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关系，叫做“君臣”（下）

答应了那个人，就要走下去，哪怕，那个人的阳关大道，对他来说，要背上一辈子的血雨腥风——引为开卷语
那个人还是走了，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不同，都是赤条条来，又赤条条去，至于史官会不会多记上两笔，他也无心关心，毕竟，由于那过于短暂的时光，别说明君，估计连个“中兴之君”都未必能让那人排上，但是，没关系，他对自己说——那个人始终是他心中的明君，而那个人没有走完的路，他一定会帮他走下去，因为，他是他的臣，一辈子都是，而他答应过他，就一辈子都不会改变。
然后，他就看向了那个孩子，那个小小的，尚不知人事的先帝幼子，同样，也是他现在的君王——
是个好孩子啊，他想，和那个人长得那么像，那么，好好教导的话，一定会和那个人一样吧，有一双像那个人一样的充满信心和光亮的眼睛。
可是，他错了，就像他当年猜错了那个人的未来一样，他再一次猜错了这个孩子的天性。
有人说，他李思安一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有经过，什么君子小人没有见过，能够爬上高位而后久居不倒，就是因为他识人善用，从不曾对任何人看走眼。
呵，怎么不曾？他可不止看走眼过一回——第一次，他将那划过天边的流行当成了自己的太阳，但是，他不后悔，而第二次，他又一次将一只本该悠然在林间嬉戏的燕子当成了和那人一样的雄鹰，只是，这一次，他后悔吗？
看着那个在自己一年又一年的教导下，终于长大的孩子，尽管心里再苦，尽管肩膀上的担子再重，他也还是说不出一个“悔”字。
是的，这孩子不适合当皇上，甚至是不适合降生在皇家，但是，是个好孩子啊，不仅仅是因为他是那个人的孩子，或者说，即使是那个人的孩子又如何？他李思安不在乎那些东西，如果在乎的话，也不会选在那样的道路，而且，他也并没有答应过这个孩子任何事情，甚至，是他欠了这个孩子太多的东西……
一心一意的要将这个不适合那个位置的孩子培养成一个像那个人一样的君王，孤注一掷的想要把一只快乐的燕子教导成能够抓起山羊猛兽的雄鹰——他又怎么会不知道，燕子幼小的双爪如果要像雄鹰一样去抓草原上的羔羊，最后，只会折了自己的指甲，陨了自己的性命。
可是，那个孩子却没有说什么，尽管他有时的叹息让他的心脏偶尔超负荷工作，但是，却也在订立年号时，毫不犹豫的选择了那个“安平”，安平，安平，虽不是那个人希望的四方来贺，但却是那孩子对自己定下的最高期许，也是，他能达到的最高山峰了。这些，是他原先认为的，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只是，他当时还是更欣慰于这个孩子的自知之明，只是——
后来，他才发现，其实，那孩子看得比他更清楚，比更他明白——不是不希望四方来贺的太平盛世，只是，那孩子自己知道自己没有先帝的能耐，强求的征服不过是山河破败，所以，才会选择“安平”作为自己的年号——
放下一个雄鹰的梦想比抓住不放难得多，作为一个在皇家长成的男子，作为一个父亲如此睿智的男孩，作为一个臣子寄以厚望的幼主，他又怎么不想要那样一个国家，那样一个时代？
所以，才在最后的时刻，对他说出那样的遗言——“四郎，朕死后，帮朕挑一个好的继承人吧。”
才会说——“朕要他能扫平这天下的疮痍，朕要他能将这大珠带到一个辉煌的顶峰，朕要我大珠的子民再不受今日这屈辱，朕要这五湖四海，太阳所照之地，听到我大珠都为之战栗，朕要我大珠永载史册，为后世所敬仰！”
会说——“四郎，朕不是一个这样的皇帝，但朕要一个这样的皇帝，朕要替我大珠拜托四郎，帮朕找到一个这样的皇帝！四郎！”
是啊，怎么可能不希望，怎么可能甘愿一辈子当一只燕子？可是，不是谁都能够成长成为雄鹰的，也不是他的出身就能说明他适合那个位置，其实，出身，反而是最能够迷惑人的魔障……
如果，仅仅有这些，那么，也许他李思安还不至于再去许出下一个誓言，毕竟，一个誓言就已经让他赔上了自己的所有，他还有什么能够再为这个孩子押注呢？
可是，可是，那个明明和先帝在性格上天差地别的孩子却说——
“四郎帮朕，帮朕好吗？”
所以，最后，他终于还是跪了下去，那一刻，他想，他终于还是他的君，而他，也还是他的臣啊……
那之后的战火夺去了他的意识，所以，他并没有看到那个孩子身为君王最后的杀伐果断——有几个人能够亲手杀死自己还未出生的孩子？不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自己！那个孩子，只不过是为了那个飘渺的梦想，那个，他，先皇，甚至是那个孩子都念了一辈子的东西，一个，属于他们，但是，却本应该属于更多人的梦！
“四郎，对不起。”
“四郎，朕累了。”
“四郎，辛苦你了，朕先下去，等你吧……”
他不曾听到这三句话，但却知道那个孩子一定会在那个地方等着自己——就是这么的肯定，好像，他从来都知道，即使那个人都会先他一步投胎转世，这个孩子也会在那块石头，那座桥旁，等他，不管多少年……
那么，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他李思安知道该怎么做的——
如果立那个年幼的太子，那么，也许他可以自己利用自己剩下的时间还先帝一个太平盛世，但是，他却不想等了，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因为他又答应了他的第二个君王——那个孩子，一个本不该答应的誓言——那个孩子要一个那样的君王，那么，他便给他一个！
也许，他的身体，好好养的话，未尝不能再撑个十年二十年，不过，他实在卷了，他是臣，但是，他已送走了自己的两代君王，而马上，又要迎来第三个，这样的循环，似乎，对他已经没有意义了，而那个孩子，却说过，要等他的……
……
一朝为臣兮，志在家国，
一夜魂归兮，白衣返乡。
……
死之前，他要卸了这担子，因为，下辈子，他要和那个孩子一起投胎，他当他的父亲兄长，而那个孩子，还是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