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传之荣落帝姬

作者:涵霏

“母妃是不成了。”
仲夏黄昏,我在木槿树下拾起落花,淡淡地说。我的近身宫女翠琳惊得低呼一声,忙不迭四处乱张,直到确定了无人才出一口气,嗔我:“可吓死奴婢了!公主,这话您是不能说的。被人听去了,还以为您诅咒生母呢!”
诅咒?不,母妃的命硬着呢,自宫女而贵人乃至嫔、妃,身影早就被怨毒浸得透透的,若是这么轻轻一句实话也能咒上,她早不知死了多少回。
可惜,再硬的命也抗不过病。
病骨支离,大概就是她此刻的模样,我已有数日不曾见着她面。大概,也只能说个大概。
昔,汉武帝宠妃李夫人,重病弥留,以容颜毁损为由,拒不见君面,至死。帝念念不忘。
母妃啊,为了让父皇只记得你鲜活的容颜,连女儿也不能看你最后一回了吗?
我忽然觉得可笑,复可悲。母妃啊母妃,你难道忘了,她还活着……
十岁以前,我以为她只是个符号;十岁以后,我却要靠她活着。
我抚了抚头上的槿花笄,重拾起清澈的目光,转向翠琳,微微含笑,道:“该去向母后请安了。”
这个时辰,当能遇上父皇。
请安我总是步行的,盖以心诚。一路矜持而谦恭地目视前方,对每一个行礼的宫人颔首,盍宫中,谁不道荣落帝姬和善?便是父皇,也不嫌我有失身份,只是眸色深沉。
我知道,他是想起了她。
安寰郡主。
这是惟一一个被贤名远著的皇后、鲜妍妩媚的僖妃、口无遮拦的宜嫔、与世无争的容贵人……齐力称赞的女人。这个封号,代表了一个为大义举报夫家、舍身护驾,又在谋逆伏诛后为未婚夫婿守节的忠烈贞女,这是已故贞庄显皇后和父皇共同垂青的传奇,钦点封号“安寰郡主”,亲口许她代上巡幸国土,“所到之处,如朕亲临”。
她姓苏,闺名颜华。
我刻骨铭心的两个字。
曾经差点给翠琳改成的名字。
那是十岁的初夏,我与长我一月的僖妃之女景繁闲坐,一时兴起,按着《诗经·郑风》里的“有女同车,颜如舜华”给身边最得意的宫女翠琳改名“颜华”,母妃得知立刻变色,逼着我改回去,我不服,仍是一口一个“颜华”,专差遣她忙前忙后。僵持许久,母妃忽然喝退旁人,跪下来抱着我,颤着声音说:“乖槿儿,你不能啊!”
我只觉得颈间濡湿,退开一看,母妃竟是泪流满面。我被吓住了,当即应了。
可惜还是晚了。
父皇发了雷霆之怒,一条“毁辱尊讳”的罪名,立时要送我去宗庙。母妃变色,当即去尽钗环,素衣匍匐于地,而我还是懵懂,直到听见她的哭诉,方知贬入宗庙的女子皆为不可宣扬的重罪之身,历来有去无回!我骇得动弹不得,看着父皇冷峻如岩的脸,第一次明白了“天威赫赫”,满眼的泪水,竟不敢落下一滴。
曾经,父皇在我心目中近乎神祇。他是明君,朝野交赞,威严隆重;他是慈父,尽管总是冷清的,却会对我笑、容我娇痴,即便是皇后嫡出的太子,论起“承欢膝下”也不如我。宫里都赞我聪颖活泼深得圣心,话传到母妃面前,她只是淡淡一笑。
我一直以为,她的笑容下面,是矜持与自得,谁知……
终于父皇松了口,改谕令我去皇陵,若能悔改,一年后便以守陵之名回宫。我如释重负,谢恩退下,次日便轻装简从去了皇陵。
若我当时知晓,此后的变化,离去的步伐,是否还会轻快?
若我当时知晓,会在锦岚嬷嬷口中获知什么,是否还会轻率地偷窥佛堂?
可惜,世上无人能预知,我仍是轻快地离宫,轻率地偷窥了隐隐有禁地之称的佛堂,在那个静止与青灯黄卷中的身影发觉了我,缓缓转动之时,落落大方地走出行礼,道:“见过锦岚嬷嬷。本宫是帝姬荣落,名自李义山《槿花》诗‘风露凄凄秋景繁,可怜荣落在朝昏’。”
可笑,当时我竟信了她的颤抖是惊艳。当年我真是轻信,每句好话都以为是真的……若非如此,又怎会如此轻易地着了道儿,生生闯下大祸!
懵懂可以经年,领悟却只在须臾。饶我再如何粗疏,也明白那些素未谋面的上代宫人眼中的惊诧,深有来由。
探究下,十数年前的往事浮出一鳞半爪,管中窥豹,我也懂得了关窍。
回宫之后,我学会了如母妃一般珍爱木槿花,学会了在她唤我“槿儿”之时按下心中的厌恶,学会了对那些母妃从不沾唇却常备的糕点表现喜爱。
我学会了时刻保持眼神的清澈,偶尔受了责罚,也不落一滴泪,只是把眸光渐渐暗淡,低首含泪,欲滴不滴。
我学会了对母妃复杂的目光视而不见。
我再也不提“颜华”二字。
时光便如此流逝。母妃依然在父皇寡淡的雨露中分得较多的一份,我依然是承欢父皇膝下的娇憨帝姬,皇后依然雍容贤德一如菩萨,僖妃依然妩媚……而他们再也操纵不了我。
我以为一切就这样了,待及笄,选驸马,然后嫁了,在另一潭死水中沉没……而她回宫了。
安寰郡主,苏颜华。
若非亲见父皇的失态,我绝不相信,他也有不能掌控的事物。
若非亲眼看见那人,我绝不相信,这世上真有与我如此相似的面容。
我终于不得不承认,父皇宠幸母妃、父皇偏宠于我,都是拜她所赐。
我相信,她看见我的第一眼,就明白了一切。
我恨她,恨她眼中的顿悟和淡然,恨她通身的清朗和闲适,恨她看父皇的欲语还休,恨她看我的悲悯与慈爱!
她可知她拥有的是我与母妃寤寐思求的!但凡父皇待母妃有待她的十之一二,母妃就不会抑郁成疾;但凡父皇允我有她的一半自由,我也不会在宫中如此窒息!
她凭什么悟,又凭什么悯?
而我丝毫都不能露,只向她行礼如仪,清脆地说:“荣落拜见皇姑姑。”
她的眼中终于出现疼痛的颜色。
那明亮而又沉黯的颜色,便如此刻我手中的木槿花。
“风露凄凄秋景繁,可怜荣落在朝昏。”
我叹一声,将手中的落花扔回了树下,说:“我要去看母妃。”
翠琳递来帕子,我接过擦了擦指尖,转身,金线雀纹的裙裾扫过树干,举步,图案繁复的履翘伴随踏过落花的□率轻颤。
那一地娇艳犹在,终将褪尽芳华,不必待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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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妃”就是瑾贵人。涵霏对于这位皇帝在纠结中纳的新宠很是好奇,姑且假设她和苏颜华有神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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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 网友:涵霏  发表时间:2010-06-07 21:11:07
这篇长评不用送分啦,我的积分已经够用了~还是分给需要的人吧。
[2楼] 作者回复 发表时间:2010-06-19 22:44:06
妹妹的番外实在是——让眉惊艳到失语!
自己也想过写一些,酝酿再三不敢贸然动笔,但看了妹妹的文字,终于打消此念。
在此诚挚感谢霏霏妹妹!
[3楼] 网友:涵霏  发表时间:2010-07-02 22:54:08
呵呵~摸头~眉眉过奖了~~其实这只是我的一点YY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