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 番外

绍兴十一年农历十二月二十九
大理寺狱
岳飞被牛皮绳五花大绑，踉跄着被搀扶到了被白幔层层围起来的风波亭上去。这是已是十二月底，滴水成冰的时候，他只穿着一件单薄肮脏的囚衣，却丝毫不觉得寒冷，只想仰天大笑。想自己二十年来兢兢业业，血战沙场，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到头来，却是如梦亦如幻，不过一场空名罢了。
罢了罢了，这难道不是自己早已在噩梦中预见的吗？说什么奸臣当道，混淆圣听。区区一秦桧，何敢构陷冤杀枢密大臣，中兴之将。若非那位九五之尊，又有谁能……
岳飞想到这里，不禁有些颤抖起来。
绍兴元年，李成大败，自己班师回朝，献俘御前。当晚，君臣二人月下对饮，那人喝的微醺，曾亲口发下誓言，自己当为光武中兴，他岳飞就是宋朝的卫青，郭子仪。
这话他是不敢信的。
想以前朝仁宗之圣，韩琦、范仲淹之贤，不过以一句“朝廷疑尔”诛狄青。以狄青之贤德、之清廉、之功绩、之恩宠、之名望，也不过如此，自己何德何能，敢自大到能够保得善终呢？
原想着鸟尽弓藏也就罢了，却不料，官家居然连这都等不及了。
他还能说什么呢？官家的为人，难道他还看不清吗？
罢罢罢，你赵家的千里江山，自己不要也罢。只苦了中原百姓，和那洒在疆土之上的生命与鲜血啊。
岳飞只觉得膝盖被人猛击一下，一个不稳跪倒在地。他听到身后传来挣扎扭打和儿子的闷哼声。岳飞不忍回头，只觉得心如刀绞，险些吐出一口血来。他突然又想笑了。笑自己蠢、痴、傻。他曾笑狄青不懂朝堂的规矩，妄想以武臣之身掺和到文臣机要之中，不如自己早早做好急流勇退的准备。如今看来，可笑的却是自己。狄青死的及时，到底保住了自己爱子，保住了自己部将，保住了自己的令名。哪像自己？
也许杨存忠来庐山传旨的时候，自己就应该识相点悬梁自缢。就算得个畏罪自杀的恶名，到底使云儿和张宪保住一条性命。
岳飞啊岳飞,你到底在期许什么呢？
这时，已有两名壮汉拿来一把弓弦，朝他拱手道。“岳爷，得罪了。”
岳飞点头，只闭上眼睛不语。
感受到弓弦套住了自己的喉咙，一点一点拉紧。岳飞只觉得大脑缺氧，恶心想吐。就在自己将要魂归西天之际，忽听得一声尖叫从遥远的地方飘来。“留人！留人！”
寒冷的狂风重新灌进胸腔，世界突然清明了起来。
“赵德基，你他吗的到底想干什么混蛋！！！”若非喉咙受伤，岳飞现在已经破口大骂出来了。只可惜他现在整个人都不太好，连挺直身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又过了一会儿，一群内侍走了过来，在他们三人前面放下一把楠木椅子。岳飞看到绣着七爪龙纹的黄袍在眼前闪过，坐在了那把椅子上。
皇帝来了。
岳飞觉得自己的心扑通扑通狂跳，就像二十年前他带着两百个兄弟冲进数万女真军队前的那一刻一样。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不再让自己那么的头昏眼花。就算这寒冷的西风给了他清醒，他也不知道此时自己应该作何反应，是应该破口大骂昏君无德，还是应该哽咽几声然后扑过去嚎啕大哭臣冤枉啊。
“岳飞，抬起头来。”那个熟悉的声音从上方慢悠悠地传过来。这时，岳飞已经决定识时务者为俊杰，忍下所有的愤怒、厌恶和委屈，拿出十几年前自己哄奇葩上司的手段，来对付这个昏庸之君。
他抬起头，看向这个自己命运的仲裁者，自己的君王。
昏暗的灯火下，那人的眼睛毫无表情得打量着自己的面孔，略带几分好奇，就好像他从来不认识他，第一次见面一样。
岳飞觉得自己的血一下子凉了，和外面纷飞的雪花一个温度。
没有想象中的愧疚、不舍或者愤怒，没有熟悉的疲惫、阴郁和温柔。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冷漠和好奇。一瞬间岳飞只恍惚觉得这不是官家，而只是一个和官家长得一模一样的陌生人。
之前准备好的话全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但是官家也并没有注意他。他继续用那种陌生而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自己身后的云儿和张宪。
终于，慢悠悠地，九五至尊坐回到了那把椅子上，开口说道：“尔等可明白，为什么，回落到今天这地步。”
吃惊于眼前之人居然有脸问这个问题，岳飞的嘴巴张开又合拢，张开又合拢，只觉得千头万绪理不清楚，最终冷冷化为八个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然而皇帝似乎不在乎他的回答。他的目光冷淡地越过他的肩头，停在了自己身后。
他听到云儿低声笑道：“何须借口。”
天子轻笑几声，然后说，起驾，就飘然而去了。就仿佛他除夕之夜不畏风寒大老远跑到这儿来，只是为了问他这个问题。
天子走后，就有人来为他们松绑，带到了一个干净温暖的牢房。很快又有相熟的御医来为自己诊治。
“岳爷不必担心，天子这态度，说明岳爷很快就可离狱归家了。”那御医一面为他诊脉，一面激动地说道。
“云儿和张宪呢？”岳飞问。
“也有同僚为他们诊治。呵呵，天子这样的恩宠，整个大宋朝也是独一份呢。”御医撵着胡须说道。
确实独一份。岳飞在心里冷笑道。官家在做皇子时就有虐待宫女的爱好，想不到，现在竟发展到自己身上去了。
他这样想着，只觉得实在太过疲惫，竟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不过睡过去之前，岳飞脑海里唯一的想法就是，早知道今天会落在那个混球手里，二十年在酒馆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应该先一拳打断他的鼻梁骨。
不过，那厮的武功确实不错，就算是自己，也难以在几招之内打得他鼻血直流。
可惜现在不能揍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