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霾杀（gl末世）》

倒叙·往事（三）
（一）
“你相信长生吗？”
“不信。”
“你渴望力量吗？”
“不渴望。”
“呵......那么，”身着简约修身西装的中年男人哂笑了一声，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对方油盐不进的态度并未令他产生丝毫慌乱，他仍像他的西装一样熨帖干净又整洁，他白得有些病态，咧嘴笑时给人一种电视剧里吸血鬼的感觉，笑起来便也多几分奇异的魅惑诡谲，“你想救她吗？”
面对面端坐着的男人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动容之色，如点墨在纸，有什么看不见却能感知到的东西在他瞳中渲染开，他的眉梢难以察觉地抬了那么一抬。他的表情管理做得很好，大抵归功于长年累月的锻炼，除此以外他几乎毫无破绽，光从面上看，他和先前没有什么区别。
但根本不需要观察，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
他戳中了他的软肋。
他低头审视自己的双手，枯槁，粗糙，多茧，掌纹纷杂，左手掌心向下半寸的位置有一道寸余长的疤痕，即便是年月冲刷洗礼多时，痕迹也依旧清晰，这道疤痕不长不短，刚好横拦掌心那三道最明显的纹路，如同棋盘上的楚河汉界，硬将这原本顺坦的纹理撕毁成迥异模样。
那病态白的男人懒懒瘫坐在沙发上，神情惬意得跟这地儿是他家似的。他微笑着观察对面的人，明明对方面无表情，他却似觉分外新奇有趣，氛围分明沉凝滞塞，他却一点儿也不受影响，像活在别的时空。
立在那冷峻男人身后的卫城暗自攥紧了拳头，他虽也极力保持冷静，后背却早淌出冷汗，万幸房中只有他三人，无人可窥得他内心翻涌。
他人或许看不大懂，但卫城却深知身前这位的作风，果断利落从来都是这位的代名词，少有令他举棋不定之事，如果他在某件事情上迟疑，那么他多半已经做出了最后的决定，只是这决定与他一惯为人处事之风相悖，因而总要沉默许久。不知道的以为他在犹豫，卫城却猜他多半是在筹备后路。
正是因为了解，所以才感到害怕。今次之事，实在非同一般，甚至可谓骇人听闻，这位一旦应下，往后那便是......万劫不复之路啊......尽管他也很想救她，但......
“卫先生需要一点时间考虑一下，祁先生请先回吧。”卫城终凝聚起自己全身的力量，艰难迈出一步，挡在了卫国梁跟前。
这是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哦？”祁弈破天荒地睁大了那双总是微眯的眼，他懒散的姿态并无变化，只是当这双细长的眸子投来带有热度的光芒时，被注视的人难免会有种受到重视的感觉。
“小城——”卫国梁的声音有些闷沉，卫城听惯了他多年来发号施令时的声如洪钟，此刻倏然听到他这声呼唤，心里决堤似的泛起一阵酸楚来。
“最晚明天下午六点，卫先生会给出答复。”卫城不敢回头，他知道话一旦说出就覆水难收，他无法回头，他更怕自己一回头，便再无勇气顺从自己的内心。
祁弈并不多做纠缠，十分干脆地起身捋了捋自己因坐姿而起褶皱的衣袖，待将自己收拾妥帖了，才拎起自己的包，迈向门口去，整个过程仍然是有条不紊，丝毫不乱。
临到出门，祁弈忽然转身，笑吟吟道：“年轻人你很不错。”
卫城将将松了口气，却听那人带笑的声音再度响起。
“不过这并没有什么作用。”
（二）
转身，这原本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但在此情此境，倒成了无比困难之事，卫国梁的目光如芒在背，卫城大脑一片空白，先前脑海中闪烁过的无数念头，都在这目光注视之下化为齑粉，消弭在不知名之处。
“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声音无甚波动，听起来和这许多年来他训诫教导自己的口吻一般无二。
知道，当然知道。作为一个军人，首要原则便是无条件服从上级命令，上未有令而妄动，按律当罚，而他今天所作所为，又岂止是“越俎代庖”几个字能言尽的。更何况卫国梁素以治军严明著称，说卫城是踩了雷区也不为过。
但自己当真做错了么？难道要他眼睁睁看他陷入泥沼？看他几十年功业毁于一旦？
卫城站得笔挺。作为军中楷模，他向来笔挺，但不知怎么，此刻他显得尤为笔挺。卫国梁的表情管理他学了七八成，因而眉目之间淡然之色犹存，只是那胸口剧烈的起伏终究出卖了他内心的波动。
他不肯回头，或者说他不敢回头，回头便要低头，低头便是认错，他没有错。
他不作声，卫国梁也不追问，空气便陷入到僵硬的寂静里去。
那一天卫城站了很久，久到身体素质非凡的他都逐渐有些意识模糊，但这个很久究竟是多久，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像站岗的哨兵，守在那扇看得见又看不见的门前，画面静止如画，时光冻结在那一刹。
他记得自己在那漫长的立正姿势里回顾了自己的一生。他生在贫困的西北乡村，又是单亲家庭，母亲砸锅卖铁供他上学，濒临辍学之际遇上了卫国梁，人生由此转折，在卫国梁的支持下他读完高中，考入军校，逐渐崭露头角。卫国梁赏识他，他便得以在27岁的年纪升为少校，完成一桩又一桩在他人看来不可能的成就。他能有今日，所仰仗的，正是卫国梁的指引。
卫国梁不会犯错，就算犯错，他的错误也不会太致命，而任何细小的错误，卫国梁都会予以重视，以最快的速度弥补修正，并引以为戒。听卫司令的话准没错——这可能是卫国梁麾下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念头，卫城也不例外。
但他同时又是一种例外。性格所使，他惯于质疑，求真求实，力求客观中正，卫国梁格外赏识他，多半出于此，这一点他很清楚。
如何在成为卫国梁左膀右臂任他挥洒自如的同时又不失真我？这一课他上了十几年，直到那一天，“真我”打败“服从”，他便再也做不得那左膀右臂。
“你走吧。”
那场没有眼神交流也没有声音的对峙最终以这三个字结束，卫国梁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疲倦消沉，像老了几十岁——或者说，这一刻他才活得像他这年纪本该有的样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怎样的表情？他看向自己的是怎样的目光？......他竟然什么都不知道，他始终抬头挺胸站立如松，他始终没有回头。
命运的巨轮转动无声，时光之书悄然翻页，变换，尘封，不可追，无可逆。
悔恨啊......
如果自己当初回头看了哪怕一眼也好......
谁又能料，此去一别，后会竟是无期。
（三）
风沉吟着，时而似兽呜咽，时而似浪咆哮，驰骋于无边的夜色。
城却是不夜之城，黑暗虽是不容置喙的大背景，但万家灯火点缀其中，亦照彻方寸天地。
卫城漫无目的地游走在空荡的街道，路灯不言不语，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不知从哪里来的一阵风席卷着一片枯叶，在他周身打了个旋儿，轻巧地落在他的肩头，他都恍若未觉。
待回过神，抬头望去，卫城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303医院西门，抬首望向那几栋灯光明亮的高楼，他一时愣神。
卫城打小不喜欢医院，幼时在村镇的诊所，他就受够了同龄孩童们的鬼哭狼嚎，长大些母亲早年积病逐一发作，他隔三差五就要陪母亲去看病，医院奇异的消毒水味令他几欲作呕，高昂的医药费险些压垮了他本就残破的家庭，及至事业稍有成色，凭借着职位之便终于得以将母亲送入最好的医院，却又太迟了。
303医院，他在这里失去了一生唯一的至亲。
那天的一切都历历在目，仿若昨日，卫城回想起来的时候，连医生眼角的纹路脸上的褶皱都清晰可见，那场景像是定格存档，生生烙在了脑子里。
“......实在是太晚了，如果早几年开始接受治疗，你母亲的病还有得救，太晚了......”
太晚了？呵，太晚了。
是他不够拼命？在他这个年纪坐到这个位置，几乎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极致——哪怕是背景深厚的同僚也没有比他更出色的了。
是这该死的命！是这生而贫贱的命！是这......无从挣脱的命......
夜将尽未尽时的医院显得尤为寂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死寂。303的绿化乃业界翘楚，而其中又以住院部的绿植覆盖最为广泛，即便是在这万物凋零的季节，此处仍然保留了几分春夏绿意和生气，若是白日到访，必定赏心悦目，可惜形态各异的树植，在此刻倒更像形态可怖的魑魅魍魉，看不真切的阴影里仿佛随时会冲出吃人的异兽。
不知是清秋之寒还是医院本身阴寒，卫城推门而入时，身不由己地打了个寒颤，暴露在空气中的手臂亦是汗毛竖立。一楼前台处无人值班，到访签到册对外摊开在柜台桌面，最新的一栏只填了日期，姓名处空空如也，卫城一边看一边习惯性地伸手去摸柜台里的签字笔，入手却是一片冰凉——他摸到一块镜片。
镜片四四方方，看起来非常普通，但它的厚度却是难得一见的厚。
住院部的前台值班人员中有一位体型健硕的姑娘，她平常总戴一副厚厚的眼镜，听说除了洗澡睡觉从来不摘。
卫城想到此处，窗外忽然狂风大作，刮得林叶簌簌作响。噬骨的寒意自脚底而起，迅速蔓延到他的脑后勺。
他听到自己心底“咯噔”一声。
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劲。
飞奔至电梯前，卫城发现电梯已然停止运作，连最基本的指示灯都不再常亮，他毫不犹豫改走楼梯，三步并作两步，尽最快速度爬上了 10楼。
楼道明亮如常，照得室内如同白昼。
1001重症监护室外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