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作者:颦生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人间四月,浔城每年这时桃花便开了,漫山遍野,如云如雾。一个唱戏的班子就会再次来到城里,戏班子每年总要先唱一出黄梅戏,唱的真是极好,轻轻的桃花香气也仿佛带着众人回到了故事里。
“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这幕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经典桥段之一。
台上的人不知身处戏中,台下的人也如痴如醉的看着,连喧闹声也无。
直至这戏演完,观众回味半天,才齐齐鼓掌,叫一声好来。
身处隐秘角落的粉衣少女也忍不住鼓了掌,突然又想起自己的身份,怕被人听到,将障眼法破了可怎生是好?
人群里已经有人嘴里念叨,眼神四处张望,桃夭急忙施法逃了。
浔城每年这时,总有许多天师来此,她学术不精,会的不多,算得上精通的便是障眼法和这转移自己,也多亏了她的本体在城外,不然哪能次次都成功呢?
可是,她真的很喜欢看戏啊...
桃夭心中哀叹一声,却又忍不住回忆起刚刚看的戏来。
桃夭没学过唱戏,但看得多了,免不得跟着学。
“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 桃夭目光柔柔,粉面含羞,倒不像唱戏的人,像是戏里的人。
正当桃夭想要继续唱时,清亮柔和的男声穿插进来,“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被人发现了!
桃夭下意识就往树后躲,止不住的埋怨自己没有注意周围。
又半晌没有听到动静,桃夭小心翼翼的从树后探头出来。
这一探头却被来人看了个正着,桃夭有些害怕的看向来人的脸,却怔在原地。
来人并非是什么一脸严肃的道士,桃夭只能用戏里说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去形容。
真、真好看...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子都好看...
桃夭又注意到对方的青色头发。
原来不是人类呀...真是吓到她了!
男子也看向了桃夭,她面如桃花,乌发用一根粉红色的丝带轻轻挽住,背后层出不穷的桃花一映更是显得她粲然生光,只觉她身后似有烟霞轻拢。
“原来你是妖怪呀,你怎么不早些说。”桃夭有点尴尬,只有很弱小的妖怪才怕人,比如她。
“在下听到姑娘唱的戏极好,这才想以戏会友,却不料姑娘把在下当做了歹人。”来人并没有生气,温和的语言让桃夭羞红了脸。
“你、你也喜欢听戏?”桃夭故意岔开话题,想让此人尽快忘掉刚才的事情。
三曜心头失笑,这般不自然的转移话题,也真是...
“在下三曜。”
“我、我叫桃夭。”听到对方说了名字,桃夭也急忙的说了自己的名字。
看着对方忍不住笑意的样子,她狠狠心里说了自己两句,其实她也不知道她慌什么...
“你、你要是喜欢听戏的话,城里刚好有个唱的很好的戏班子...”又想起城里道士颇多,不自觉降低了声音,“有道士...还是别...”
“那在下便谢过姑娘了。”见三曜礼貌的谢她,她急忙跑到三曜跟前。
“不行!有,有道士的!”桃夭指了指他的头发,“你这样不行的...”
“姑娘不去吗?”三曜没听她的话幻化出人类的面貌,只是问道。
“我?我还是不去了吧...”桃夭一想起道士就心里发怵。
“没事,不会被发现的,即使被发现了,我也能带你跑出来的。”三曜笑了,这小妖真是把什么都写在脸上。
不过方才的戏她确实唱的好听,他这才也回应了。
“好吧...”还是想看戏的心情占了上风,桃夭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有些战战兢兢的跟在三曜身后,路上碰到人,桃夭恨不得躲在地缝里。

不过确实没人注意他们,桃夭这才松了口气。
来的尚早,戏班子会在第一天唱上一天,好位置几乎都被人占了。
桃夭心中虽然遗憾却也不敢硬挤,本打算就这样听听就好,却被身旁的男子牵过衣袖向前走。
她瞪大眼,这!这不是太引人注目了吗!这个妖族难道不怕引来道士吗?
紧接着她就发现,周围的人都在无意识的让开道路,根本没人喊三曜妖怪,也没人发现她。
桃夭心道,好厉害的妖族...又偷偷看了一眼三曜,会是什么妖怪呢?
“怎的不看戏了?”三曜突然出声,语气并没有什么厌恶,似乎只是疑惑她为什么不看。
“我,我这就看...”桃夭羞的连忙转头,台上梁山伯与祝英台互诉衷肠,连带着她的心也颤起来。
桃夭渐渐也忘了刚刚到事,双眸紧盯着台上,直至天黑戏唱完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被三曜带出城了。
“怎么了?不是看戏了吗?”三曜见她眉宇间有些闷闷的样子,其实他并不是会细致到如此之人,但...他莫名就是见不得她这幅模样。
“嗯...虽然看戏了...但是梁山伯与祝英台还是没有在一起呀...”桃夭轻叹一声,“我每年都会看他们的黄梅戏,怎么每年梁山伯与祝英台都没有在一起呢?”
“噗嗤。”三曜没想到她会因为这个闷闷不乐,当即被逗得笑出来。
“自是因为故事是这样从古至今流传下来的。”
“那就不能改吗?”桃夭又问,三曜笑着回答她,“若是改了,梁祝又怎么会成为千古流传的故事呢?”
桃夭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她其实不明白,为什么相爱的两个人不能在一起,也不明白为什么改不了结局。
但是三曜让她看了一天的戏都没有被发现,看来是很厉害的,厉害的妖怪说话肯定是有道理的
“明天还要看戏吗?”三曜轻声问道,桃夭讶异的看着他,她本以为只是他一时兴起,所以才带她看戏的,她没想过他还愿意带她去。
“去去去,我去!”桃夭忙不迭点头答应。
“那说好了,明天未时在这里等我。”三曜见她答应,心里也不自觉的松口气。
“好!”
次日,桃夭准时等着三曜,见到他从远方走来,在原地跳起来摆着手。
“这里!”
三曜一见到她便不由自主笑起来,带着她去了城里,这一次她主动牵着三曜走到最前排。
三曜挑眉,之前还怂的像是什么一样,现在就敢了?
心下觉得有趣,也随着她去。
这次又是天黑,二人才出了城。
“三曜,你是什么妖怪呀?”桃夭好奇的问道,“好厉害,总带着我也不会被发现。”
“嗯...我只是鸟族而已。”三曜顿了一下。
“这样呀,我是桃花妖,以后你筑巢可以在我的树上呀!”桃夭一听是鸟族便笑的眉眼弯弯。
毕竟鸟族与他们的关系也很紧密。
“树上结的桃子可甜啦,你可以随便吃!”
可惜的是三曜婉拒了,他一个金乌栖息在一颗桃花树上算怎么回事?
桃夭也只得遗憾的点点头,随即又想起戏来,也无暇去伤心了。
...
戏班子连着十天都会演出,十天之后便是七夕节,浔城的七夕节向来都在这时候,互相有好感的男女会一起放灯。
桃夭在第七天就想约三曜一起放灯,一直以来都是三曜带着她看戏,她就带着三曜一起玩好了。
“放灯?”三曜又重复一次。
“嗯嗯,很好玩的,我年年都看着他们玩的!”桃夭扯着他的袖子,“去吧去吧!”
三曜看了一眼她扯着自己衣袖的手,他其实本该拒绝的,他知道放灯的含义。
但...如果对象是她...
“你知道放灯的意思?”三曜看着她,不错过她一丝神色。
“不知道呀?不过我感觉很好玩!”桃夭笑嘻嘻的说道,他答应了,她心情特别好。
他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有些更憋屈了。
但能和她一起去,他还是开心的。
...
七夕夜晚的街市十分热闹,甚至女性都比平时多了很多。
“快来!”桃夭牵着三曜的衣袖,指向远边的湖畔。
湖畔旁边已经有很多人了,水上各类花灯,实在是美不胜收。
“给你。”三曜递给桃夭一个兔子花灯,不自觉的去关注她看到花灯的神色。
桃夭果然脸上闪过惊喜。
“你什么时候买的啊?!”虽然是这么问,桃夭也没等他回答,而是笑意盈盈的牵起他的手。
“我们,一起放花灯吧?”
三曜早在她触碰到自己那一刻便愣住了,竟是连法术都忘了维系,如若不是趁着夜色,周围的人都在关注着自己的恋人,怕是已经被发现了。
“怎么了?”桃夭松开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没什么。”
三曜垂下眼眸,只是又像是不经意的重新牵起桃夭的手,“放花灯吧。”
“嗯嗯!”
桃夭果然没发觉他的刻意,这让他觉得欢喜,又让他觉得这是乘人之危。
兔子花灯随着水流渐渐飘向远方,可三曜的手却没松开。
就连夜深了,人群散了,桃夭才反应过来两人的手还牵着。
桃夭有些害羞,虽然她只是个小妖怪,却也知道一点人间情爱,之前只是没往那处想,如今却觉得有些不自在,却又不想放开。
三曜对她很好呀,带她看戏,带她放花灯。
如果和他在一起呢?那是不是每年都能看戏呀?
“自然每年都可以。”三曜的声音打断了桃夭的思绪。
桃夭一抬头就看到三曜含笑的看着自己,这才反应过来,怕是把话说出口了。
这等情况,纵使她是个小妖怪也害羞的不行了。
急忙想松开三曜的手,却又被对方牵的更紧了些。
“你...”桃夭见收不回自己的手,有些羞恼的看向三曜。
“姑娘还未给在下答复,不能松开。”三曜一直都是很温和的,也给了桃夭这个妖怪不是坏人的假象,此时无赖的让桃夭都觉得有些陌生了。
“我,我答应你就是了,快松开。”桃夭咬着下唇,禁不住三曜如此,只能答应,本以为答应了三曜就会放开,没想到却被对方直接带到怀里。
桃夭腾的一下红了脸。
三曜只觉满山的桃花香气此刻都被他拥进怀里,她又像是天际的云霞,微微用力就会散开,这使得让他也有些小心翼翼。
“桃夭。”三曜念着她的名字,仔细想想,他好像是第一次念她的名字。
“嗯?”有人叫名字,桃夭下意识回复。
“夭夭。”他的夭夭。
“嗯...”
“我想听你再唱一次。”三曜没说是什么,可桃夭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这词她已经烂熟于心,不同的是,以前她只能将词全都唱出来,而这次有了三曜。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为何不敢看观音?”
“我问心有愧,做文章不专心,一心想那女钗裙。 可惜前程纵似锦,心事不敢见光明。 英台啊,我不爱前程爱观音。”
后面的话三曜看着桃夭的眸子,一字一句都极为认真,桃夭甚至觉得他刚刚说的不是“英台”,而是“夭夭”。
七夕节的夜晚,桃夭稀里糊涂的和三曜在一起了。
其实她没有说的是,她心里其实本来就是愿意的。
嘻嘻,不过她才不会说出来呢!
...
又过了些日子,戏班子也离开了,桃夭每年这时候在城外都无聊的很。
今年不一样了,今年她的身旁有了三曜,她做什么都不孤单了。
唱戏,看话本,去城里买糖人...
她渐渐有些沉醉了。
可她做了梦,梦里有人杀了三曜,只留她一个人活在世上。
当她把梦讲了,三曜只笑她多虑,只是梦境,当不得真。
真的只是梦吗?
桃夭半信半疑的放下心思,没过几天,三曜却向她告别,说是有事要去办。
“那你早些回来。”桃夭有些依依不舍。
“这是自然。”三曜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镶嵌着红宝石的簪子,轻轻插在桃夭的发髻上,果真如他所想,十分配她。
“等我。”
“嗯!”
...
日子一天天过去,三曜再没回来,桃夭百无聊赖的坐在树上等着他,却从远方过来两个道士。
吓得她急忙收回了脚,又想起三曜施了法,道士们都看不见她。
那两个道士正在聊天,桃夭是妖怪,耳力过人,听到了他们谈论的内容。
“这后羿当真了得,连杀了三个金乌!”
“可不是嘛!可惜有只金乌狡猾的很,现在还没有找到。”
“是啊!不过那金乌就看着兄弟被杀,不敢出来,也不过如此。”
“那金乌是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叫,三曜?”
本来只是无聊想听个八卦的桃夭听到三曜的名字瞬间想起了不久前的梦。
三曜是鸟族...桃夭安慰自己,三曜不是金乌,应该不是一回事。
但她心下还是顿时不安起来,可道士还没走远,她还不能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道士逐渐走远了,她急忙从树上下来,回忆着三曜走时的路线,也幸亏她是草木,天然就可以和其他植物沟通。
她不知道问了多少花草树木,才终于知道了三曜的下落。
等她赶到那地方的时候,天际一只羽毛华美的鸟翱翔空中,地上一个举着弓箭的人在瞄准那只鸟。
不能让他伤害那只鸟!
桃夭没见过三曜的真身,她甚至连那只鸟是不是金乌,是不是三曜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要拦住举着弓箭的人。
可这弓箭不是凡物,她一靠近就浑身剧痛难忍,连障眼法都差点破了,根本不得靠近,可那人不会等她,对准天空中的金乌便射出去了。
金乌一直躲避着,可那箭似乎有着灵性,一直紧追着不放,桃夭心中着急,拼命思考着办法。
有了。
桃夭嘴唇微动,参天的桃树拔地而起,桃夭愈发接近那鸟与箭。
桃夭紧盯着箭的轨迹,她知道她的障眼法维持不了多久,因此奋力一扑在金乌身后。
噗嗤——
是箭矢没入血肉的声音,桃夭一下子白了脸,她从来没有这么疼过。
就连她刚刚有意识的时候,差点被连根拔起也没有这样痛过。
可是,她更不想让三曜死...
障眼法破了,桃夭与桃树一下子被一人一金乌看到,金乌看到来人,愣了一下,随即属于金乌的哀吟响彻云霄。
原来是三曜呀...
生命力渐渐流失,桃夭再撑不住桃树的生长。
桃树化为飞灰消失在原地,桃夭的身子下坠,却被金乌用身体接住。
桃夭的手指动了一下,是三曜接住了她吗?
她感觉得到,自己被人抱住了,那人声音很焦急的说着什么,可她一句也听不清了。
她快要死了。
真可惜呀,她还想明年一起和他听戏...
她还想和他一起唱戏...
她还想和他在一起...
可能,都办不到了。
...
浔城的桃花又开了,这次开的比以往都盛,连带着来浔城的人也多了。
“这浔城的桃花开的真好。”外乡人如此感叹。
如果他旁边有着本地人,那一定会自豪的和他说,“是呀,自从十年前一株最大的桃树死了后,这附近的桃花就开的特别好。”
浔城的人以为是花神眷顾,那死掉的桃树是被花神选走当神女去了,所以基本每家每户都供奉着花神。
可他们却不知这是一只金乌用法力滋养的结果。
浔城的人们只是唱着戏,听着戏,梁祝的故事似乎这里的人永远也听不腻。
“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啊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为何不敢看观音?”
“不敢看我心上人。”
“因何不敢?”
“我问心有愧,做文章不专心,一心想那女钗裙。 可惜前程纵似锦,心事不敢见光明。 英台啊,我不爱前程爱观音。”
台上的人依旧在唱当年的戏,台下的人却不是当年的人了。
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有一个身影消失在了人群里。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这是他与她相识。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这是他与她定情。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他的观音,死在了他的怀里。
他再也不敢看观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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