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大傻的婚姻实录（一）

薛蟠，子文龙，人送外号“薛大傻”，又称“呆霸王”，金陵薛家家主。那薛家“本是书香继世之家”，“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薛家的祖上，应该是薛蟠的曾祖父，是“紫薇舍人”。“紫薇舍人”，又称“中书舍人”，也就是皇帝的机要秘书。品级不高，最多也就是五品，但有实权啊，直接上达天听的人物。紫薇舍人之后，薛蟠的祖父并没能走上官途（私以为应该是没能科考成功），而是选择了从商，薛宝钗后来跟黛玉交好的时候，提及自家，称“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也算是”，这就有点勉强了，不像黛玉，名副其实的六代书香世家。薛家虽然没能在官场上蒸蒸日上，但是经商却是极为成功，到了薛蟠接手，家中有百万之富，这还是经过两代分家为八房的结果。要知道明代万历年间，国库才只有200万两白银，逼得张居正不得不进行改革；而百年后的康熙盛世末年，国库实银也才八百万，要不雍正皇帝何至于换来一身骂名？
　　薛家有钱，这是公认的，金陵地区的“护官符”上，作为商家的薛家能名列第四，其实力可见一斑。薛蟠的母亲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号称“金陵王”的王家的两个女孩，一个许给了荣国公的次子贾政，一个嫁给了商家，这从侧面说明了至少在那时，薛蟠的父亲不比贾政差。贾政是在其父去世时，“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员外郎也不过是个五品的小官。薛父身为王家的女婿，贾家的连襟，即使开拓不足，但至少守成有余，可惜死得早，导致薛蟠小小年纪就成为了当家人。
　　本书中讲到薛蟠七八岁的年纪就把林睿和俞恒当成小倌，要他们唱曲陪酒，结果被暴打一顿。很多亲们觉得面大的描写有点过了，七八岁的小孩能干什么？其实我到觉得这很合理，薛蟠其人，“五岁上就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字，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景而已”。其实我觉得这应该有薛父的一部分原因。作为薛家下一代的继承人，唯一的儿子，薛父肯定是希望儿子能够子承父业，早日成材。而商业谈判绝大多数都是在一些特殊场合，青楼楚馆是最多见的。谈完之后或许会有风花雪月的放浪形骸，但在谈判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很正经，旁边找一些歌女艳妓来吹拉弹唱，起个缓和气氛的作用。这一点应该是古往今来皆是如此，因此薛父在平时的商场交易中或带着儿子一起或以此为例来教育儿子，这是很正常的，毕竟商场实践不能纸上谈兵。只不过薛蟠在母亲的纵容下，好的没学就记住坏的了，再加上周围环境的熏陶，弄得小小年纪就纨绔十足，不能不说是薛父的失策。
　　薛家有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当日有她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红楼梦》中无论贾家还是薛家都有一个毛病，就是家里没有能顶事的男人，于是拼命调 教女孩，希望她们将来能给家族带来助力。薛父死后，薛蟠“虽是皇商，一应经济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旧日的情分，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而“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中几处生意，渐亦消耗”，也就是说薛蟠连守成都做不到了，只会坐吃山空，薛家败落在即。这时“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世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所谓“才人、赞善”，不过是宫中的低级女官，在这里就是公主郡主身边的伴读了。因为贾母还在，荣国府没有分家，因此贾元春以国公府嫡长女的身份入宫，也不过是做女史，薛宝钗一介商家女可不只能做“贴身丫头”了？只不过比宫女高一等就是了。但是对于薛宝钗来讲，“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只要进了宫就有机会，毕竟薛宝钗确实美貌出众、才华横溢，只不过出身略低而已，君不见汉代有屠户出身的皇后，明代还有泥瓦匠出身的太后吗？更不必说宋代那位以“狸猫换太子”闻名后世的刘娥，不仅是再嫁，而且还敲过拨浪鼓摆地摊说书呢。
　　于是为了薛宝钗待选，薛家准备举家入京，结果还没来得及启程，就因为“遇见了拐子重卖英莲。薛蟠见英莲生得不俗，立意买了，又遇冯家来夺人，因恃强喝令手下豪奴将冯渊打死。他便将家中事务嘱了族中人并几个老家人，他便同了母妹等竟自起身长行去了。人命官司一事，他却视为儿戏，自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事实也确实如此，在贾雨村的庇护下，冯渊一条性命也不过是一几百两银子做了一个了结。
　　《红楼梦》这部作品之所以名垂千古，众口称颂，就是因为它塑造了许许多多血肉丰满性格鲜活令人信服的真实的人物形象，薛蟠便是其中的一个。书中的任何一个人物都不是类型化的，都有丰富的个性特点，既有其可爱的一面，同时也有其可恶的一面。单就薛蟠来讲，这个人可谓五毒俱全，凭着舅父王子腾是封疆大吏当朝一品、姨父贾政是皇亲国戚、姨母王夫人是荣国府当家太太、表姐贾元春是受宠皇妃，以及自家的“珍珠如土金如铁”，薛蟠年少轻狂、脾气暴躁、狗仗人势、欺男霸女、养优蓄宠、赌博泡妞、争风吃醋，可以说是无恶不作。而在男女关系上，这位薛大爷更是明明白白活生生地演绎了什么叫做“喜新厌旧”。
　　英莲，原姓甄，名字暗合“真应怜”之意，后改名香菱，金陵十二钗“副册”之首，曹文给她的判词是“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两地生孤木”寓“桂”字，即指夏金桂，暗示暗示香菱被夏金桂虐待致死。原著中通过凤姐之口，说出“那薛老大也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这一年来的光景，他为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妈打了多少饥荒。也因姨妈看着香菱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她不上呢。故此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过了没半月，也看得马棚风一般了……”有时我就在想，香菱的骨子里还是有着书香人家千金的气度的，所以一眼就吸引了薛蟠的注意力。可惜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香菱喜欢的是跟黛玉学做诗，而不是跟薛蟠学唱“十八摸”，没有共同语言嘛，否则的话，或许她不会那么快就失宠了。
　　曾有人说“曹公写人，全用白描写法，既使用各种技巧把这个人的言行举止进行细致的描述，却不做明确的评判和论述。简单地说，就是‘这个人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我已写清楚了，这个人是好是坏，看家自己评断罢’。”对此我深以为然。薛蟠作为书中的经典反面人物，其一言一行固然有纨绔子弟的通病，但从某些小地方却也能看出这人不失可爱憨直的一面。
　　这一方面表现在他对母亲的体贴和对妹妹的疼爱上，最典型的是在宝玉挨打之后，袭人向宝钗暗示是薛蟠在背后撺掇告状的。宝钗回家去质问哥哥，这时薛蟠喝了酒，加上“本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一生见不得这样藏头露尾的事”，登时暴怒，大嚷了一段，深得我心：“难道宝玉是天王，他父亲打他一顿，一家子定要闹几天？……你只会怨我顾前不顾后，你怎么不怨宝玉外头招风惹草的那个样子！……那琪官，……怎么前儿他见了，连姓名还不知道，就把汗巾子给他了？……真真的气死人了！赖我说的我不恼，我只恼为一个宝玉闹得这样天翻地覆的。”汗巾子是什么？那是用来系内衣裤的贴身物事，解下来的时候都带着体温的。蒋玉函一见宝玉便以此物相赠，且要宝玉也将他的赠给自己，足见二人爱慕、暧昧之情状。不过这条经过了北静王，琪官，宝玉，至少三个“臭男人”“香汗”的大红汗巾子最后曹公却把它“赠”给了袭人这样一个女子，细细体味，总觉得或多或少有些讽刺之意。薛大傻这会儿可不傻，而且说得句句在理。本来嘛，“父为子纲”，当爹的就是把儿子打死了，那也是白死，凭什么你贾宝玉就那么特殊呢？更何况这次挨打本就是因为贾宝玉行为不检的缘故。
　　第二天，酒醒后的薛蟠为了安慰母亲和妹妹，发誓不再喝酒生事，不再让她们操心，这里他说了一段话，确实很感人：“我若再和他们一处逛，妹妹听见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来，为我一个人，娘儿两个天天操心！妈为我生气还有可恕，若只管叫妹妹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亲没了，我不能多孝顺妈、多疼妹妹，反教娘生气、妹妹烦恼，真连个畜生也不如了！”然后问妹妹要不要买什么衣裳啦，项圈要不要炸一炸啦，哄母亲和妹妹开心。此后他每一次出去置货，都不忘了给母亲和妹妹买新奇的东西。尽管薛蟠的发誓并没有完全兑现，因为不久后又发生了他调戏柳湘莲被暴打的事情，但应该讲，从这一段可以看出至少对寡母和妹妹，他是真心体贴爱护的。
　　薛蟠的另一个优点是重义气，这一点的证明人是柳湘莲。“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因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份的人，却误认作优伶一类。”而薛蟠无疑就是这类没长眼的人，在赖家的宴会上，他调戏柳湘莲，结果被暴揍了一顿，大大丢了脸，愧见亲友，于是决定出去贩货。
　　几年后，薛蟠运货途中遇到强盗，财物被劫、性命堪忧，正好遇到柳湘莲路过，打跑了强盗，就会了薛蟠的性命和货物。两人都不计前嫌，义结金兰，薛蟠更是一口一个“二弟”，并在柳湘莲和尤三姐定下婚约之后，跑前跑后地张罗，并请母亲薛姨妈帮着“买房治屋办妆奁，择吉日迎娶过门等事”，十分热心真诚。
　　因毁约导致尤三姐自刎，柳湘莲极度自责下随疯道人出了家，薛家母女都对这件事反映淡漠，始作俑者言语失口的贾宝玉也没有什么异常，从头到尾只有薛蟠一人为柳湘莲伤心，“一听见这个信儿，就连忙带了小厮们在各处寻找”，没找到之后，望着西北大哭一场，回到家还“眼中尚有泪痕未干”，第二天宴客的时候，还“只是长吁短叹，无精打彩的，不像往日高兴玩笑，让酒畅饮”，真心在为失去知己朋友而难过，也难怪有人因此评价薛蟠是“性情中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