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竹

作者:静园轻雾

蓝鸢竹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待了多少天了。
一望无际的沙漠向来是来自苗疆的姑娘最讨厌的地方,既没有水源,也没有生命,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沙海以及凶恶的马贼。
苗疆的姑娘靠在石头下并不大的阴凉地儿,拿出水囊抿了一口水,再小心的收好。
这是最后一袋清水了,若是没了还没有等到,她也只能无功而返。
日头渐渐偏西,不远处的沙面动了动,钻出来一只似乎有些没精打采的小蝎子。
蓝鸢竹的眼睛有了些神采,伸出手让小蝎子爬上来,然后小心翼翼的将常人避之不及的毒物捧在手心,片刻后勾起有些干的唇,冷淡的脸上绽出一个美丽又足够妖艳的笑容。
“真是让我好等——”姑娘笑了笑,将小蝎子放在肩头,小蝎子晃了晃尾巴,随后钻进了层层叠叠的布料中。
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一支驼队出现在了视线中,鸢竹再次喝了口水润润喉咙,随后取下身后的笛子凑至嘴边,吹响了几个音节。
身后的沙丘似乎移动起来,沙子如同倾倒一般向外流下,渐渐露出几处闪亮的银饰以及光滑的鳞片。
一对体型巨大的双生蛇从退开的沙丘中钻出,两双眼睛在渐暗的沙漠中反射出浅淡的红光。巨蛇吐了吐信子,抖落了身上残留的沙粒后,垂下巨大的脑袋,似乎玩闹一般的在身前紫衣姑娘身上蹭了蹭。
鸢竹拍了拍灵蛇的头,再次吹响了手中的笛子,自身内力随着笛音透出,渐渐凝聚成一群带着幽幽紫光的蝶群。
淡紫色的蝶群在成型后不久,便如同得了命令一般,贴着地面飞向了不远处的驼队,在接近了驼队后,洋洋洒洒的振着翅膀,抖落浅淡的紫色粉末。
护镖的人首先察觉到了不对,原本悠闲坐在骆驼上的两名丐帮弟子迅速跳下骆驼,警戒的呼哨声中,几声清亮的龙啸伴着内力从体内发出,意图将紫色的蝶群驱散。
没想到的是,内力与蝶群接触的一瞬间,紫色的蝴蝶破碎成无数粉尘,洋洋洒洒的飘向队伍,一位丐帮弟子匆忙回身,却见商队里的几位商人都倒在了地上,生死不明。
饶是有着内力加身,两位丐帮弟子也感觉到一阵阵头晕,显然是中了蝶群的毒。
鸢竹见大势已定,索性也放弃了躲藏,摆着笛子走向不远处的商队,待她走近了,便见到方才还站着的两位丐帮弟子已经倒在了地上,功力稍微深厚些的那位还挣扎着试图看清来人。
见状,她扬了扬唇尾,毫不客气的弹出一股带着毒性的内力,将人彻底打昏过去。
巨大的灵蛇也随着主人游了过来,对着地上的人吐了吐信子,似乎想要把这两个家伙当做自己的夜宵。
看着地上毫无知觉的二人,鸢竹再次敛了表情,一时间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似乎颇为动摇,片刻后,她叹了口气,还是止住了灵蛇的动作,从衣兜里取了一枚小瓷瓶,倒了两粒圆亮的丹药塞进二人嘴里,随后再将瓷瓶收起,唤着灵蛇离开此处。
她本应杀了这二人,但她终究是不想犯上什么无谓的人命债,那药丹是她亲手炼制,吃了的人约莫一个月左右用不得内力,一年之内修为不会有任何增长,对于中原人来说,兴许也是个歹毒的药丹。
鸢竹抬起头看了看天边浮起的弯月,再次微微叹了口气,打了一个呼哨叫灵蛇载着自己离开。
一个月前,浩气盟一位据点指挥因为失误,丢了一处不算重要的小据点,战争输赢本属正常,偏偏有人借此生事,硬生生借着舆论将那位指挥逼下了位子,又撺掇着其手下的几位要员造反,最终还是可人承谢渊之命出面,止住了这场内斗。
那是天策府的一位女将军,常骑着一匹绝尘白马征战沙场,在浩气也是小有名气。经历了一场众叛亲离,卸下了浩气盟的职位,隐退江湖。
闹事之人也并未受到重罚,只是职降一等,思过一月。
而在这一个月里,他兴许并不知道,自己的手下七七八八的都被下了药。
也并没有谁知道,那位女将,曾经是鸢竹所收留的女孩,更像是弟子与亲人一般的存在。
鸢竹心想,自己兴许也只有护短这一点,从师父那里完整的学来了吧。
鸢竹捡到宇楠的时候,宇楠尚还是个只知玩闹的天真孩童,一家人南下经商,偏偏遇上了山头强盗,一家人被打劫了货物,也没能留下性命,宇楠的生母将她藏在路边的草窝窝里,才躲了这一劫。
鸢竹当日不过是进山采药,路上闻到了血腥味,循着味道找了过来,除了几具尸体,就只找到了哭的累了之后,在草窝里睡得没心没肺的小家伙。
这些年被强盗打劫的事情不在少见,鸢竹也不见得多管闲事,但还是埋了几具尸体,将这个小女娃送到了附近的汉人村落里寄养着,偶尔也去探望一下这位小家伙。
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习惯。鸢竹时常带些苗疆的小零食,孩子们喜爱的小玩具,自己编的草蚂蚱和捉的小蛐蛐来逗弄小孩。
小孩也知道这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态度从最开始的感谢,变成了后来的亲近。
宇楠是出了名的能闹,一个细皮嫩肉的女孩子,在镇子里过了几个月后就成了孩子王,把一群男孩子制得服服帖帖。
而鸢竹也入了五仙教,拜入长老艾黎门下,修起毒经与补天。
鸢竹知道一件事,就是宇楠定然是忘不了当年那一出惨剧,心里肯定要想着自己复了仇。
那时恰逢五仙教教主罗刹摩失踪,教中大乱,蓝鸢竹作为艾黎长老门下弟子,也随着艾黎长老四处调查,待到再一次提着小玩意去到汉人小镇的时候,宇楠早已走了月余。
听那对夫妇说,镇子上数月前来了一位军爷办事,宇楠撞上了人家,一来二去也就熟悉了,似乎最后是说服了那位军爷,军爷给夫妻二人留下了一些银两,就带着宇楠离开了,宇楠离开的时候,也只给鸢竹留了信。
鸢竹拆开信,看到小姑娘一笔一划清秀的汉字,鸢竹不懂汉文,便找了镇子上的教书师傅来看。
小姑娘在信上谢了鸢竹的救命之恩,再说了自己要随那位军爷去东都天策府投军,待学会了本事,再回来为自己爹娘报仇。
也仅此而已。
她听罢了信,给了教书师傅几两银钱,便带着信件回了树顶村。
鸢竹回了教内不久后,就接下了艾黎长老的任务,乔装前往中原调查教主失踪一事。而实际上,鸢竹离开南疆后,一路向东去了洛阳,直到派出的蛊虫见到了在天策府修学武艺的宇楠,方才折返前去执行任务。
临走前,她花费数万金从马贩子那里弄来一匹少见的绝尘马驹,托人送到了宇楠手上。
一路上由于不熟悉中原,也遇到了不少事态,也与不少江湖人士相识,秉着性子也救下不少人。
后来在某次前往洛阳时,得罪了某位富家子弟,被人追讨无路,在旧识的帮助下入了恶人谷,于谷内挂了虚职,最终在谷内友人相助下,完成了调查返回苗疆。
五年后,右长老乌蒙贵叛教,以天一教之名于南疆一带扩散势力,勾结南诏多行恶事。
五毒弟子奉命进入中原,协助处理天一教之事。
早先有进入中原经验的鸢竹也因有功早被左长老艾黎收为亲传弟子,便被任命负责本次教内弟子。如不是因为入了恶人,本应为下任玉蟾使的不二人选。
在鸢竹抵达洛阳时,负责接洽的却是天策府的侠士,鸢竹一眼便认出了那位天策身边跟着的宇楠,牵着一匹壮实了不少的绝尘白马。而那位离去的孩童却已然记不住这位便是当年就了她一命的苗疆女子。
对天一教的驱逐说不上顺利与否,每个据点被捣毁后剩下的只有只能烧毁的众多尸罐和毒尸。
一路上来负责的各门弟子有不少被尸毒染了患伤,也亏得五毒弟子有精于补天之辈,这才免了伤亡。
只可惜,人心终归难测,一幕幕惨剧后,各门弟子对这些五毒弟子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生怕说错了话惹了谁,被变成那些毒尸。
唯独宇楠,总是跑来找这些五毒弟子聊聊天。教内弟子也颇喜欢这个机灵的小姑娘,两边常常聊得很开心。
直到又一次鸢竹路过汉人的营地时,见到几位年岁差不多的其他门派弟子围了宇楠欺负,才知道因为宇楠的特立独行,早就糟了几人嫌弃。
鸢竹唤了紫蝶将人吓走,把宇楠带回营地扎了伤口。
宇楠自那天起,往那边跑的更勤,整天结束了任务就跑去找鸢竹聊聊天,讲讲军营里的趣事。
鸢竹如旧的陪她说说话,偶尔给她看看自己养的碧蝶蛊虫。
清缴任务结束后,各个门派弟子相互告别,回去复命,而宇楠跑来给了鸢竹一支钗子,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对鸢竹说道:“以后鸢竹姐姐你要是遇见什么麻烦,拿着它来天策府找我,不管什么麻烦,我都给你摆平了!”
鸢竹听了这话,难得的扑哧一笑,一边应着,一边将钗子收进怀里,然后取了一瓶自己精心炼制的冰蚕丹给了宇楠。
“这冰蚕丹,可以治愈多数的内伤外伤,你经常冲在前面,要注意保护好自己。”
身后的五毒姐妹们听了这话嗤嗤的笑,玩笑着说两人这可是交换信物,以后得让宇楠来娶了鸢竹去那中原,鸢竹瞪了一眼几人,几人反倒是笑的更开心。
宇楠接了药瓶收好,笑嘻嘻的说:“那鸢竹姐姐,我们可就是好朋友,好姐妹啦,可不许忘了我。”
鸢竹见劝不住那几位笑的开心的小姐妹,也放弃了约束,拍了拍宇楠的小脑袋,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在恶人的一份令牌给了宇楠,告诉了她自己恶人的身份消息。
宇楠对此大概是没什么感觉,收了令牌又说了几句,便随着大部队返回中原。
那之后很多年,鸢竹都没有再见过宇楠。
她想,不过是小孩子的玩闹儿戏,或许宇楠也就再次把她忘记在长长的时间里,想不起自己还有一位来自苗疆,人见人畏的好姐妹。
事实也基本如她所料,两人之间没了什么交集,而为了历练,鸢竹便申请离开教内,前往中原。
江湖风雨终归难料,鸢竹后来数次陷入争纷,往日的好友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只有当初有几面之缘被鸢竹救过一次的陶寒亭肯出面相助。
为了报答恩情,鸢竹便正式入了恶人,归于烟手下,专精暗杀以及情报。
一做便是数年。
直到某天,上头交下来的工作是暗杀一位浩气盟新晋的女将。
缘分这种东西终归是说不清,道不明,偏偏在你不想见谁的时候让你见到谁。早在入了影的队伍时,负责的前辈便对鸢竹说过,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两个你想杀却杀不死的人,但是不能有你不想杀的人,若是有,不如早早地退休才是。
鸢竹接了任务,出谷走了一圈,带着伤回了龙门据点,说是任务失败。领头的笑了笑没说什么,第二天鸢竹便离开了影手下,调给了肖药儿。
鸢竹没有任何怨言,只是到了这会才知道自己多看重那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那之后不久,鸢竹渐渐收到一些信件,说是有人拿着她的令牌留在据点的。
鸢竹的令牌只送出过一枚,就在宇楠手里,她去取了信件,信上小姑娘的字迹依旧漂亮,比起幼时的娟秀,却多出了一份刚硬。
小姑娘说自己有些想她,有位浩气的五毒弟子着急见她,所以不得已用了这种方法试试能不能联系到。
鸢竹理了理手头的情报,最终笑了笑,按着时间赴了约。
等到的不是一个天真的小姑娘,而是浩气的几位杀手。
最后关头,她负伤逃离,而那位浩气新晋的女将,却因为重创了恶人某位极道魔尊一下子出了名,地位随着水涨船高。
回了毒皇院,有好事的人问鸢竹,要不要下次有人用令牌时缴了,鸢竹摇了摇头,难得的笑着说有消息继续送来便是。
可消息也再没传来。
宇楠名气越闯越大,渐渐的也升了职,最终成了浩气小有名气的一位指挥。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大概人人都如此,才有了这句话。
鸢竹看着月光下的沙海,终于收回了思路,那位搞事之人的手下早已收拾的七七八八,现如今马嵬驿眼见又要再次开战,鸢竹也要前往据点附近收集情报。
回了龙门客栈早已是天光乍亮,鸢竹进门没多久,小厮就跑上来喊了唇典,说是有人正午时候要见面。
鸢竹简单的打理了自己,摘了带着芝麻铃的银饰,和衣在床上小憩了一个多时辰,便再次爬了起来去见那位访客。
来的是原先影手下那位唐门的副堂主。
“小竹,共事也有个五六年了,话我也不绕,最近浩气盟天权堂下某位据主手下的人七七八八的出了事,是你做的吧。”带着面具的人士也不认生,见了面便热络的开门见山。
“是。”鸢竹待人也常常淡然处之,没有什么辩驳直接回答了。对于这几位老成精的老狐狸,通常是瞒也瞒不住的,人家都找上门来,十有八九便是已经认定了原因。
“事情不要闹得太大了,马嵬驿即将开战,你这一拨撩,人家直接多调了两个帮会过来,这次要是出了什么事,谷里那些人可是巴不得看你出乱子的。”副堂主对于回答也不意外,顺着就来报了个信。
在外十余年,鸢竹也知道这些人没几个真心实意相处的,这种时候来给个消息,已经是不错。
“又有人撺掇,说我是浩气派来的内奸了?”鸢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指腹搓着杯沿也不急着喝。
“高层名额就那么几个,想要上位的人多了去了,多少人巴不得你掉下去。”对方摊了摊手,自己倒了杯茶水似乎准备润润口,送到了嘴边却做了个虚仰的动作又将杯子放了回去。
“照你这么说,我应当申请隐退,浪迹江湖才是了。”鸢竹扯了下嘴角,对此那些惹事的人颇为不屑。
“若是你真那么做了,那你这内奸的名号可就让人落实了。看,同进同退,人家隐退你也跟着跑了。”对面的人哈哈的笑了两声。
“你知道我不在意那些,我入谷,不过也只是为了报答恩情罢了。”鸢竹停下了手中转着的杯子,搁在一边,抖了抖手,不久怀里便爬出只蔫蔫的小蝎子,顺着墙一溜烟就跑没了影。
“反正这个事我是传达到了,你也尽快回马嵬驿吧,那边还是少不了你们几个人的。”对座的人伸了个懒腰,然后拿起桌上的斗笠,摆摆手离开了客栈。
鸢竹目送人离开,抬手拎起了茶壶的盖子,里面泡着的东西显然不是什么茶叶。
离开苗疆二十余年,自己怕是永远读不懂人心这东西了。鸢竹将盖子扣回去,挪开对方茶杯,抽走了一张小字条。
鸢竹知道,恶人谷怕是自己也待不下去了。
鸢竹在去马嵬驿的路上还是遇了袭,动手的也是平日里毕恭毕敬的手下小卒,那些人喊着鸢竹通敌,又套了各种所谓的证据,鸢竹笑了笑,也没对人放出自己一身毒术,只是随意的打了几下,收了些看着吓人的伤然后跳了河。
蓝鸢竹叛逃恶人谷的消息一路传遍了江湖,生死不明被原先的手下大义灭亲,挂上了重金悬赏。
浩气的闲人嘲笑恶人,说若是有鸢竹当内应,马嵬驿早就到了浩气手上,恶人的怼浩气,说还好发现得早,你们还想给人家洗白让我们救回来。
你永远不知道十个人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重金悬赏总归会有人动心思,鸢竹本为医者,养伤也不过月余的事,待伤好的七七八八,却又听闻有人拿着她的令牌放出声号,说若是不出现,那位浩气的军娘就性命不保。
鸢竹最后笑了笑,知道那九成九都是假的,却生怕那一点是真的,自己平白惹得小姑娘性命。
鸢竹不记得自己这三十多年究竟杀了多少人,但她知道,这些人命终归是要偿还的。
她把自己的太上忘情与那只簪子委托给门内新出试炼的小师妹带回苗疆,让师妹把簪子随便的埋在教内的哪里,自己只身去赴了这第二次不会有结果的约。
果不其然又是一个被重金迷了脑子的人设的陷阱,只可惜周围螳螂捕蝉的黄雀不会再让她离开。
“你知道那个丫头把令牌卖给我的时候说了什么么?哈哈哈哈,真是可笑至极,她说‘你把这晦气的东西拿走便是,那位妖女废了浩气那么多人的武功,我如今隐退江湖,不想在与她有什么纠葛了。’”
鸢竹听了这话也不生气,摆了摆手唤出蛊蝶,淡紫色的蝴蝶扑闪着翅膀,于阳光下显得格外艳丽。
鸢竹看着这些小家伙,忍不住还是勾着嘴角笑了起来,声音空灵婉转。
“既然如此,我这妖女可要说上一句。”她顿了顿,暗红的瞳色却再没有映出任何光芒。“你们说的人是哪位,我认识么?”
蓝鸢竹最终死在了那场围剿,死前带走了那位口出狂言的镖人,也毁去了那份令牌。
而参与围剿的人,在她死去的一年内,陆陆续续的死于爆发的蛊毒,也给她陪了葬。
江湖上妖女的名号传的更广,却又在不久后被战报冲的淡去,消失在了记忆中。
个人如何,不过是江湖中的一点小水珠,终归翻不起什么浪花。
这不过只是一个,相遇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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