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修真-师姐的剑》

《我是谁》
　　她眨了眨眼睛。
　　山洞里是一片潮湿滑腻的黑暗，山洞外是交加席卷沃野的风雪。一步之隔，两重天地。
　　泠泠光亮洒落在石头地面，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异常和缓，在簌簌飘雪和猎猎寒风中几不可闻。
　　如死般寂静。
　　她叹息，却不知为何而发。
　　脑海中翻涌的思绪，寻觅不着半分记忆，空荡荡的，一如毫无人迹的风暴雪灾。
　　其实也不是无人。
　　山洞里曾来了一个身上有着与她相同气息的男人，以及一头狼。
　　男人说她是树，要劈来当柴烧。
　　狼却在地面写字，说她是精修。
　　他们说起了昆仑，天下第一剑派。仙灵宫、多宝阁，还有杨夕……
　　江怀川冒着风雪一直一直地找杨夕，是报恩情。
　　她怅然地想着，要是也有人这样来找我就好了…
　　还有一男一女，在洞口起了争执。
　　“帝座若忍不了风雪，但请自便吧！非亲非故，我也不能揪着一个承诺把你捆死。但我找不到杨夕是决不会离开的……杨夕！”
　　擎着方天画戟的少女目瞪口呆，眼里迸发出强烈的喜悦之色，让她皱了皱眉：“我就是杨夕？”
　　他们认识我。她想着，以前的我。
　　我叫杨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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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想怎么干，告诉我，我跟你一起。”
　　杨夕回头看了女修一眼。
　　隐约记得，前往南海战场前一天在景中秀府邸的送行宴上，甘殿主带了个女弟子。话多爱笑，撒娇撒得自己闹心。
　　如今却是神情阴沉。
　　自己以前又是什么模样呢？杨夕心想，从虚境出来后她似乎变了许多，某种信念很难再岿然不动。
　　女修单手提着方天画戟，“我师父说，烈火淬真金，秘境走出来的豪杰，才是真豪杰。”
　　昆仑六殿根殿殿主甘从春，号锈刀，为护送南海兵败部队离开而独自留下，以一人之力牵引敌人，最后自爆陨落。
　　他只剩一个活着的徒弟，叫沐新雨。
　　半响，杨夕才道一声：“好。”
　　这并非她们初见。
　　身材娇小的女修一眼看出了杨夕想改变战部不待见女修的风气，主动上前请缨。
　　友谊的开端总是莫名其妙。
　　擂台下，沐新雨为之欢呼压阵，豪掷千金，干破黑心赌盘庄家。
　　秘境中，沐新雨为之拖延时间，火燎青丝，力挫叛军汗血如雨。
　　那一戟挥动，两弯月牙拱卫一道锋利的矛尖，弗如幽冷月练洒落大地，剑意风流婉约，流光骤迸，浩浩荡荡横无际涯，却又缠缠绵绵百转千回。
　　曾被邢铭说是温室里的娇花，如今终于不需要精心呵护，甚至可以保护别人。
　　她说，“杨夕，小心！”
　　她说，“杨夕，我这一生，从没落地开始就一直在失去重要的人。”
　　她说，“杨夕，尽可能的情况下，我不想再失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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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城是一个没有太阳的世界。
　　杨夕在弱水里仰着头，水牢里光线昏暗，她看不清卫明阳的脸，只有点点碎碎如星子般的光晕从天花板上漏下来。
　　卫明阳蹲在台沿，从上往下看，忽然问她，“杨夕，你是不是特别讨厌我？”
　　杨夕一愣，“是。”
　　倒也是回答得十分干脆。
　　尽管她如今无处可去，尽管卫明阳是夜城的主人，一声令下就能让她滚出夜城。
　　可比起梦寐时分侵扰人心的心魔，比起被她坑陷在极寒剑域中的上万修士，比起被她亲手一剑捅死的楚久……
　　杨夕痛苦闭眼，对卫明阳道：“我不是讨厌魔修，我是讨厌入了魔的你，我跟你是一样的心魔，但我不愿意变成你这样。”
　　“尽诛有罪？可你为什么没想过要杀我？”
　　“你当时是失忆的…”卫明阳低头看见杨夕冷漠的眼睛，呼啸的寒风从他的思绪中刮过，他猛然起身，险些踉跄倒地，久久定不住心神。
　　“得了吧，卫帝座。心魔哪有那么冷静！”
　　“它是了无痕迹的魔障，难以自拔，难以自控…”
　　“是埋在心底不敢直视的欲念，是灵魂深处不敢直面的恐惧……”
　　“雷劫主恨怒，你恨的人是谁？又是为了什么而发怒？”
　　女修的声音清脆有力，荡漾在这阴暗的水牢中回折成古怪的调子，灌入卫明阳耳中仿佛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嘲讽与讥诮。
　　他终于想起杨夕眼中那不可名状的愤怒究竟是在何时何地见过了。
　　那是镜子里，他自己的眼中。
　　曾出现过的，弥漫在脑海，缠绕在心头，难以压抑、挥之不去的存在。
　　
　　这一瞬间，卫明阳眉间浮现出一道鲜红如血的竖印。
　　摄人心魄的妖冶，以及如死临侧的危险。
　　卫明阳摔门而去。
　　杨夕望着头顶的星光，一动不动。
　　滚滚天雷主恨怒，惩你不加约束，纵容助长。
　　她又恨着谁呢？
　　是在卖身契是摁下指印以二钱银子卖了她的爹？还是允许卖身契存在的大行王朝？是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天道？还是世道艰难下暗流涌动的人心？
　　灼灼地火主贪欲，惩你一昧索求，欲壑难填。
　　她又渴望着什么？
　　是解开亘古不变的血缘枷锁？还是推翻改朝换代始终不变的规矩？是干倒可笑的命运安排？还是期待世人化身圣人？
　　无边凄风主惊惧，罚你惶恐不安，软弱可欺。
　　是恐惧生来就流动在身体里的血液基因？还是千年万年存在的世袭罔替？是生不由己也身不由己的命数？还是人心比鬼神还要可怕？
　　无际苦雨主伤悲，罚你黯然销魂，消极怠世。
　　是剔骨削肉偿还不掉的生的恩情？还是极少数人围绕世袭罔替而展开的斗争？是斩断尘缘后依旧逃脱不了的弱肉强食？还是多如草芥的人心总是这般矛盾重重？
　　所谓修士，断了尘缘，勘破爱恨，连自己的身体都是灵力淘洗重组过的。到底还有什么是自己的呢？
　　大约只有胸腔里那一颗跳动的心脏，这一生走过的山川大河，这一生度过的险象环生，这一生来过走过的死生契阔。这一颗灵魂，还是真真实实的原本哪一个。
　　这一生可曾后悔，活得这样忐忑，死得如斯卑贱？
　　杨夕不懂，可当她从水牢出来后，当她看见了两次弃她生死、最后一次真的亲手杀了她的人后，她忽然捂住了脸。
　　那一瞬间，她是真的想哭。
　　干涩的眼眶，苦涩的神情，而泪往心底流。
　　这一生可曾后悔？
　　﹡
　　“卫明阳来了！”
　　巨帆城地下的牯尾巷，忽然贴卷起一阵阴风。
　　杨夕皱眉，只觉得卫明阳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那是初逢白允浪，他曾说过的，“丫头，其实你剑修不是你最好的选择，魔修才是。”
　　“夜城帝君卫明阳，一生心魔便是恨不能尽诛有罪之人，虽然噬杀了一点……”
　　“我观你心性，倒是同那夜城帝君有几分相似。”
　　杨夕默默盯着薛无间，这次卫明阳千里迢迢赶来击杀的对象。
　　固执劲上头，问：“先生有罪？”
　　“世人皆说我有。”
　　一瞬间的恍然，似乎曾有人说过，惟愿千罪归我身，而人我同罪当杀。
　　所以在看到卫明阳被困囚牢之中时，杨夕同他道了一句：“你是个好汉，但你不是英雄。”
　　卫明阳脸上傲慢的笑意荡然无存。
　　“如果这就是拯救苍生的代价……杨夕这条命，您尽管拿去！”
　　当杨夕向他低头下跪，试图拯救死狱一众时，卫明阳只说了一句，“性命就罢了，此间事了，你给本尊当一百年婢女赎罪。”
　　于炎山秘境之中，被犬霄欺骗了的卫明阳又一次旧事重提：“杨夕，你要做我的媵嫱吗？”
　　卫明阳不得不承认，杨夕与白允浪、薛无间他们给自己带来的感觉很像——让人又憎恶，又好奇。
　　杨夕看着他，忽然低低笑了一声，“卫帝座，你知道我师父和薛先生为什么看不上你吗？”
　　“因为你没有人心，不可理喻。”
　　“薛先生说得对，你是真魔养大的崽子，没有人性。”
　　又是这句话！
　　卫明阳浑身一震，两眼沁出浓浓血色。
　　他合该愤怒，可面对重伤濒死的焦则和哭泣嘶吼杨夕，他却道我有办法。
　　心魔幻境中，他对焦则说：“有我在，不会的。”
　　你去吧，不会发生可怕的事，对付那些作祟的心魔就交给他来办。
　　“你是魔修……”
　　生来孤儿，长于魔手，何以生出人性？
　　唯有的人性，大抵是献给了抚养他成人的魔修。他百年来走遍江河山川，不就是为了不用生吞自己师父。
　　卫明阳苦笑，他毕竟是个人……
　　他舍不得。
　　“好，我答应你拦下天羽叛军。”
　　卫明阳平视杨夕，面无表情，又恢复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冷峻。
　　若人修魔道是寻死，那么当初被遗弃的婴孩活到现在，也算是赚了。
　　他这一生，功成名就，金银财宝，美人三千，样样都有过，有什么好遗憾的。
　　这一生不曾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