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

如梦是一部“完美”的作品。
如梦的完美不只在于“花好月圆”。
*花
如梦里当然是有很多花的。从实物（山茶、铃兰）到图案（小梅花棉被，辛明珠爱穿牡丹）到人名（穆蕙兰，郭小莉）。粉丝喜欢把自己的偶像比作天上的星，而比作心里的花似乎也未尝不可。偶像公司就如同一片欣欣向荣的花田，殷勤栽培出各色组合任君挑选。
这其中汤贞大概算是最特别的花。
还记得汤贞画中的Matty是个站在高高舞台上的小男孩，背后两只小翅膀，头顶一朵“长得像草的花”，身边还陪伴着一只小羊，这些大概就是汤贞理想中的舞台了。
这舞台很类似汤贞喜欢的阳台，在阳台上他给爸爸表演“电影”，闭上眼睛险伶伶地跳去邻居哥哥家，和乔大哥喝茶说戏谈天；还有被巴黎初夏的风祝福着的阳台，男孩子装作毫不费力地爬上来要带走他的爱人，晴风暖阳让衣袖鼓荡如铃兰花——铃兰花像安琪儿吹鼓起的脸颊，小而洁白，总害羞似的低垂着头，团簇起来也美得毫不锋利，倒比“长得像草的花”更恰切汤贞想象中的自我定位。
阳台和舞台都是自由到好像可以乘风飞去天上的，都是有些高却很“安全”的，都是有些寂寞却永远不乏惊喜的。这是缺乏安全感的汤贞最初所期待的爱，遥远的模糊的热诚的庞大的有偿的因而“安全”的观众和粉丝的爱。
*好
生而为人，老天爷赋予汤贞极尽造物之美，“长成这个模样，谁会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就算没名字也没关系，相信林爷，没有人会忘记你。”父亲交予汤贞表演的天才与快乐，“我爸爸以前说，演戏是天底下最快乐的事。到了戏台子上，什么烦恼都忘光了。”而母亲则致力于将其证罪与扼杀，“我的儿子我自己知道，装病，他从小就爱演戏。”即使一开始真的存在某种蒙躲于被单之下的平衡，这平衡也随着汤父的自杀付诸东流。
生而为人，汤贞却好像无所不能，汤贞活成了一个高高在上的规则秩序，在许多人心中曾无限接近过“完美”这个定义。可当“完美”不再是粉丝透过憧憬滤镜的情绪表达，而变成平铺直叙的日常定义，这其实非常可怕。当年对着母亲下跪磕头也坚持要来京城追梦，汤贞是只身背着十字架从他荒芜的原生土壤出逃的，而因为要报郭姐的知遇之恩居然真的在亚星这个偶像“小作坊”坚持了下来。
汤贞无疑擅长“表演”（很奇怪，擅长表演这区区四个字居然天然含带分量微妙的贬义，仿佛一个怀着原罪的无语境陷阱），他以表演来释放和表达自己，以表演来融会贯通他“什么都想试一试”的偶像蓝海领域。一切都化作控制的艺术，汤贞天赋的共感和想象总能打破重重壁垒，为每一个身份角色捏魂团魄，而延伸至唱作、主持、授课、做电台、开专栏也莫不如是。
“他（汤贞）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把他自己的人格，完全建立在别人对他的爱上了。……很适合你们这个（偶像）行业。”曹医生的话也许不尽对，但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为何于他人是谋生的舞台于汤贞却是维生的寄托，也借外人之眼窥见了些许汤贞身上“理想到极致以至于飘在天上的”理想主义的发端：我需要爱而燃烧自己以爱人，我希望幸福而做快乐事以快乐他人。
汤贞适合当偶像吗？如果说汤贞的全能当偶像太过“屈才”，汤贞的“完美”或许也与偶像并不适配——偶像组合是一个个性的特色拼盘，粉丝享受整体的丰富，同时偏爱挑选的自主。最典型的莫过于，在以汤贞划分的偶像新旧时代里，KAIser这支九人组合从纸上谈兵走上了现实舞台并大获成功；尽管组合在不断壮大，可偶像的质地在变得轻盈。汤贞，像文中说的，是满满一桌满汉全席，十分不“个性”，九分无根，甚至八分无从谈起“自我”。他天降福星一般出现在亚星的偶像生产线上，自觉承受着超负荷的日程、越界的好奇窥探和经过严格审查的自由；他不仅将偶像做到了极致，还无限拓宽了偶像的定义。“他的成就似乎根本不是区区一个偶像能达到的，可无论用歌手或是演员来定义汤贞，都不如‘偶像’来的更准确。那种感染力、号召力是天赐的神力，是无法模仿，无法用简单的歌喉、演技去复制的。”偶像侧写了汤贞无限接近完美的金身神话，这神话煌煌如新兴的宗教，也岌岌如新兴的宗教。
比起“神明”，也许“生灵”才更贴切汤贞。“这不是现实的生灵，什么奇迹在他身上都有可能发生。”他如同《花神庙》里莫名被推上百人大轿的小小花妖，一开始即以真身接受供奉，不由自主许下普度众生的宏愿。神性于思想云端俯瞰，统御理智；灵性则于灵魂海面弥漫，启发梦想。神爱世人，爱而无偏私，爱而不求偿，因此爱得无情而禁欲。生灵爱人，因其纯真赤诚，倒显得多情而无欲。
*月
汤贞横空出世即是太阳和月亮，万千星子只能失色。阳光和月光就像美的宗教，日夜普照万物，最是多情也最是无情。“汤贞也很喜欢笑，只是他笑得好看，笑得情真，笑得让人觉得，他只有对我才是这样由衷，对别人多半都有苦衷。”
最初，穷小子梁山伯如何爱英台，穷小子梁丘云就如何爱汤贞；像爱一片雪，像爱一颗晨露，像爱满身月光，像爱满山红叶，像爱经验里所有美好事物。而梁山伯恪守他的忠孝仁义礼智信，梁丘云也不免受乡下老家的积习和观念约束。因此日后不管梁再如何谈“同性恋”色变，他对汤贞的感情始终都会有这一层“风花雪月”的解套在。
电影《花神庙》提供了梁另一层情感的解套，或者更准确来说是欲望的出口，“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既然遇到了，献祭者甘愿，则掠夺者无罪。只不过汤贞是男孩，梁家的棍棒同世俗礼法一起高高举起传宗接代的大旗，再重重落在大逆不道竟敢传出同性绯闻的梁丘云后背。
第二幕的梁一直在积累着“我姓梁丘”这个高潮前的量变；人前他还是汤贞眼里的好人云哥，静夜他则是摩托车上独自抽烟等待的一片阴影，像一只压抑蛰伏的兽。回避隔离是真，隔着毛巾的欲望也是真；去看医生是真，哭肿眼睛的笑容也是真；留住组合是真，猫儿溜走也即将是真。汤贞渐渐由虚化实，由风花雪月变作一只猫儿，一只便于投射欲望的猫，一只可以用爱意与痛苦温柔勒索的猫。
作为汤贞的“官方”伯乐，方曦和方老板对于梁丘云的“黑化”同样居功甚伟。早在甘清为梁打开不夜天的大门前，方曦和已经向他展现了望仙楼的一隅：上层权贵手握无数金钱与资源，能够像操控木偶一样随意摆布他人人生。方曦和有多耐心去铺就汤贞的“凤还巢”之路，就有多冷酷去搓磨梁丘云这颗碍事的绊脚石。梁不想演方老板投资的电影，让汤贞再为他欠人情，这是不识抬举；梁担当男主出演新城影业的电影，就掉入“烂片王”“赔钱货”的圈套；拳脚上的侮辱教训有之，“丁望中骗我吧，你这叫不用替身？”言语上的谆谆教诲亦有之，“你不要看着太阳好，就想去追。”“太阳耀眼，炽烈，会把周围的一切照进黑暗。离他太近了，他不会照亮你，只会毁灭你。”
梁丘云“只能”做天上变幻莫测的流云，遮天蔽日，吞噬光华。就像他功成名就后的签名一样，单单一个“云”字，“如果你渴望用拳头用子弹去消灭一片云，那么你只能得到失望。因为云聚云散，化为水，化为雾，化为云，云像功夫一样，无所不在。”
在开车行凶时，梁脸上蒙着一张怪异的猴儿面具，“撞破五指山”是他道德上的强大开脱。拯救“深陷囹圄”“无可救药”的汤贞是为义，保护乡下二老是为孝，惩“恶”是为勇，自救是为智。而梁丘云五年磨一剑，死死咬住《狼烟》这个机会一炮而红，势必平步青云，前途不可限量。
*圆
说起骆天天，你总能轻易勾勒出一个土生土长在皇城根下、小霸王似的漂亮男孩。“轻易”的意思，放在梁丘云这里，就是“担心谁也不用担心骆天天，他从小娇生惯养的，疼了自己知道喊，知道哭。”就是“他怎么会理解梁丘云的难处呢？甚至对于梁丘云的心事，梁丘云的抱负，梁丘云的隐忍负重，梁丘云的梦……骆天天不懂，也从没试图给过他一丁点儿的尊重。”就是“ 骆天天就是个不记打的人。”更就是“你汤贞老师和你不是一种人。”放在普罗大众那里，很多人因为《罗马在线》才知道亚星有个叫骆天天的年轻人，“不仅长得像汤贞，唱歌舞蹈也狠下过一番苦功夫。”而对于骆天天的死，人们更多咂舌，“都说‘云贞’‘云贞’，这个‘贞’居然是指‘小汤贞’？”而报章媒体再如何挖掘本人似乎也无甚挖掘，一度作为亚星最顶尖练习生的骆天天，出道七年也只在与“哥哥”汤贞有关的工作上收获印象与褒奖，身为偶像却在偶他人之像，算不算一种偶像的“失格”。
骆天天其实性子既独且傲，朋友并不多。一旦交了朋友，孩子心性才显露出来，撒娇粘人别扭嘴硬，最里头还藏着一颗颤悠悠的赤子之心。一个抱着他冲出父母吵架战场的梁丘云，一个长得像他还特别厉害的汤贞，加上一个话少人好的祁禄，组成了最初天天记忆里无忧无虑的小团体。小团体在成人世界的风雨下很快零落。天天想，祁禄为什么还不讨厌我。天天说，（汤贞）他今天没吃药吧？好像只有梁丘云例外，骆天天说了无数狠话，骆天天一次次离开梁丘云，却慢慢又回到梁丘云身边，“好像画了一个圆。”
骆天天一生经历大多都在反复帮他建立一个条件反射，“被动承受可以缓解人的无力感”，因此被迫练就一双孩子的冷眼。汤贞本是天上一轮明月，对于汤贞重新被命运之手拉回高处，“骆天天不觉得羡慕，只感觉到一种秩序的回归”。而梁丘云呢，从企图通过骆天天抵达汤贞这一点上，梁丘云和其他人并无不同；只是梁总以为爬得越够高便能用一碗水拘住月亮，最终自己扭曲变异成为一片“无法填满的黑洞”，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至于骆天天自己，当初半推半就在亚星出道，运行轨道从来不由自主；倒是主动喜欢上了梁丘云，结果却发现梁丘云讨厌他；后来梁“救”了他一命，尽管支离破碎，但兜兜转转他又回来了。梁拥有猎人的心肠，天天就有帮凶的笑容；梁见证了天天最不堪的一面，天天也陪伴了梁最狼狈的岁月，自此骆天天只有梁丘云可以依靠了，梁丘云也应该再无法离开骆天天了。
“如果有一天我的梁山伯死了，我也不会活下去的。”这是天天二十岁时写在公开博客上的一句话。“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你追求的不是汤贞，是我，你想要的不是汤贞，是我！”这是天天在梁最后一次要丢下他时喊出的话。毕竟梁将他从不夜天救了出来，还说要照顾他。毕竟有两三年，天天在梁面前只是天天；圣诞节时梁可以醉着吻他而不顾第二天肿脸，他也可以随便地光着腿就像回到小时候一样。不料最后一刀的残忍刀锋被庄喆递了过来，原来那个“救过我一命”从来只是一场随机应变的骗局。是不是世上根本没有执迷不悟的梁兄，只有自作多情的英台。
当年梁丘云随手捏扁丢弃的Mattias纪念戒指天天贴身挂在脖子上，当年梁丘云他娘从乡下织给云子“小助理”的红围巾天天保存到现在，当年天天妈红着眼眶解开撒完酒疯昏睡的天天他爸的腰带和领口，“不然你爸喘不上气，你不帮他，他得憋死”。如今梁的伪善与真恶，他的反复无常、贪心不足、鲁莽冲动、偏执痛苦，他强壮的□□，他不息的欲望，他误入歧途的理想，统统化作捆缚的圆，纠缠入天天年少的喜欢和惦念里，几乎教天天窒息。梁丘云不帮骆天天，就没有人能帮骆天天。然而梁丘云又要再度抽身离场，哪有这样的好事。勒进手指的戒指绕成一个圆，权作婚戒；勒进脖颈的红围巾绕成一个圆，权当喜幔；公之于众的照片不只为证据更为证婚，一对“新人”笑容齐整。
说天天重新点上泪痣，重新掌握方向盘，以死亡重获自由是我写在评论里的假潇洒；天天一边在打破这怪圈一样的“圆”，一边在孤注一掷地修补和加固这个圆。舞台、布景和一切都是假的，灯光短暂地为他打出一个极像“汤贞”的影廓。假作真时真亦假，当幕布下落，天天终于可以跳入空坟，永不回头。
这个早已从时间中出走的小孩，愿死亡是你流浪的终点。
*镜
故事里总要有个天天的，不是骆天天，也会有前仆后继的其他“天天”。汤贞是“广寒仙子月中出，姑射神人雪里来”，广寒仙子司月，姑射神人掌雪，皆天生一段冰清玉洁，只可远观，无形中不知阻住多少放肆欲念。而骆天天像是汤贞映在凡尘俗世的一张镜像皮影，多了股鲜活的肉香人气，便也少了层亵玩的屏障。把汤贞如珍稀藏品收于天上望仙楼，便把天天当复刻仿品锁在人间不夜天。天上人间，对仗工整，色香味俱全，当浮一大白。
将人物化，这似乎是上层们偏爱的譬喻特权。只不过平时再如何宝爱珍贵，地震洪水来时也自会决然舍弃；而如能让其牺牲成为见风使舵的“风”、或是声东击西的“声”，则更是事半功倍，一将功成了。
天天故事的巨大吊诡在于，命运将他和天才汤贞以相似的容貌捆绑在一起，鲜明而残酷地告知他天资优秀与天赋异禀的差别，先来后到与一意钟情的差别。然而连汤贞都怀璧其罪，连汤贞都“物尽其用”，天天就更是已证罪之罪，已物化之物，活该承接欲望剥脱□□后更腥膻的投射。可又跳出一个疯狂恣肆的甘清，用血腥变态把汤贞替身修炼成骆天天正果，地狱酷刑存活便施予天堂极乐，最后还心甘情愿付出性命保住了他的“宝贝儿”。一念之间，至清至浊，至庄至谐。
*
在梁丘云最后的医院时光里，“方曦和”依旧是一个足以刺激他狂性大发的名字。谵妄中，他又变回一个明明浑身都是功夫和力气却卑微到无力反抗的年轻人，不过一条贱命，像极一条匍匐在方曦和脚边的狗。比之陈乐山，方曦和最先把仇恨屈辱斧凿在梁丘云的脊梁上，也将上位者的权利游戏锻压进梁丘云的脑回中，方曦和化作梁永不褪色的梦魇。
第四幕“撞破五指山”后，梁的事业眼看有了大起色，他也终于如愿锁住了他的猫儿。而方曦和自诩豢养在宫殿中的“夜莺”，与梁丘云软禁在宿舍里的“猫儿”究竟又有什么差别。
梁抬头望天，天上风雷涌动，积雨云中竟隐隐约约浮现出方曦和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待到风吹云散，大雨落下，水洼中又赫然映出一张梁丘云自己的脸。梁有多恨方曦和，潜意识就仍有多怕方曦和，就有多想成为方曦和。
“富贵险中求。”他终于变成了他想象中的方曦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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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刚才说的我这些优点，主要都是我爸给的。而他原本不想要我。”“我本来不应该存在。”周子轲这段最初的心结，在如梦的最后才得以吐露。不过鉴于吐露对象是不算熟的陶锐，心结应该也已不算心结了。
拥有一个穿军装的父亲，又是家中“总是不够好”的长子，周父周世友不仅缺少一个所谓的幸福童年，长大工作后更是连个人生活、业余爱好都欠奉，工作好像成为他证明自身价值的唯一方式。他不理解蕙兰怎么会看上不解风情的他，后来有了一子一女，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给予他们物质财富之外的东西。子轲是伴随着全家人的爱与期盼诞生的，成长中却唯独缺失了父亲的陪伴。而周子轲同样目睹了妈妈一次次为父亲的离家出差而难过。在财富与宠溺中长大的周子轲，大概真的不能理解父母一辈为家族无可避免的牺牲。
父子关系一旦出现裂痕，不当的修补和放任自流一样只会适得其反。周子轲不服管教。并且如果周子轲不听话，或者犯了错，周世友需要诉诸拳脚的管教——就像他自己最忌惮的父亲一样，事后他也免不了挨自己老爷子、子轲的爷爷一顿教训。蕙兰去世后，这对父子的关系似乎完全失去了弥合的可能。
周世友并不否认自己作为父亲，的确约束不了自己的孩子了。“子轲就好像上天拿着一面镜子映照出的他，什么都和他对着干。”
可镜子映照出的显然不止这些。
以前蕙兰生日时，嘉兰塔两个塔尖总会发出光亮，像城市上空的两颗星星。这是上一辈的“周先生”对“周太太”拙于出口的浪漫爱意。
周世友又一次出差前，用纸折出他童年的小汽车、小飞机、小坦克送给儿子，这是爸爸无言的抱歉。多年后才有了小周骄傲地教汤贞折厉害的纸飞机。
尽管痛苦万分，周世友最后还是同意了蕙兰要安乐死的决定，这是丈夫的理解与尊重。第八幕汤贞选择要暂别小周自己走出去证道，小周再不舍，也尊重地退开一步。
“周世友会有隐约的感觉，他不希望孩子们走上他的路，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很多话到了嘴边，也讲不出口。”“每个父亲都想把自己最缺失的东西送给下一代，周世友能送给子轲的，除了一盒汽车玩具，就是自由和对未来的选择权。”这是父辈最重的承诺。周子轲也许当时不懂，但时间会教会他一切。他懂了，心结就消失了。
*水
汤贞擅长表演。文中埋下一句谶语：“一个人可以完美地饰演另一个人，这是天赋，也是诅咒。”在普世的思维里，饰演另一个人，最完美的方法不过变成“另一个人”，那此时“自我”又将寄居何处。曾经更年轻而茁壮的汤贞“可以承受这些波澜壮阔的悲喜剧在他身上一次次冲刷、洗涤”。而许多年来他一直不曾告别的“另一个人”，其实是那个曾在许多人心中无限接近完美的“汤贞”，倒教人觉得是汤贞摇摇欲坠地栖身在庞然而理想的“汤贞”之上。
《丰年》的阎导当着方老板的面对汤贞有过一番夸奖，“别的演员二十岁的时候，演戏还像在迷宫里摸索着墙壁找路。阿贞呢，他是在海中遨游，哪里都是他的路。”却不知天赋闪耀在水上，诅咒潜行于水底。
天赋对汤贞的诅咒从近了看是对个人理想的发难。表演可以带给人快乐，表演也同样可以骗人；小周在化妆间里看到了一个假装刚刚被林导叫醒、抱歉万分的汤贞，梁丘云在老宿舍里看到了一个依旧信任依赖、轻易就被他影响的汤贞，郭小丽在锁起阳台的公寓里看到了一个病情好转、乐观坚强的汤贞；此外还需要长时间扮演一个绝对听话的失败者、一个矛盾重重的前辈、一个懵懂乖顺的病人……日积月累，这些负罪感之上的负罪感足够熬枯任何一个金刚不坏的汤贞。
天赋对汤贞的诅咒往远了看就如同千百年前命运对英台的碾压。英台原以为命运可以自己选择，可拼尽个人能力所做的选择，只不过是吹弹可破的幻像，待到蜃楼的水汽散去，面前只余一条绝路通向一座择人欲噬的空坟。
和英台一样，汤贞便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到底是从哪一步起出了错。是沉默、是保护、是退让、是践诺、是努力、是报恩错了，还是爱上小周的“爱”错了，还是假戏当真演的“真”错了，还根本就是执意追梦的“梦”错了。每一个可能的肯定都是对汤贞的否定，以致于到头来只剩下死亡一个选择。然而，汤贞丝毫未从几次自杀中获得解脱，那“死”是不是也是错的。未死的汤贞比已死的英台还少了最后一个选择，是真正的选无可选了。
*
汤贞很当得上“戏梦人生”四个字。
出生在雾气笼罩、水脉丰饶的香城，汤贞命中注定与水有不解之缘。八岁登台表演史诗大剧《共工之死》，水神的结局仿佛预言了父亲投河自尽的命运。《花神庙》里小花妖生来亲水怕火，却被最好的朋友软禁在冷水桶里逐渐摧折凋零，这何其像梁对汤贞的囚禁折磨。《梁祝》中最终选无可选的英台纵身跃入江水深陷的墓里，就如同汤贞的第二、三次自杀。《夜航船》，“讲述的是漫漫长夜，一对年轻人在孤独的航船上望着河面，相互陪伴的故事”，恰似汤贞紧紧抱住小周的腰，两人驾着小艇把一切烦恼抛在身后。《黑堤上的蓝色雨衣》，暗合车祸幸存的小周在夜雨中爬上河堤，心急如焚的汤贞穿着蓝色雨衣跑来派出所接他（文中也曾安排汤贞冒雨去派出所接梁丘云的情节，梁还留下一双汤的白袜子以资纯情缅怀，可惜梁却从来不是汤贞爱情故事的主角）。《此夜绵绵》，“一位重症病人在临死之际回到了家乡小镇，体会到生活的原本”，而汤贞顶住了仿佛沉浸水中的“带密度”时刻，焕然新生……
水底也许依旧黑暗寒冷，潜藏着未知而危险的漩涡和淤泥，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肺叶，恐怖更甚拍打无人回应的四壁。而小周如同太阳神阿波罗，刺破黑暗，温暖海水，使汤贞重新生长出勇气与生之信念。不是刻意逃避忘却，而是上前面对，即使站在水边，也不再惧怕落水。
*月圆
将人物化，这也是向野心与恐惧屈服后，不顾一切向上攀爬的梁丘云所必然发生的同化。凡人无法独占月光，但他可以用图钉钉死蝴蝶，用铁链锁紧猫儿，用金笼困住仙鹤，用马厩关牢小马。梁当年肯独自一人去美国闯荡，一方面确实为了抓紧机会事业腾飞，一方面也是相信汤贞逃不出他的手掌心。“除了我，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人是你能依靠的，你自己跑出去，这么多年，你找到了吗？”过去他偶然失手让锁住的猫儿溜走一次，心里其实从此用执念筑起一座小小黑屋，里头关着他设想中终将落网得猎物。他一遍遍预演着这一刻，像预演他登上顶峰的狂喜瞬间。他准备了讲稿，设计了房屋，却从没想过会有稿废楼塌的一天。很难说这种偏激的占有欲里还残留多少爱的成分，那么就“相伴，不只是爱。”
向上攀爬，总要攀附什么借力。先是丁望中导演，梁不仅凭借他拍出的《狼烟》第一部和他的香港朋友攀上了好莱坞的人脉，之后更是成功排挤丁导，将《狼烟》系列据为己有。后有陈乐山陈总，陈总对梁一开始就是明摆着的胁迫合作，做的是卖命的强买强卖；后来梁发迹了，万邦方面又重新整顿好招贤纳士、平等互利的商业笑容，一口一个“云老弟”叫得好不亲热。对此梁不仅应付得如鱼得水，还早已棋先一着地捕获陈总爱女陈小娴的芳心，并已暗度陈仓有了爱的果实。可以看出，志在梁王的梁丘云，既做了功夫皇帝，扩张事业版图的野心远不止收购区区一个亚星，成立自己的子公司，而是直接剑指万邦。至于江山美人的美人一块，对外有了身份显贵的妻儿，对得起父母；对内抱得汤贞归，对得起自己这些年来的一片“痴心”。内外兼修，方为大道呵。
暴力助长饥饿，权势催生贪婪。然而欲望永无止境，高天外还有高天。梁大概万万没想到自己因为披着文明和智力的外衣，向来所向披靡的蛮荒暴力，面对嘉兰塔居然有不战即败的一天。梁和周的第一次碰面，关于两人身高有一句话印象深刻，“没高那么多，只高一点点。比起营养的高低，更像是天生的差距。”总是矮一些的会更在意。不过后天努力的梁丘云，人生信条里一定不稀罕天生这回事，谁还不是天生地养，“生死富贵，说不好。”
如果梁真的拥有人生哲学，这种哲学倒在某种意义上黑白分明，“一个人如果把他的全部精力用在恶道上，当他没有瑕疵，他就可以是清白的。”梁有一部电影叫《橘子郡猎人》，说起橘子郡，我第一时间联想到的不是美国加州富裕中产的励志青春，而是它是迪士尼乐园的故乡。于是橘子郡猎人这个词组在我看来就像在形容一个虔诚的屠夫或者一个素食的杀手，多了几分错位的幽默感。就像梁和他所谓的理想主义的写照。就像我丝毫不怀疑在那篇退出Mattias、解约亚星的讲稿中，梁丘云确实付出了可观的真情实感，他是真的相信亚星从头至尾操控了他和汤贞的感情，他是真的相信他抒情的控诉势必拯救汤贞，他“十几年的兄弟、至亲”，于不可自拔的水火。
梁丘云物化他人，却也逃不过被人物化。陈乐山有兴致时，梁是“虎口拔牙，别有意趣”的那只笼中虎；陈乐山撕破脸皮狂怒时，梁是条阴沟老鼠，“从污泥浊水里爬上来。”梁丘云对方曦和下手，这是其一；和嘉兰天地争抢亚星娱乐，这是其二；眼下居然又不知死活，想去动周子轲，这是其三。“他看似稳扎稳打，一路布局精密，向上攀爬，陈总每次对他稍加信任，很快梁丘云就会再一次失去控制，这一次，他终于给全家招来了祸事。”
野兽狂奔突进仿佛不知疲倦，他不断杀戮、吞吃、消化使自己强大，可在某一刻他突然只能急停，被迫与面前不可逾越的围栏对峙；他周身热气未消，错愕狂怒继而狼狈屈服。可他不应该屈服啊。因为他当初选择进化出狩猎的利齿爪牙正是为了摆脱囚于笼中的命运。
方曦和过去说他“不识抬举”，梁丘云不止撞破了五指山，还誓要“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再不做一个低卑处等待的被施舍者。陈乐山说他“众叛亲离”，可恨这甚至不算一句诅咒，他以为这只是一种必然代价，成王败寇，哪个帝王不是孤家寡人。
直到骆天天死了，梁似乎才大梦初醒，意识到他已经无法再忍受新一次的重生了。
从企图通过骆天天抵达汤贞这一点上，梁丘云和其他人并无不同。不同在于是骆天天自己硬要贴上来，天天和他小恶魔一样的“加害者”笑容，主动为梁提供了道德上的豁免金牌。天天曾经评价梁，“他这个人，你越是想给他的，他可能越不稀罕，但你和他抢，无论多小的东西，他都会死死攥住。”梁丘云实在敢想敢做，他在《狼烟三》的彩蛋里烧了嘉兰塔也撕了人家的巨幅海报，仿佛要为自己的人生做足又一次辉煌的预告。为骆天天，梁丘云只余一句大实话，“你纠缠了我一辈子，但我不爱你。你明白吗。”梁对骆天天总有自信，天天不舍得伤害他，天天也不敢伤害他。梁丘云一辈子在望的是天上的月亮；只是后来他紧盯着高处，盯着欲望，盯着手心，甚至盯着骆天天，唯独忘记再看向汤贞。
汤贞自杀了，可是又救活了。“你后悔吗？”梁的反应更像是猎人失去目标的惶恐无措，他会一遍遍拨打汤贞的电话直到接通，像一种遥控的确认。
可如今骆天天自杀了，天天走了。临走前还伸出小猫爪子狠狠挠了梁丘云一下。
梁丘云只写了第一眼和最后一个背影，写得太好。
这里我非要不当引用一整段话不可。【梁山伯的心太实了，把情情爱爱，把人类的七情六欲都塞在里面，掖在里面，从没打开过。等到了祝家，一见英台，英台那眼泪一流，他再塞不下去了。你想象这样一个人的心打开，多么恐怖，里面全是被礼义仁信包得紧紧的情，扎得紧紧的爱，又全是悔，全是恨，英台一哭，全跟着流出来，你让梁山伯再塞回去，他是塞不回去的。他也过不去了。】
说“黑暗至纯”，可世上哪里会有至纯的黑暗，只有太实的混沌。只要“梁兄”一灵未泯，黑洞就必然爆炸。因为质量太大，你不可能用文字去还原一个黑洞的爆炸，你最多只能远远观测爆炸喷射出的光影碎片。
梁丘云捂着他被小猫挠出的伤痕，收拾走了天天的戒指和红围巾，让骆天天干净漂亮得仿佛从未遭遇过梁丘云。只是没有人再问他一次“你后悔吗？”【悔之晚矣，痛彻心扉，思及过去，全是悲叹、遗憾、痛恨、自责，他这才一病夭亡了。】
在梁丘云需要重生的当口，天天的死亡注定断绝了梁的生机。
“爱是恒久相伴，爱是永不止息。”梁丘云走的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不过在梁最后的疯癫岁月里，时光逐节回溯，颠倒梦想。终于他又得到了留着女孩头的小孩给他买的肉包子。终于他又是那个痴痴凝望月亮的穷小子梁丘云了。“汤贞的眼睛睁大了，湿润的，在枪口后面，注视着梁丘云的脸。”
“砰！”
月光一如当年，普照一切穷人，富人，痴人，病人，好人，恶人，圣人，罪人。
梁丘云走过一生，最早那段刻舟求剑的月光依旧愿意救赎他临终时刻的恐惧。
*花好
比起铃兰，周子轲眼中的汤贞显然更像众星拱月的山茶。“层层叠瓣，饱满，动人，纯白无瑕。”
可等周子轲真正接触了汤贞，睡到了汤贞家的床上，在小周发烧的乱梦里，汤贞却化身成为一只个头小小，露着尖牙，翘着黑色尾巴飞舞的小恶魔。汤贞总是一次次地“刁难”周子轲。
再见小恶魔，已是周子轲第三次回到汤贞身边。他离经叛道地收购下亚星，加入合约还剩半年的Mattias并担任队长，明明力挽了狂澜，却仍是淡淡一句“我不用汤贞领情”。他不过是在矛盾重重的现实雾障里瞥见了一星真相微茫的光亮，却已经做好了用半年时间陪伴汤贞走出谷底的准备。“半年以后，分开也好，怎么都好，也许阿贞是真的对周子轲这个‘弟弟’没什么爱情可言，那么能看着阿贞处境变好一些，周子轲也可以从心里慢慢放下这段感情。”梦里的小恶魔落下了，蹲在周子轲身边痛哭起来，周子轲想去触碰那眼泪却醒了。
再后来，梦里的汤贞小恶魔渐渐退了尖尖的角，也没有了黑色的小翅膀，小小一片脊背生出雪白的羽毛来。一只小小的安琪终于恢复成本来的面目，勇敢地尝试着用新生的翅膀飞翔。
*
我很喜欢观摩周子轲小盆友的精神世界。“子轲从小就爱到外面那个湖边去玩，要么就待在自己这屋里，要么就去蕙兰房里，有时候也去厨房找我和吉叔……”生在著名的“湖边的人家”，周子轲好像并没有迷失在巨大的财富迷宫中；得天独厚的爱与宠溺之下，周子轲也还是个孤独的小男孩。不知道是不是打小湖水看多了的缘故，周子轲叛逆起来有率真之意，任性起来也有剔透之感。他的精神世界总有种自然而理想的清洁，他酷酷地游弋在他得心应手的封闭小世界里，将外界简单粗暴归类为一个玩具一样按部就班的玻璃盒子。“子轲，你可以感受更多。”周子轲喜欢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手去触碰，可他在父亲经常的缺席和从不缺席的严苛与监视中，在母亲和长辈们无微不至的关怀与爱护中，却摸索不到他真正想要的东西。而他退回到他的小世界，小世界的树屋里可以藏着爸爸折给他的纸飞机，小世界的风里可以藏着妈妈喜欢的柑橘香，小世界回应着他的“无所不能”。“子轲，你想要什么？”无数声音追问。周子轲的目标栏始终一片空白。
妈妈蕙兰的“不辞而别”让周子轲开始了年纪轻轻的“流浪”生活，这流浪不是离家的流浪，而是失去家的流浪。周子轲浑浑噩噩，似乎不希望别人对他怀有任何好的想法或期待。
直到汤贞的英台乘着秋千飞到周子轲面前，用目光轻轻叩响了玻璃盒罩，少年心绪便再难放下。周子轲用目光抓住了英台身体里的汤贞，那汤贞是不是理所应当从那个人造的玻璃盒子里脱离。可即使小周的后辈身份、小周的胃痛和发烧可以柔软下汤贞所有似是而非的犹疑与抗拒，却阻止不了汤贞再回去玻璃盒子里，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去做一个名为“汤贞”的偶像。“公司，组合，工作，‘云哥’……周子轲不用问，也知道汤贞多半又被这些事绊住。仿佛日升月落，自然规律，周子轲很难去扭转。”
和汤贞的两次分开，于周子轲而言就像他所有family issue明喻般的重现。第一段里，小周越来越需要忍受汤贞惯性的离开和循环的漫长等待。他眷恋着徘徊不去，却也害怕其实是自己无处可去。三年后的第二段里，放下了自暴自弃的挫败、所谓报复的快感和对梁丘云的介意之后，小周自以为在这段全新的关系中找到了他所期待的爱、关怀和成就感，他长大了也进步了，他决定主动为汤贞准备一个全新改版《罗马在线》的“惊喜”。然而事实证明结果和十五岁并无丝毫不同，他周子轲的努力当然也有可能落空，他永远得不到他想要的沟通与信任，“每当真正需要选择的时候，他总是会被放弃。无论是汤贞，还是别的什么人，没有例外。”而对此他也依旧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乃至犯浑、犯错，遑论控制周围的一切。也许重演和过去唯一的区别只在于，重来一次的失败，反噬起来会加倍痛苦。就像汤贞的病，“万一再复发，问题会更严重。”
然而即使在最颓废不知今夕何夕的日子里，周子轲仍保留着初遇汤贞时收到的小药瓶，保留着汤贞的短信，保留着家里的仙鹤窗帘，还把一只喜欢的白马取名“山茶”，理智和尊严反复叫嚣着“放下吧”，可周子轲忠于内心的情感，偏偏放不下。“这么多年，两次分手，因为相信阿贞对他是有感情的，周子轲一直没舍得真正放手。”
第三次，周子轲还是“回头”了，他拯救了汤贞的生命、汤贞的家和汤贞的归宿，从而真真正正拯救了汤贞。而在陪伴汤贞复健的过程中（第四幕小周有多少没写出的等待，第五幕就有多少没写出的无眠），周子轲自己也在经历疗愈，逐渐长大成人。 周子轲如今越来越能接受，譬如他并不是万能的，譬如人们背后并无发条，譬如保安就像“父辈的一双眼睛”是无法避免的，譬如也许并没有“毫无保留”的接纳。因为汤贞，周子轲成了他的家，立了他的业，也找到了他关于“幸福”的定点。
想想其实很有趣，“你跟不跟我走”，梁和小周说过一样的话。梁丘云一直打着要“拯救”汤贞的旗号，结果却差不多摧毁了汤贞。小周第六幕开始还心怀不平的“报复”，他从没有对汤贞怀有过所谓高尚的“拯救”之心，是“我和你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是念念不忘、牢牢牵挂、默默守护、久久陪伴，心同此心，花有好花，求仁得仁，自然必有回响了。
*镜花水月
最年轻的汤贞曾在歌里唱：
“眷你似梦，恋你似梦。水影中有影，我梦中有梦，好像你，好像是你。”
那时在关于爱情的命题作文里，汤贞唯有想象着憧憬，我爱的你隐约如水影，朦胧似梦境；美则美矣，却好像连想象者本人也将其当作镜花水月，一片惘然不可捉摸。
云哥是好人，云哥是他父兄般的依赖，云哥是他Mattias的队长和搭档，云哥说喜欢他，那他是不是应该像水映出水影一样也喜欢云哥？汤贞说，他没有遇到过一见钟情这类的事情，也不相信有这么回事。直到汤贞遇见了周子轲，此后的每一天也就都有了牵挂。就如多年后汤贞亲自改编的《如梦》所唱，“还没相遇，我开始爱上你了。”
可是偶像“汤贞”真的可以去爱嘉兰塔的周子轲吗。
哪怕汤贞从第一面后就一直在牵挂这个酷酷的弟弟；哪怕周子轲把自己变成了练习生后辈小周，小周说自己无家可归，小周还在长身体却不好好吃饭，小周常常胃痛发烧生病需要人照顾；哪怕只是小周的存在就足以填满汤贞那颗被繁人琐事耗空的心；哪怕小周让汤贞生长出“私心”，让汤贞那没有界限的宽善保留出自然的距离，让汤贞的英台光彩焕发，让汤贞身不由己降落，沾染红尘烟火。
然而第四幕汤贞写的那首歌《恋人的眼眸》，“你的眼睛里有宇宙万象”，唱的即是因为知道彻底不可能而永远不会表白的“暗恋”。即使第六幕再次和小周在一起时，汤贞仍未停止负罪，“如果要汤贞解释，作为前辈，为什么要和正当红的后辈过夜，汤贞给不出一字半句得体的答案。他作为一个艺人，为什么要同小周这样家庭出身的子弟亲热，他也洗脱不掉这其中暗含的指摘。”
四六两幕的周汤形成了一种仿佛互换身份的对仗，像隔了天地颠倒的水面。四幕于亚星音乐节的热闹邮轮上，小周觉得自己几乎像个隐身的幽灵；而三年后，第六幕里的汤贞已经算是个安静透明的“不吉利”的幽灵。三年前，汤贞的一条短信让小周等了一整晚，尝尽了再次被忽略被欺骗的痛苦滋味；三年后的圣诞，小周原样一条短信使汤贞空等了一天，小周无法释怀地想要“报复”汤贞，却差点连自己也要浪费了这个圣诞之夜。三年前，汤贞面前有千千万万的粉丝观众，背后有千千万万的资本运作，“汤贞”这块蛋糕被无数双手索求与瓜分，只剩下顶上一颗樱桃，他想藏起来留给小周。而“大动物”男孩小周与汤贞在一起的任何痕迹都更要藏起来，小周要被藏起来。三年后，汤贞经常只能待在家里，总是只有小周一个“观众”了，“他好像就成了小周一个人的‘偶像’”。然而汤贞需要藏起来的“坏”更多了，他“半疯不疯”的疾病，他发病时无法自控的不体面，他需要定期服用来维持体面的“维生素”，他如同指间沙一般溜走的天赋才能，他消失的舞台和观众，他极其害怕的孤独与黑暗……以及黑暗深处最恐怖的魔鬼，无法言传、无处不在因而也无可抵御的那个魔鬼。
健康的感情要“把自己的缺陷、弱点全放在心里，藏起来，不让他发现。”“然后，你把那些好的，你最珍贵的东西，展示给他，送给他。”汤贞当然愿意珍惜地爱小周，可谁能告诉他，当他必须拼命藏起那么多坏东西，当他能拿出的好东西少得可怜，当他觉得自己可以爱小周立马又会猜测下一次厄运将何时到来，他要怎么去做那个秋千上飞扬无畏的英台呢。
即使小周让汤贞一次次“徇私”，一次次“失态”，但汤贞依旧是偶像“汤贞”，亚星和Mattias也依旧是汤贞的家与归宿。过去也许梁丘云是所谓郭小莉用来拴住汤贞的“工具人”，谁想时移势易，如今亚星需要靠汤贞维系住国际巨星梁丘云。“这么多年，汤贞一直忍耐过来，他也想过要走，想彻彻底底，一了百了，原本期盼着KAIser 出道，未来公司有了新的依靠，是不是就不再需要他维系住梁丘云了。结果小周出现了，公司新的依靠居然是小周。”
以上这段引用简直就像在为第三幕的亚星音乐节注解。汤贞那时已知亚星和自己都是梁势在必得的猎物，因此自己在音乐节自杀与否对公司前景并无影响（以汤贞的性格，应该第一次自杀前已知这些），再加上外出是他求死的唯一机会。在一条注定会出事的邮轮上，周子轲居然赶着最后一刻登船，而夹在轰动狂喜的人群之中，汤贞是唯一太清醒的恐惧者。
万幸周子轲救了汤贞。不是两次，而是三次。
小周让Mattias小飞船平稳落降，汤贞逐渐从“汤贞”身上脱胎独立。小周让汤贞生出生的希望，小周解放出汤贞的“欲望”，汤贞走下了祭神的花轿，汤贞脱下了疼痛的“裹胸”，汤贞拨对了小周的电话，汤贞在小周的怀抱里熬过了漫漫长夜，终于迎来日出东方。
“似乎‘爱’总有这样的规律，它出现了，又消失，这是地球运转造成的人类心灵的变化，像月圆月缺，是永恒真理。汤贞心里觉得，和小周以后大概也会走向这样，但他仍想试一试。”
汤贞把自己放在了心里头。他的爱不是镜花水月，他的爱不是不祥，他的爱不惮变化，他可以爱小周。他爱小周。
*花好月圆
3月21日。如果以生日为灵感，春分大约很合适形容汤贞。
“春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春分仿佛最具神性的节气，不偏不倚，泰然自若，包容万象，既焕发明艳的生机，又蕴藏含蓄的毁灭。
汤贞成为一种时间尺度，他的自杀劈开了如梦叙事过去与现在的分野；而更早的，汤贞已如同如梦故事的水和空气，与他的相遇使无数人的人生轨迹产生偏折，而有些人最终画出了一个圆。
就像春分。春分既是结束，亦是开始，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退一万步说，纵使如梦现在时的故事只是汤贞临死前的交睫一梦，汤贞执着想见小周最后一面，于是梦中之梦孕育出了这个逻辑完整的如梦世界。更或者，干脆汤贞或小周只是尘世倒影中完美的镜中花、水中月，从来不曾存在过。
可那又怎么样呢。
我们总会恐怖于美的梦幻和易逝。美将如何消亡。汤贞会怎样消失。
就像诗中说的，“它安详地，不屑于毁灭我们”，而我们却总急于为它盖棺定论。
美也许不是永恒，不是不朽。美是生生不息。
如梦对我的意义就在于它比生活更加“圆满”。这圆满不是花好月圆人婵娟，而更像是水中倒影，微微涟漪，模糊、沉缓、疾流、断绝、漩涡，却终究遵循规律如实反映。让现实有了映照，梦想有了栖身。而倒影本身是真实的、确实的倒影，我即便痴痴久久凝望，也不必为此欲辩忘言了。
仍以原文作结罢。
橘子郡猎人
“乔老师，我其实不姓梁，我姓梁丘。”
波西米亚孩子
“如果有一天我的梁山伯死了，我也不会活下去的。”
脉搏
“小周，如果没有我，你一定会生活得更加自由。”
“那又有什么意思啊。”
春永到
“现在见到歌迷和影迷这些人，还会那么高兴吗？”
汤贞轻轻点头了。
“还是那么高兴啊？”
lol31
2020/0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