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8章

（接上一段）
　　
　　小黄门手持圣旨，站在邢夫人尸体边上，“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监斩官司马郄检举勾结敌国一事……经刑部调查……邢家人不得立碑，其子嗣邢铭收押天牢，等候问斩。”
　　喊冤叫屈的邢夫人没能等来城门打开，就如秋叶般消逝，她死后难瞑的双目，映着两排披甲持矛的士兵从里面鱼贯而出，掀起的尘灰诉说了一代军神侯府的没落。
　　邢铭没有理会围住自己的士兵，也没向城墙上消失的明黄色申冤，他的十指紧扣着砖缝，头紧贴着地，透过士兵腿缝看向自己的母亲。
　　“聂伯伯，求你帮我娘…收尸。”他艰难地喊出这句话，再不愿，也不得不承认最后一个亲人已经离他而去了。
　　老天爷，我错了我错了！
　　聂相拍了拍士兵首领的肩甲，心情沉重：“照顾好他，别让那些狱中阴私毁了他。”
　　“聂相放心，这是邢侯爷最后的血脉了。”
　　没人愿意相信守护大夏百年的侯府会通敌背叛，也没人敢为此喊冤，因为他们都看得明白，这是皇帝与臣子的较量，并且前者已经…尽管不想承认，但他们的君主确实用了无耻手段，坑害了侯府上下，最后连块碑也不愿给立。
　　他想要邢侯爷阖府上下，成为孤魂野鬼，不得香火供奉，不得找夏氏报仇。
　　这就是帝王心术啊！
　　心魔幻境终于出了变故，雷劫突然闪现，轰隆隆叫嚣着，杨夕眼疾手快从后背拔剑挥斩，击退紫色天雷，扭头看了一眼邢铭，还好没被劈醒。
　　她有预感，已经快到心魔底层了，忙活了这么久不能半途而废，芥子石外还有一群人等着邢铭去拯救呢！
　　杨夕看着躺在天牢里的人儿，立起手中的剑，时刻保持戒备。
　　十八岁的邢铭若是在普通人家，已经娶妻生子，成为家里的顶梁柱了。可他投了一个好胎，出生在大夏朝军神侯府，前面还有五个文武双全的哥哥，作为幼子的他受尽宠爱，最大的苦难也是因为控制不住自己的瘾头而被侯爷打个半死。
　　
　　即便这样，他也还天真的以为，大哥继承侯府爵位，其他哥哥们在军中效力，而他可以不受约束地游历江湖，偶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想得再长远一点，遇到个喜欢的女子，容貌要好，至少要跟那个小公主差不多，看起来赏心悦目，然后结婚生子像爹娘一样恩爱。
　　邢铭没有想过，自己会在家破人亡的情况下成为家中的顶梁柱，撑起一片空荡荡的天。
　　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在天子住所前。
　　报仇，是司马家那帮小人污蔑了父亲，他不敢去想皇帝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总不能推翻这个父亲拿命守护的国家。
　　在狱中不见天日的一个月零九天，墙上是他用甆片刻的十六个半正字。
　　邢铭被单独关押，除了给他送饭的狱头，没有任何人跟他说话。
　　每次送饭的那一小段时间，白发苍苍的狱头就会念叨着，“你放心，你是邢家剩下唯一的血脉，那些大官不会让你死的，不管邢家有没有通敌，他们都不会让你死的。”
　　文武相斗，从来不是致人死地，那更像是政.治正确，所以谁也不会想到但也不会意外，从前与武官争锋相对的文臣之首，大夏琅嬛世家出身的聂相会在朝堂上据理力争，想要保全邢铭性命。
　　“因为他是聂相。”
　　就如同父亲是军神侯爷，他们在大是大非面前从来不会只为一己之私，邢铭忽然觉得自己有很多要学，不只是父亲的，还有聂相的。
　　“北地如何了？”关押天牢第三十一天，竟然没有一个人来打扰，邢铭心有所感，向狱头问道。
　　“打了败仗，邢侯爷在世时收回的失地又被夺走了。”
　　还是那种不能隐瞒下去，惹得京城上下惶惶不安的败仗。
　　敌国也没想到大夏居然自己把自己的军神给搞死了，要是邢侯爷通敌他们能死那么多人？不过现在他们不仅不会否认，还十分乐意大夏朝堂自己把自己给玩死，对手是个猪对手，他们还有神队友，这样情况下还不能打赢，干脆刨个坑把自己埋了算了。
　　敌国军中士气大振，抢回城池后又虎视眈眈，想要夺下边陲要塞。
　　第三十九天，聂相手拿圣旨，紫色官袍在天牢昏暗的光线下变得黯淡。
　　“明天你随将士启程，以待罪之身到边疆作战，邢铭你只能赢，不能输。”
　　“邢铭知道。”
　　“我已经向陛下请求让你袭承侯爷爵位，并册封为掌印大将军，残存的三万邢家军如今只有你能指挥，只有你才能激起他们的血性，能不能洗刷邢侯身上的污名就看你的了。”
　　聂相将圣旨放在他手上，转身就要离开。
　　“相爷！”邢铭这些日子心底一直想问，“你是不是早就预料到如今的局面？”
　　“啊，前人留下的史书，上面不仅仅是历史，它是血肉之躯、心中遗恨，它是过去、现在、将来都会发生的事。因为历史是一个循环，你我皆在其中，不可摆脱，不可避免。”
　　邢铭出征这天，高头大马，银枪、锐甲，天子依旧高居城门之上，俯视自己子民的夹道欢呼，连眼皮都不曾动一下。
　　不管之前，邢铭有多么的顽劣不可活，是啊，甚至没有任何领军经验，百姓们依旧相信护了大夏百年的军神，他的儿子也一定是军神。
　　就像皇帝的儿子，最后一定会成为皇帝。
　　杨夕注意到他身边的男子，一个文质彬彬的青衣书生，那脸上的笑容她觉得很熟悉。
　　啊，是云想游！
　　别无二致的贵气，以及睥睨众人的不可一世，但这都不重要，他就安静地待在邢铭身边，仿佛眼中没有别人。
　　杨夕确定之前的心魔幻境里没有看见过他，又是一个新人物。
　　只见新人物勒马靠近邢铭：“邢侯爷出征前，我爹曾给他一个锦囊，里面有一句话，六子去，六子回，可邢侯爷最后选择把你留在京城。 邢铭，你要跟你爹一样吗？”
　　“先打赢这场仗再说。”邢铭避而不谈。
　　书生朗声笑道：“你可知道，随同出征的三万人马，一半都是世家收拢而来的。甚至有一百多名世家子弟，放着高床暖枕不卧，跟随你出征？如果连我们都输了，我也不知道大夏还能不能存在。”
　　“其实驿报有隐瞒，他们不仅抢走失地，还已经攻下数座要塞，还有两关，便是一马平川的绥中地带，杀到京城只是时间问题。不然你以为皇帝费劲搞死邢府，还能给死灰复燃的机会？”
　　这话已经说的相当直白了，就差说邢铭打完胜仗你不造反你对得起你父母吗？
　　“先把他们杀回去，剩下的事再有仇报仇，有怨报怨！”邢铭忽然明白聂相为何要把嫡子送来当军师，明面是为了掣肘其他世家，实际上是为了煽动他造反。
　　他起初是有犹豫过的，可他父亲把他留在京城，邢铭想这就是父亲告诉聂相的答案吧！
　　心魔幻境悄然变化，是邢铭大胜归来的场面。仿佛石头丢进水里牵起阵阵涟漪，立马有人揭发监战官的滔滔恶行，皇帝下旨还邢侯爷及五个儿子的清白，追封镇国将军侯，建陵盖庙，香火不绝。
　　而聂相收敛的邢夫人尸骨，最终与邢侯爷合穴。
　　杨夕看到邢铭笑了，紧接着又嚎啕大哭，痛病一场。
　　雷劫蠢蠢欲动，心魔幻境再度变化。敌国突然发起攻击，朝野震惊，皇帝赐下兵符给邢铭，要他击退敌军，并将自己最宠爱的小公主夏千紫赐婚与他。
　　凯旋归来，便是大婚之际。
　　聂相府中，邢铭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答谢恩情。
　　“傻子，打了一棒槌再给一捧甜枣，咱们的皇帝可真会做买卖。”这是当年随同出征的书生说的，他脸上破了相，半边脸都是狰狞的刀疤，不能再入官场，他的弟弟取代了他世家下一任家主的位置。
　　聂相如今已是半隐退的状态，朝堂上很少进言了。
　　他说：“你不用谢我，帮你只是为了我自己的私心，显然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他其实很少说这么直白的话了，官场上的弯弯绕绕，有时候一句话都要过脑数遍。
　　邢铭起身，愧疚坦然皆有，着实矛盾：“我只是不想对不起父亲的选择，他觉得这个国家还有救，相爷的计划太激进了。”
　　“是啊，跪了几百年几千年，硬不起腰杆了。”
　　这话不知道是在骂谁，邢铭苦笑着离开。
　　谁也没想到这一离开，竟是永别。
　　十万大军死在两国交界，司马家突然跳出来骂邢铭通敌叛国，坑杀将士。这老掉牙的招式，没能让人相信，令所有人都惊讶的事发生了。
　　聂相造反了。
　　他身后的世家纷纷响应，司马家见状也拥护太子称帝，至于皇帝陛下，在朝堂上被聂相的口才给活活气死了。
　　“若你是先皇那样的明君，我还能敬你几分，像你这样又蠢又毒.坑杀忠良的昏君，留着你才是对不起大夏，对不起这天下百姓！”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太子与司马家狼狈而逃，京城中皇族被屠戮待尽，提前一天去寺里上香保佑邢铭死里逃生的小公主逃过一难。
　　世家与司马家隔河相望，同时立国。
　　不同的是，聂相没有重复一姓掌国的历史，而是提出“皇帝人人做，明年到我家”的国策，皇帝由各世家轮流上，规划年限，谁也别想当到死。
　　临死前，他把大儿子一家迁出族谱。
　　“换个姓吧，我怕聂氏之名以后遗臭万年。”
　　大儿子也是当爷爷的年纪了，他脸上的刀疤不如往日狰狞，可眼底的光亮始终没有消失，“父亲是怕逃不过历史的循环吗？”
　　“不，我是怕人心难测。”
　　“孩儿想改为景姓。”他狡黠一笑，这困住半生的京城他早就不想呆了。
　　“好，你已经是当爷爷的人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聂相是含笑离世的。
　　头七后，大儿子带着一家回到琅嬛为聂相守灵。
　　忽有一天，小孙子问景是什么意思。
　　老人嘿嘿笑着，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