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扇

1
　　楚留香有一柄扇子。
　　扇身十骨，扇面银笺，隐隐约约似乎染了些樱红色，却不着一墨。
　　
2
　　胡铁花觉得奇怪。
　　男人的扇子没有题字，就相当于女人的妆容只上了层底粉。
　　楚留香这么恣意考究、满腹墨水的人，居然连自己扇子的扇面都不装饰打理，甚至扇尾挂饰都没有、扇骨还留着破了相的划痕。
　　要是不认得的人看了，不暗地腹诽、笑话他才怪。
　　
3
　　然而并没有人笑话楚留香。
　　胡铁花那样想，只不过是楚留香跟他隐瞒了关于这扇子的一段往事。
　　这个扇子原本是有字的。只不过上面的字，后来被华山的一位姑娘用寒刃剃去了。墨落纸浸，原本不可能再消除掉的，但是就是有人做到了。意念溶解在锋刃当中，招招怨念不饶人，就做到了。
　　清风十三式，回风舞柳剑。
　　楚留香很是惊叹，这人的剑法出神入化。若不是他楚留香轻功卓绝，在江湖上难有敌手、闪得快，这被剃去的恐怕就不是扇面上的字，而是身上皮肉了。
　　那扇子，原本写着“相见恨晚”。
　　那姑娘，叫“高亚男”。
4
　　高亚男爱胡铁花。
　　胡铁花躲了八年，高亚男便找了八年。
　　无数次从华山追到金陵。
　　无数次从日暮追到天明。
　　
5
　　可是高亚男要胡铁花死，还要亲手去了结这段不知道该不该有的孽缘。
　　一是因为高亚男的师父枯梅大师下了死令。
　　二是因为胡铁花身侧多了个女人金灵芝。
　　徒弟都是听话的。
　　女人都是善妒的。
　　楚留香得出来这么个结论。他有些同情高亚男，毕竟生情的女子比起男子总是要更吃亏。他还替胡铁花可惜，有情人难成眷属也就罢了，天命还让这个呆子把与高亚男的情谊忘得一干二净。
　　
6
　　高亚男第一次杀胡铁花的时候，胡铁花还很清醒。
　　两个人都是认识了许久的老友，楚留香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劝说，只是只身挡在他们两个人中间。
　　高亚男右手握着剑柄指向地面，抿着唇，眸中水光隐闪，看不真切：“胡铁花！你还要躲我躲到何时？”
　　胡铁花没有吱声。
　　“如今躲得，只能躲在楚留香身后了么？”
　　胡铁花心性不羁，听了这句话有些气恼。
　　可胡铁花只是悄声嘟囔了几句，依旧没动作，也还是没回应。
　　
7
　　胡铁花没有欠高亚男什么东西。
　　但是偏生欠了她一句话，一句拖了八年还没说出口的交代。
　　胡铁花逃避，高亚男执拗。
　　拖欠得久了，本来一句话的事，兜兜转转、繁复缠绕成斩不断的情茧。
　　楚留香想，如果是他，尚能破茧成蝶求个两全。当不成情人，至少不做仇人罢。
　　可惜了了，被困的是胡铁花。
　　
8
　　劲气凌厉凋霜雪，情意疲敝伤花月。
　　高亚男的剑很快，溢出满满当当的杀气，攻向胡铁花。
　　楚留香更快，凌波微步、身影摇移，手中的折扇左右格挡，铮铮击打在剑侧，拆解招术当中来去剑势。
　　“你要护着他？”高亚男心里憋着气。
　　楚留香说：“他是我的朋友，我自然要护着他。”
　　高亚男嗤笑：“那我也是你的朋友，你怎么不帮我？”
　　楚留香一时回答不上来。
　　楚留香忽然想起八年前在金陵，那时他们之间的关系还好得很。胡铁花天天和高亚男腻在一块，还合起伙来骂他“老臭虫”。偶尔厮闹切磋武艺，胡铁花总站在高亚男那边煽风点火。
　　可这一会儿，高亚男身侧却没有能帮衬她的人了。
　　高亚男趁楚留香出神，抬剑绕到后侧想揪出胡铁花。胡铁花匆忙躲闪，微微低头，不敢和高亚男对视。
　　楚留香暗叹，胡铁花没趁刚才打斗的时候轻功逃走，估摸着他心底也不想躲的。只是情事纠葛，这个大老粗哪里会解决？
　　折扇扇骨被刮蹭出了十数道划痕，也如同无形地在什么人的心里细碎研磨。
　　三个人再没有复合的可能了。
　　高亚男打不过楚留香，也知道久缠无益，瞪着二人甩下一句话：“这次看在楚留香的面子上我放过你。下次，我就是捅破了这扇子，也要杀了你胡铁花。”
　　
9
　　胡铁花杵着，望向高亚男离去的方向、看了许久。
　　而后他抄出来在库里藏了好多年头、舍不得喝的女儿红，醉了一宿。
　　
10
　　高亚男第二次杀胡铁花的时候，正巧碰上胡铁花失了智。
　　琅轩玉盆景丢了，金家的大小姐不依不饶，胡铁花咋咋呼呼也跟着叫嚷要把“老臭虫”缉拿归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楚留香始料未及。
　　高亚男轻功稍歇，停在楼外楼楼顶。楚留香老远就瞅见了。但胡铁花没看见，只仗义直言一定要帮金灵芝讨个公道。
　　楚留香向胡铁花使眼色。
　　胡铁花大喝：“老臭虫！不见棺材不掉泪，人家姑娘的东西还不赶快还回去。”
　　楚留香无可奈何，回骂：“我欠的钱财可以还，你欠的情债还还不还了？”
　　胡铁花闻言愣住，似乎在回想哪时欠的哪个情债。
　　
11
　　高亚男远远看向胡铁花，尽量劝自己忽视他身边的花花绿绿。
　　一路潜行尾随，原本路上有很多机会能暗中袭击，可她一拖再拖，最终还是没下狠手。
　　师父训她心慈，华山子弟应该断了莫须有的情丝残念。但是高亚男舍不得、忘不掉，每每梦里醉中，总会想起那个豪气肝胆的莽汉子、拍着胸脯立誓说要娶她。
　　
12
　　惊鸿匿影，快雪无情。
　　楚留香摊扇拨开高亚男的剑气，好性子地和她一来二去过招。
　　高亚男没去找胡铁花，把怨气尽数撒在楚留香身上。
　　“不是要杀他么？”楚留香摸摸鼻子，“我带你去找他？”
　　高亚男并不领情。
　　剑势虚虚实实，比上一次更为迅猛，招招单点楚留香命门要害。楚留香不动声色地放着水，抵挡稍显吃力。
　　“胡铁花……”高亚男眼睛看着楚留香手里的扇子，剑锋穿刺剃挑，“他身边的女子是谁？”
　　这话问的直白，像极了剑刃不弯不拐。
　　楚留香犹豫了一会：“万福万寿园，金灵芝。”
　　高亚男的剑夹着怨气和不甘，寒芒藏戾。楚留香一时大意，手中的扇子被震落在地。扇子的扇面如同被剜去了薄薄一层，扇面上的题字被劲风冲散得看不清原来字迹。
　　方才高亚男出手再重一分，就能毁了扇子，伤到楚留香。
　　
13
　　楚留香从地上捡起扇子，反复摩挲原本染字的地方。
　　胡铁花和高亚男，一个拿不起，一个放不下。
　　就这么白白挥霍掉了八年的情谊、八年的年华。
　　
14
　　高亚男第三次杀胡铁花的时候，胡铁花不是胡铁花。
　　江湖上出现了一批“仙药”，楚留香打听到这可能是锱衣楼在暗地里耍的手段。他和胡铁花商量好了，来一招将计就计把幕后黑手一网打尽。可是没料到棋差一招，胡铁花不慎吃了那药，丢了神志。
　　胡铁花见人就打，不听道理。
　　高亚男又气又急，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匆匆从华山赶下来找胡铁花。
　　楚留香不担心了。高亚男上回留了手没伤楚留香，这回定然不会杀自己的情郎。
　　所以高亚男这次提着剑冲向胡铁花的时候，楚留香只在一旁摇着无字扇看热闹。
　　
15
　　胡铁花喝醉的时候也不听道理，吃了仙药的他和喝醉了的他很像。
　　高亚男奔到他身前，有些恍惚。
　　她很久没有看到胡铁花不清醒的样子了。他眼底迷蒙，重重地喘着气，和八年前一模一样。
　 高亚男把剑架在胡铁花的脖子上，声音里透着恳求之意、带着哭腔：“你是不是要娶我？”
　　胡铁花不答话。
　　“怎么不说话？”高亚男手里的剑进了几分，在胡铁花颈间割出一道细小的血痕，“八年前你可不是这样的。”
　　“八年前你也不清醒，却口口声声说要娶我回家。”
　　
16
　　楚留香的右眼皮跳得厉害，心下嘀咕今夜回去一定要睡个安稳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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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独剑连环风破叶，孤掌游身蝶穿花。
　　胡铁花因为脖子上的痛楚激起来恼意，冲着高亚男抬手就是一掌。高亚男哪肯示弱，几年来憋着的委屈一时间尽数倾倒，也不管不顾胡铁花是不是清醒的，想到什么就开口大骂。
　　“江湖人称你‘花蝴蝶’，我看不过是个‘花心大萝卜’。”
　　高亚男看着眼前这个发了狂的人，傲然不比姬冰雁，潇洒不及楚留香。可就总是在她脑海里晃悠，甩也甩不掉。
　　今日听师父的话，拼出来个你死我活，是不是就能甩掉了？高亚男这般想，手中的剑却慢了几分。
　　楚留香身手虽快，但是发觉端倪的时候已经晚了，他原本想着高亚男的性子要强，不杀胡铁花也不会败给胡铁花。足尖轻点赶至两人身侧，却眼睁睁看着高亚男拿着剑偏错几许，硬生生挨了胡铁花一掌。
　　胡铁花的力道很重，高亚男伤得也重。
　　血渍飞溅，落在楚留香的扇子上，晕得樱红。
　　
18
　　胡铁花清醒过来的时候，说好像隐隐约约见到了高亚男。
　　楚留香说，没有。
　　胡铁花看不惯楚留香还摆弄着他那柄无字扇。
　　楚留香说，不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