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也可以是“童话”——评一十四洲《小蘑菇》

【导语】
一十四洲，晋江文学城新生代人气作者，2016年开始在晋江连载小说。创作题材以科幻、修仙两大类为主，尤其凭借科幻题材作品积累知名度，甚至“出圈”收获了一批非女频网文读者的粉丝，知名作品有《猫咪的玫瑰》（2017）、《C语言修仙》（2019）。有理科和计算机相关背景，同时是文史哲爱好者。其作品设定瑰奇浪漫，将科学知识体系与文学想象力巧妙地结合，用女频作者特有的悲悯、柔软的笔触，抒发对人性、生存等命题的思考。
《小蘑菇》从2019年10月17日起开始在晋江文学城连载，2020年6月3日完结，全文约31万字，连载期间长期位居晋江vip金榜前列。2020年7月由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出版纸质书，此外其影视、动漫、有声书、海外出版等全版权开发均已签约，堪称2020年顶级网文IP。2021年5月，入围“第十二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2020年度长篇小说”名单。小说带有近年来网文界流行的克苏鲁（Cthulhu）风格，由一朵小蘑菇进入人类社会寻找孢子的“童话”式开头，引出一段末世人类种族存亡史。
【梗概】
2030年，地磁消失，地球暴露在宇宙射线和太阳风暴之中。百年过去，人类经历全球沙漠化、超级细菌等一系列天灾，在废土上建立了基地。如今他们最大的威胁来自全面变异的生物，一旦遭到基因污染，就会丧失自主意识，沦为异种。安折本是异种深渊里的一只小蘑菇，因获取了人类安泽的基因，化出人形，决定去基地找回自己丢失的孢子。“审判者”陆沨负责保卫基地的安全，拥有鉴别并处决异种的权力。他看到安折的第一眼，就怀疑他不是人类。安折却瞒过了基因检测系统，顺利混入基地。“审判者”和异种的故事就此展开，末日的危机也悄然逼近……
【评论】
“克苏鲁”也可以是“童话”——评一十四洲《小蘑菇》
末世、濒临灭绝的人类、立场敌对的两位主角、绝境中的爱情、大和解结局与光明的未来……如果单拎出小说的主线结构，《小蘑菇》似乎给读者们又炒了一碗“用爱拯救全世界”的冷饭。然而，让这部女频网文中相对冷门的科幻类题材作品大火、乃至于出圈的，是它用童话的方式，讲述了一个克苏鲁（Cthulhu）故事。正如作者一十四洲在连载开篇所说，“不清不楚，致敬克苏鲁”；而在完结感言中，她又提到：“最开始这篇文的分类标了‘童话’……但是现在想想总算也没背离童话的初衷。”一朵化出人形的小蘑菇为了寻找自己丢失的孢子，潜入人类基地，目睹了这一种族的生存空间、繁衍希望和科学理论体系被渐次摧毁，危机一重接着一重降临——这个克苏鲁式的童话足够残酷，却也足够温情与浪漫。
“克苏鲁”一词，来自美国作家洛夫克拉夫特（Lovecraft）发表的短篇小说《克苏鲁的呼唤》。2018年，随着《诡秘之主》（爱潜水的乌贼）的大热，克苏鲁神话（Cthulhu Mythos）进一步从小众论坛流通向更广阔的亚文化空间，成为网络文学创作者借鉴的流行元素。《小蘑菇》的“克味”（“克苏鲁风味”的简称），不仅包括触手系、拼贴风怪物之类的外在设定，还在于它抓取了克苏鲁的一大核心创作理念，从一种非人类的宇宙视角，为末日求生铺垫了疯狂的悲剧底色。克苏鲁神话认为，“在浩瀚的宇宙中，人类的法律、利益和情感毫无意义”（洛夫克拉夫特语），宇宙对人类的存在漠不关心。《小蘑菇》中最动人、最惊悚的比喻，莫过于作者在剧情高潮处，使用通俗化同时也浪漫化的物理学弦理论，解释世界的本质：人类文明只是宇宙的琴弦偶然弹奏出的一段乐曲，如今到了换曲子的时候，先前的音符注定要消散。小说主角们发现，宇宙的真相不是和谐与稳定，而是混乱与荒诞。原来彼此感染的远不只生物体的基因序列，一切物质都在相互污染——一言以蔽之，世界疯了。
以纪伯兰博士为代表的“灯塔”科学家们的崩溃，预示人类有限的知识终将被巨大的“不能知”的恐惧碾为齑粉。由此，人们遵循种族利益至上的原则，做出的所有挣扎、牺牲都变得毫无所谓。这种荒诞感在“审判者”陆沨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他必须在杀死一部分人和杀死更多的人之间做出抉择，他曾坚信“没有人不会死，人类会活着”，坚信“虽然错误，仍然正确”。可在这场同“宇宙之弦”的博弈游戏里，无论人类选择或不选择，选择A或选择B，全灭的结局都已经锁死。没有什么错误或正确，人类根本不值一提。
那么，陆沨的所有审判和选择都是笑话，克苏鲁式恐怖即将终结人类了吗？并不。一些读者偏爱《小蘑菇》“克味”十足的酷烈感，也有读者庆幸小说保留了作为“童话”的另一面。科学与理性幻灭的黑夜里，藏着一道乳白色的晨曦。如果说克苏鲁的宇宙视角奠定了《小蘑菇》的悲剧底色，那么安折这样一个非人类的故事叙述者，则为末日悲剧蒙上了童话色泽的柔光滤镜。遇到安折的人们将他形容为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却同时是一名格格不入的旁观者。事实上，从打破人类中心主义的角度，一朵冷眼旁观的“局外菇”与漠不关心的宇宙神祇之间有相似之处，安折始终处在“发现人性——质疑人性——重新认识人性”交错反复的过程中。人类自以为高于其他生物的人性，终究被生存危机压抑成了最低限度的动物性，即种族繁衍的本能，和寻找孢子的小蘑菇并无差别，甚至表现得更加野蛮、狰狞。人类可以为了人性摧残同类的人性，为了生存制造同类的死亡。
然而，安折也如童话主人公一般幸运。他一路捡拾起熠熠闪光的人性碎片，亲手从动物性的坚硬甲壳之下剥离出专属于“人”的柔软内核。即便是在科学体系崩溃、物资几乎耗尽的至暗时刻，人们哭泣、祈祷、接吻，相拥而非相残，仍不懈地教导他们的孩子“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不要温顺地接受灭亡”。只有人类会为同类的死亡流下泪水，会为同类的延续放弃自我求生的本能。正如逃离外城的最后一班列车上，列车员在毁天灭地的虫潮降临的前一刻，对其中一个少年说：“你爸会替你高兴的。”
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是：我们也会替你们高兴。
于是，人类没有感动高高在上的宇宙神祇，却感动了误入人间的小蘑菇。一个克苏鲁故事由“毁灭你，与你有何相干”的冷酷秩序，转向了“毁灭你，与你们有干，与我亦有干”的温情童话。故事结尾处，安折不出所料地成了救世的关键。对人类的共情让他选择跃入辛普森笼，用自身的惰性波动感染了所有物质。新年的“钟声”敲响，“宇宙之弦”的疯狂乐章暂停，人类得以幸存。经小蘑菇的波动感染后，谁都成为了“异种”，世界上再也没有纯粹的“人类”。
救世之战尘埃落定后，陆沨说安折“是审判我的人”。小蘑菇作为一个“异种”中的“异种”——能抵抗一切感染的特殊菌类——从始至终无法被“审判者”的双眼和人类的基因检测仪器鉴别。“审判者”未能审判小蘑菇，反倒是小蘑菇最终审判了“审判者”，并且审判了人类：“他知道基地无药可救，他知道人类穷途末路。可他们也真是永垂不朽。”
人类或许终将灭亡，但人性永垂不朽。这便是小蘑菇对人类下的判词。
这是一个有关人类与人性的寓言，这是一个源于“爱情神话”又高于爱情的光明结局。一十四洲用一碗甜苦掺杂的“新饭”告诉我们，原来小蘑菇也可以是神祇，克苏鲁也可以是童话。
当审判的铁幕降临之日，我愿做一朵无法被鉴别的小蘑菇。
作者：徐佳
收录于《中国网络文学双年选（2020-2021）·女频卷》，漓江出版社，2022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