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梦 为欢几何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初见
腊月初八，普照这破碎的人世间的那轮光迅速坠下山涧。那轮光化作一盏虚妄的灯探进柴房。从寒冬走到暖春，从黑夜到白昼。
“我叫郎俊侠。记住了，郎俊侠。”

他是一名刺客。知晓他真实姓名的人寥寥可数，许多时候被唤作无名客。无名客，没有名字，没有牵挂。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后面碍于他的皇族后裔身份， 成天乌洛侯穆，乌洛侯穆的被唤来唤去。一个支离破碎的封号，冷冰冰的，没有温度。更可笑的是国不是国，家不为家。百年前的幻影，二十年前的刀剑血光。从那以后，他的世界就被切割成了两半，一切血淋淋的摊开来，美好的分崩离析，希冀的灰飞烟灭。从那以后，这浩瀚天地之间，就只剩他一人，孑然一身。
我有时会想他的鲜卑名字叫什么。郎俊侠又是谁取的，故去的汉人母亲，师父。内心隐约期盼着是母亲，这样一来，就可以跟故乡的曲子，纷飞的桃花，绽放的梅花糕，悬崖上的花一起妥帖的收藏起来，孤寂的暗夜里有暖烘烘的一点温度，踽踽独行时又化作照亮前方的一线光。
落雁当日。
他保持一贯的缄默，侧着头，倚在门上，朝外望着那一小块天空，一如所想，空无一物。暮色四合，颜色渐暗。
“长得漂亮吧，长得漂亮的人，总是占便宜，再好看的人眼里，这世上什么都是好的、亲切的。因为大家都待他好。“
“也不见得。这世道厚爱的人，老天爷未必就善待他了。“
老天爷的确不曾善待他，这世道不曾善待他，我猜想他也不曾善待自己。他大概算不上一个好人，但在我眼里却是极好的。一叶障目，甘之如饴。
他长得好看。画中人似得，高鼻梁，双目深邃。眉眼间锋芒毕露，温润如玉。这么说有点奇怪，但本应矛盾的东西却可以在他身上恰到好处的糅合起来，融会贯通。性格也是如此，沉默，淡然，少有大悲大喜，无论何时何地，处境如何，都像一株亭廊下的竹子，静静立着。
上京的别离之后。
江州。雪白的琼花盛开，碧洗的蓝天，潋滟的湖光山色，满溢的春光。他着一袭天蓝色的长袍，躬身喝一捧南方的水。他与这天，这山，这水，这花共同成就一道丽景。
又想起迁都那日，宫廷仪仗威风，这世间黑白红脸列次走过，他看也不看。巍峨的城墙下，席地而坐，自顾自奏起相见欢。
他一直带着笛子，嵌在青峰的剑鞘中。
上京的学堂外，笛声隽永，这世间的漫天飞雪倒映在他的双瞳里，斗篷上铺满的积雪柔和的环抱着他。暖春夜里，考试院外，落雁冲围前夜。他的曲调上下纷飞，犹如南方凋谢的花儿，在风里飘零，隐隐间又带着些许期许与惆怅。
我忍不住想，他在期许什么呢，又在惆怅什么呢。
但我如何想不重要，旁的人更是无所谓，这与他没有干系，丝毫撼动不了他，不重要的都不重要，他始终如一方磐石稳妥的站在那里，风雨侵袭，岿然不动。
他有自己的一方天地。
寂灭
没见过朝露，不代表朝露不存在。
不是撼动不了，也不是不重要。没经历过，不能说绝对这回事。
西川淅淅沥沥的雨夜，他被逼入绝境。
“人生在世，总要投奔一个人的。不是你，就是他，来来去去，俱是过客，有何区别。“
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作为一名刺客，杀人不为功名，亦不为封赏。有的是捆绑的利益，错综复杂的过往，迷雾重重的困局，被时局推着前进。一生为性情所累。他平平的说出俱是过客有何不同，把自己困在层层壁垒中，觉得日夜煎熬是应当如此的。苦难最终把他磨砺成这个模样。飒血青峰，一剑封喉，暗夜而来，归于何处。
他没有归属感，不享乐。他的身世跟过往，成就了他，也毁灭了他。
然而他带着熟睡的段岭在大笔挥就的山水墨境里绝尘而去。路过琼花苑的暗巷，随手抛给门口的乞丐一粒碎银。
之前幻作的那盏虚妄的光在岁月的洗礼下逐渐清晰起来。悄悄填进他心里。
我以为段岭是场霏霏小雨，顶多沾湿他的一点衣襟。最终不曾料想化作一场倾盆大雨，眼前的人连躲藏的地方都没有。
他终究是段岭的过客。他从出生就被迫接受一场又一场的别离。
薄暮时分，夕阳吞着他的影子。他伸手将段岭抱在身前，继而撩起袍襟，在段岭面前双膝跪地。伏身一拜。
刺客没有牵挂，他早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刺客了。
这世上没有东西是虚空而生的，站在光里。背后就会有阴影。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没有绝对，也没有侥幸。这是他唯一次双膝跪地，或许他心里已经有了预感。
小王子驯养了狐狸。
他以为是他驯养了段岭，然而他错了。
小王子离开后，辗转多个星球。而后，他喃喃道，有一朵花……我认为她驯养了我。
乱世倾轧下，他一直辗转求生。他将段岭从遥远的汝南带到上京。相依为命的这五年，段岭驯养了他。
我为你付出的时间，使我自己变得珍贵起来。
时移世易，锯开温情。一切急转而下。
此后他把自己分成两个，一个是段岭的郎俊侠，一个是谁都不需要的乌洛侯穆。
段岭的郎俊侠。抱着段岭穿过半是阴影，半是灯光的长廊，背后一路扬起飘飞的芦花。
从寒冬走到暖春，从黑夜到白昼。
谁都不需要的乌洛侯穆从车上抱下段岭，在月色中走向临江的悬崖。背后桃花飘扬，折射着月光，在风里沿途散去，飞去远方。
从温暖的春夜，到永恒的黑夜。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