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妹〉漫谈 一：历史与架空历史

任何一段有意义的文字，都有一个主旨和一个说话的步骤设定，影视剧本是这样，窃书的小说是这样，而我的评论自然也须如此。因此，展开我的意图，第一步就要确立一件事情，就是把一个艺术作品或小说故事与现实历史区分开来去看待。这看上去是对窃书大人的命题之“反动”，但窃以为，这一步尤关重要，非如此恐不能说明大人欲我表达之见解。
这里指的就是，读《归妹》、评《归妹》时，引用历史时所需要把握的尺度。且不说，这只是一本架空历史的作品，即便就是如《叶赫那拉》这样演义历史的作品，也是需要如此去看待的。小说毕竟不是历史，或者说不全是历史，我们固然可以用研究历史的方式去整理小说的素材（比如，窃书在整理史料方面的方法和工夫，就并没有与专修历史的人有什么本质的不同），但写出的小说与写出的历史毕竟是不同的。无论写小说的人怎么宣称自己是“忠于历史”、“翻案历史”，他/她终究是在作一个文学作品，或者更明确的说，是要讲述一段“故事”。故事，也应该是小说之类的文艺作品的灵魂。如果一个小说家，连一个故事也讲不好，那么他/她的作品究竟具有多大的价值，实在是很值得怀疑的。那么这里所说的“故事”与通常意义的“历史”有何差别呢？我认为，简单而言，就是“故事”是可以假设的——假设背景、假设人物、假设情节、假设事由甚至假设结局；而“历史”基本上必须是实际的，不能假设的，尤其是结局，那是没法假设的。
或许有了解历史学问发展的朋友会说，现在史学界也有，以“讲故事”和“假设”的法子来探讨研究历史的啊，这又如何解释呢？那么显然，史学的“假设”与小说或文艺作品的“假设”是不同的。最根本的不同在哪里呢？就在于，史学的“假设”乃是一种手段或说工具，其目的是为了探究历史事实之间的逻辑关系和因果联系，从而解释历史结局的客观原由，可以想象，如果一个自称的“史学家”整天仅仅沉湎于“假设”，而忽视更关键的史实分析、推演的话，他/她大概只能成为一个臆想家，而其研究成果，说实话意义不大——当然，或许可以考虑作个小说家了！但小说的“假设”虽然也可以是手段，但更主要的是目的，就是说，“假设”一个情节、“假设”一段故事，来愉悦或启迪读者，这其实就是小说的终点了，没有什么能比这个更为“深远”的目标了。
由此来说，窃书大人写《归妹》的目标是什么呢？很显然，她是为了写一个小说，讲一段故事，仅此而已。在讲这个故事的过程中，她用了一些假设的背景，比如一般的中国古代社会的制度、礼仪和观念，假设了一些人物，假设了一些情节，这些假设的故事框架和内容，固然需要与其所借用的历史状态保持吻合，但有所突破也未尝不可，因为毕竟这些都是“假”的，没有也没必要有一定的条条框框去约束它。那么考究这一作品的可读性的底线在哪里呢？就在于其基本的可信度和合理性。这个可信度和合理性，并不是说，要完全与历史状态吻合——已如前述，虚构的故事何来与历史吻合之说——而是说，它其中的情节要符合人的思维特征下的一般常识去展开。它不排斥荒唐（人类历史中荒唐之事实是不胜枚举），但却排斥怪诞（荒唐总有一定的限度，人的故事总不好弄成现代神话或科幻小说）。比如，在《归妹》中小玉与小石的性格冲突及深厚感情之间的矛盾，如郭罡、公孙之类的谋士所出之计策，乃至小石面对不合自己心意的计策的反应与对策，多有荒唐之处，但若仔细想过，又无不在常理范围之内，而不能说绝不可能，这和在这样的背景设定下让主人公端着机关枪冲锋之类的奇思怪想，是不可等量齐观的。由此，我们可以一般地说，这样的情节矛盾和故事发展都还是可信与合理的，而在此种合理条件下的矛盾激化，正赋予了作品以吸引读者的魅力。换言之，这时我们探讨这个作品中故事发展的问题，就不必过于拘泥所谓的“真实性”了，我们评价其是否是“真”的标准，也发生了一定的变化，即不是考察其是否曾经发生，而是思考其是否符合故事自身的逻辑。
进而，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即故事发展的脉络完全是掌握在作者的手中的，在这个故事中，作者本就扮演了类似“造物主”的角色。作为读者，我们可以为主人公的命运担忧、欢喜，也可以为情节的跌宕起伏忧虑、遗憾，但这些都并不足以改变作者对故事的流向的把握，甚至在某些情形下，作者自己也会对此问题无能为力，而只能是随着思路的伸展而向前推进。唯此，作品才能去除人为雕饰的痕迹，而自然成为整体，成为一个成功的作品。而人为强行的施为，在一部作品中必然成为硬伤，明眼人是一下就能看出来的。——在这个问题上，小说情节倒也与历史的事实有了某种相似的性质，都是无法完全被人力所左右的。
在这点上，就我对窃书大人一贯风格的追求之了解，无疑可以肯定的是，她要造就的绝不是什么人为的建筑，而是一种自然清新的文风。而她的写作过程，无非就是这样一种去除人工色彩的瑕疵的创作历程，《归妹》就目前来说，更是体现了她在这方面的最新的成绩。与她自己的旧作相比，《归妹》的进步与成熟，是可以看见的——尽管也许有些人还是会认为，她只是在“编造”一个故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