平静,百官亦能敛神静听,蒙学则已神色大变。
他的脑飞快旋转:大秦兵符的奥秘,便是太尉、丞相及太后都不知晓;知情者,除了陛下,惟三位军中主帅及他们最信赖的亲眷……顾诚若不是证据确凿,如何敢质疑嬴湄?可是,这个误会是怎么造成的?莫非有人半道掉包,陷害嬴湄?可嬴湄素来心思缜密,就是十个精细的男人也难以匹敌,又怎会由人糊弄?还是说……是……是……
蒙学想不下去了,眼眸迟疑而痛苦的望向龙椅,但见龙椅上的人色如素缟,半晌才摸到案桌上的书信。可怜天子双手抖如秋叶,竟拿不稳薄薄一张纸片,由它飞落地面。
谒者才弯腰拾捡,便闻得天子生硬的声音:“念!”
谒者犹豫一会,终老实念来。
“蒙政小儿鉴阅,孤与嬴湄少年相识,虽不曾有缘相亲相伴,但敬慕已久,百般渴求而不得。多谢汝善解人意,一朝战事而成全孤之夙愿。孤也是知恩图报之辈,为谢汝美意,故将长公主退还,以示人心不贪。再有一言,孤生平最喜嬴湄马上英姿,常思能与其并驾齐驱;然此女秉性嚣张狠决,动辄绝尘而去,不复返顾,徒叫人怅惘流连。今其既在孤手,自不再担忧其任性而为;又恐孤与其双栖双飞之日,汝旦暮思念,忧劳成疾。故取其膑骨,交托于汝,以慰相思,亦示公平。望汝好生珍藏,它日孤拢咸阳于臂弯时,还要请汝完璧归赵;汝切不可藏私而吞敛。——大秦天兆五年年三月九日,大燕皇帝慕容隼手书。”
众臣全蹙了眉头,几个性急的,已是怒发冲冠。然所有人的愤怒,皆敌不过龙椅上的蒙政。
他拍案而起,厉喝道:“拟诏书,命顾诚、顾翦两路大军即刻开拔燕国,不荡平燕京,不斩杀慕容隼,誓不许还军!”
朝臣先是一惊,随即纷纷出列:“陛下,万万不可啊!”
蒙政瞪着眼,眼内两团大火熊熊燃烧,仿佛催杀一殿。众臣见之,不免气势烟灰,哑口无言。
还是张延胆大,梗着脖子道:“陛下,大秦历经逆贼叛乱,四国围困,如今好不容易才熄灭战火,不独是兵疲力拙,便是百姓亦不堪重负。特别大司马新亡,大秦军卒纵是骁勇善战,士气亦不可谓不受挫也。况燕国和大秦一样拥兵三十万,前翻争斗,他们只投入兵力十四万,就算这十四万军卒全都有来无回,那燕国境内,犹还剩有一半以上的闲兵。而大秦虽三线告捷,但所损之数,只恐已超过二十万。如果再深入燕境,战事不顺,岂非消耗殆尽?到那时,齐、晋、楚、西凉再携手围剿,我大秦将何以自救?陛下,万望三思啊。”
蒙政斜飞的双眉没有落下,搁在案几上的拳头攥得死紧,连阶下的张延都看到一根根暴起的青筋。他狠狠心,索性将话说个通透:
“陛下,长公主联姻不成反送性命,固然为大秦之羞;嬴太傅不幸落于敌手,也可看作是大秦之耻。然推敲起来,长公主乃咎由自取,叫我们如何强出头去?至于嬴太傅之不幸,则是天意;既然系出天意,大秦又如何强硬违之?莫若今日先忍口气,暂且韬光养晦,依大秦之实力,三五年内,不怕没有还击雪耻之日。若此刻冒然发兵,可叫那些在前方厮杀的将卒怎么想呢?大秦自立国以来,或为争夺土地城池,或为保家卫国,却从不曾为女子大动干戈。陛下,您是上苍赐与大秦的福祗,是高祖和先帝留存的唯一龙脉,生来就是要因袭遗策,富国强民,进而一统天下,成就霸业。故而,逆贼木子美虽经数年营谋,也成功调拨得宫内国外,一片缴杀大秦之声;大秦也曾连连损失了汝阳王、柳丞相和大司马这三位国之重器;然阴霾重压下,是陛下统筹得当,大秦才能杀出血路,重得生天。今日陛下已亲政,大秦何去何从,依然由陛下挥洒而成。陛下,这万里江山,千秋伟业,您能抛弃么?”
蒙政裂开嘴,面上忽然现出笑容,只是笑容冷冷,眸色深深。
站在张延身旁的太尉忙道:“陛下,廷尉言之有理,望陛下慎取。自然,顾诚将军自作聪明,误会嬴太傅,虽有驱敌大功,但大过难饶,不如没其家产,拿他下狱,以平民怨,以示陛下之公正。”
众臣连连点首,附和不绝。蒙政合了眼,胸腔急剧起伏。
蒙学急忙站出来,高声道:“陛下,不可!”
众臣愕然望向蒙学。蒙学吸了口气,暗想:虽然这事总得有个替罪羊,但也不能伤及忠贤,不然,大秦将来何以叫天下人为之效命?
于是,他昂起头,缓缓道:“陛下,如今群雄割据,谁据有的人才多,谁便能脱颖而出。当此之时,施才用人,只宜重赏,又岂能一味严罚?况古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那顾诚因伤初醒,难免判断有误;及大错铸成后,他又一马当先,苦苦追缴燕帝。虽然最终也没能救回太傅,然他连夺燕国三座城池是不争之事实。陛下不奖赏他便罢了,何苦又没其家产,拿其下狱?昔年,春秋之楚庄王,宫内设宴,令爱妃许姬和麦姬宴前奉酒,有将贪恋美人,借酒调戏许姬。许姬怒而取其冠帽,到庄王跟前哭诉,庄王却叫与会诸人摘帽痛饮,并不追究。而后他兵败危急,几无生路,有将名曰唐狡,勇猛凶悍,终救得他脱离险境。问之,方知此将乃宴饮之日调戏许姬之徒;他感念庄王大肚能容,故冒死搭救。陛下,您肚量胸襟,本已是天下第一,也早就美名在外,今日若能网开一面,不愁顾诚不痛定思痛,不加倍戴罪立功。到时候,缴灭燕国,擒拿慕容隼,还不是易如反掌之事?”
张延闻之心悦,便跟着道:“陛下,京兆尹所言甚是,望陛下斟酌。陛下,霸业要紧啊。”
蒙政扶着案几站直身,面上一直含混不明的笑终于绽放清晰。他的目光又明又亮,他的神情又清又平,仿佛方才的那场风暴根本就没卷袭过。当他煦暖的目光扫尽众臣后,款款道:“自从叔公和柳丞相不幸罹难,寡人一直担忧忠贤难继。今闻京兆尹与廷尉所言,心甚慰之。伐燕之事,便依两位爱卿所言,一二年内,绝不再议。”
众臣欢喜不迭,皆高呼曰:“陛下圣明。”
蒙政的目光瞟到案桌上的骨头,锥心之痛陡然散入四肢百骸。喉头才稍稍哽咽,那个高挑而娉婷的女子便宛在前。他胸腔胀闷,又挤又压,逼得他几乎□□出声;偏生一个眨眼,复又神情朗朗。
“诸位卿家,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一日无丞相。柳丞相为国尽忠后,三公九卿,六部百司,岂能无日理万机之统帅?寡人观廷尉张延,耿直忠诚,练达果断,正是丞相的不二人选。至即日起,张延卸去廷尉一职,督统百官,助寡人处理政务。”
张延先是目瞪口呆,继而热泪纵横,“扑嗵”跪在地上,连连叩首。众臣愈加心折,齐贺圣君明达,良臣匹配。
而后,蒙政又颁布圣旨,指定蒙学继承汝阳王之位,并将有功之臣一一抚慰赏赐。
一殿之上,终于在历经大劫后,溢满了欢乐的气氛。
一干叩谢隆恩的对列里,独蒙学偷悄抬眼,遥遥仰视御座上昂扬神武的年轻天子,不由神思恍惚。忽又想起嬴湄,不由得心上酸楚:那一个才情非凡的女子,你可撑得到重回咸阳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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