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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么愚蠢啊。
侍立在国王身侧,萨列里看着那些本应威严体面的贵族们做出种种滑稽的举动以期博国王一笑,无法克制住自己在今天这场会议中的第三十次走神。
关于“愚蠢”的嗤笑像一颗种子,恰好他所处的环境里无知又无耻的土壤太过肥沃,使他竭尽全力也不能斩断它兀自生长的茂密枝芽。
多么愚蠢、多么无聊、多么漫长啊……真是浪费生命。
“那么女高音……”做为一位优秀的宫廷艺术家,萨列里早已习得一种非常实用的技能:哪怕精神已经在神游天外,也仍有余力保持着体面优雅的行止,并在这些嗡嗡的蚊虫呢喃中敏锐地捕捉到为数不多却十分重要的信息。
更何况还有那个站在国王背后用尽全力对他挤眉弄眼的罗森博格,天呐,他敢保证,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国王——都对他抽筋的眼角看得清清楚楚,他甚至听到了几声不知是没能忍住还是故意发出的嗤笑声。
尽管已经十分习惯直接忽视这位“挚友”带来的尴尬场面,但在扶住卡瓦列里的肩头并将她推前一步的半秒间隙里,萨列里的内心还是不可抑制地在对愚蠢世人的厌烦之丘上又放下一根羽毛。
“尊敬的国王陛下,”优雅又谦卑地行了个礼,他很清楚国王偏爱他何种仪态,以及爱听什么样狗屁不通的废话,“并非因为我是卡瓦列里小姐的导师,即便我只是一介对高雅的音乐刚刚入门的实习乐师,或者遥远东方的精通音律之人,只要听过卡瓦列里小姐的演唱,我都会向您推荐她——她是最好的,能够完美地胜任您对高雅艺术的所有追求。”
这姑娘还是太过年轻、太过轻浮了——萨列里一边将手指轻轻按在卡瓦列里的后背以制止她想要回头确认他的眼神以缓解紧张情绪的冲动,一边在心里轻轻喟叹。
卡瓦列里是他精心浇灌修剪的一丛玫瑰,他小心地引导着、呵护着,期待她能开出与众不同的花,期待她能从愚蠢的凡人中脱颖而出,与他并肩。但事实让他有些失望,即便她在所有的女人和歌唱家中已经十分优秀了,可在他这个导师和塑造者眼里,她还是不够好。
他如今只能寄望于这种“不够”会随着她年纪的增长而缓解,内心深处却总是隐隐约约略过一丝绝望的阴影,大概以他对人世的见解来看,凡俗的种子总是不可能开出不凡的花朵的。
国王并不急着回答,而是以一种审视的目光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卡瓦列里。
故弄玄虚……萨列里内心的嗤笑声又此起彼伏地钻了出来:国王也不是第一次见卡瓦列里,在这样的场合、用这种无聊的小动作向一个年轻的女人树立自己的威严,真是做作……太过愚蠢了。
但他的学生显然无法看透这种做作,他能感受到她紧张得几乎要颤抖了,只得向国王微微鞠了个躬,温和而低声地打断他的表演:“陛下?”
“那么就这样吧!都滚去排练,别让我失望。”国王总算收回目光,挥了挥手做出总结发言,示意可以散会了。
众人纷纷行礼而后向殿外走去,但萨列里却看到罗森博格仍站在国王背后,还对他招了招手。
又要找什么乐子?一天天的没点正事可做,哪天才能被留下的不是自己和罗森博格,而是农业大臣和军事大臣呢?萨列里示意卡瓦列里先出去,完美地维持着谦卑笑容走向国王,却忍不住又在心里抱怨了一句。
“陛下。”由于和半躺在沙发上的国王离得太近,为了不俯视他,萨列里犹豫了一下,只得单膝跪下。
国王招了招手,示意萨列里和罗森博格附耳过来,而后小声说道:“你们也听说了吧,这几天来了个外国作曲家,好像叫什么莫扎特的?……哼,什么乡下小子,也配叫作曲家!”
罗森博格叽叽喳喳地附和了几句,表达了如今世风日下,乡下人也能参与高雅的艺术活动的不解和鄙夷。
国王不耐烦听,叫他闭嘴之后又接着说道:“但他在那些贵族夫人小姐里很受欢迎,连奥日郎公主也向我提起过他……你们两个,不要声张地去看看那小子,如果有意思的话,也带来让我瞧瞧新鲜。”
萨列里低低应了句:“是。”罗森博格还想说些什么,但国王打起了哈欠,挥了挥手让所有人赶紧滚蛋。
萨列里对国王的粗鲁并不以为意,他早已习惯了上位者的无礼,只对终于能离开这个闷热的宫殿感到庆幸。
终于结束了,这愚蠢的聚会。
盛夏正午时分的宫廷花园,几乎连侍者也没有。萨列里很喜欢这样的独处时刻,毕竟刚刚从那样无聊沉闷的聚会中解脱出来,他也不想再耗费精力维持温和体面的笑容。
但是……“安东尼奥!”罗森博格本想和萨列里再聊一聊新的剧目和那个乡下小子的事,但那位大师走得飞快,使他不得不一边出声喊住他,一边小跑起来向前追赶。
真想装作没听到啊……萨列里揉了揉眉心,无奈地停下来转过头去等待气喘吁吁的罗森博格。
“干什么走得这样快!你生气了?”罗森博格抬手熟稔地拍了拍萨列里的肩膀,“你是宫廷乐师长,而那小子嘛……国王陛下只不过当他是个时尚的玩意儿罢了。”
“怎么会呢?”萨列里不动神色地装作驱赶飞虫掸了一下刚刚被拍过的肩头,温和笑道:“我们是什么样的地位,有什么必要把一介平民当做竞争对手呢?您要是认为我会为这种事生气,我才真的要生气了。”
“那你……”罗森博格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此时他们走进一条葡萄藤长廊,看到了正在阴凉处静静等待的卡瓦列里,他才恍然大悟:“哎呀,原来你是急着来见卡瓦列里小姐!看不出来呀,安东尼奥,你可真是个情种!”
“让自己的学生在炎热天气里久等,可不该是一个体面导师的所为。”萨列里走快两步,和卡瓦列里互相行了个礼顺势躲过了罗森博格第二记拍肩手。
“罗森博格大人,不如您先派人去打听打听那位莫扎特现在在何处。等我送卡瓦列里小姐回去之后,就来和您汇合,您看如何?”
“当然,当然!这有什么不行的!”罗森博格又开始表演挤眉弄眼,萨列里实在怕自己再多看他一眼,苦心维持的体面形象就会就此崩塌,连示意卡瓦列里和自己一起离开的动作都显得急躁了些。
“您并不喜欢罗森博格大人。”马车上,卡瓦列里对萨列里说道。
萨列里哼笑一声,并没有接话。
“您也不喜欢国王。”女孩知道此时只有她和老师两个人,因此发言也大胆起来。
“这可不能乱说。”萨列里只是淡淡地接了一句场面话,语气里并没有批评的意味。
“那您为什么一定留要在宫廷里,和他们周旋,过这种虚与委蛇的生活呢?”她鼓起勇气,问出了一个想了很久的问题,“我觉得您并不快乐。”
“卡瓦列里……那么在你眼里,我在什么时候才是快乐的,我又喜欢谁呢?”炎热的天气使人连声音也是懒洋洋的,让学生难以分清这是一种出于教导的循循善诱,亦或仅仅是一场无伤大雅的闲聊。
“我觉得,您在和音乐相处的时候最快乐,无论是创作新的乐章还是在舞台上演出,只要有音乐流淌的地方,您的身上也会迸发出璀璨的光芒。”
萨列里露出一点笑容——这大概是他今天第一次出于真心而非礼仪地牵动嘴角——静静地等着自己的学生继续说下去。
“您喜欢谁吗……”卡瓦列里本来想说您是喜欢我的,但又怕显得过于自大以及暧昧,更何况她也并没有感受到老师对自己有十分特别的喜爱。
“我不知道,我时常觉得,您虽然温柔又体面,对所有人都很好,想要和您做朋友的人您从不拒绝,但您的心里,其实谁也不喜欢。”女孩的声音低沉下去。
萨列里被这个回答短暂地震撼了一秒,到底是和自己最亲密的学生,无论如何,她的感知能力还是比其他人强很多的。
“很好,我想你说得没有什么大错——虽然我并不是那种冷漠无情的虚伪之人。”萨列里斟酌着回答的语句:“卡瓦列里,你也喜欢唱歌,也和我一样热爱音乐,对吗?”
“当然。”
“那我再问你,你觉得我为什么不喜欢宫廷里的这些人呢?”
“可能……因为他们虚伪、低俗,为了争夺权利不择手段,却不敢背负起权利带来的责任。既没有真本事,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理想,只是混混沌沌地活着,和争夺面包渣的蝼蚁没有什么区别吧。”
“你可真会说。”萨列里几乎要忍不住想要哈哈大笑的冲动了,这就是他为什么会愿意包容这个年轻轻浮的学生的原因——至少她很明白他的想法。
“可是我只要在如今这个位置上,和罗森博格这样的人保持友好关系,就可以毫不费力地为你争取下一个女主角。”萨列里怜爱地看着自己的学生。
“但我宁可不要出演这个女主角!我们去乡间,一样可以自由地创作,自由地歌唱!”
“在乡间?卡瓦列里,你没有过过农妇的生活。在乡间是没有人给我们提供音乐家的薪水的,每个人都要自己做活养活自己,一年四季辛苦地劳作,哪里有时间和金钱去创作,去歌唱呢?更何况,在乡间,周围都是没有受过教育的民众——宫廷里的人虽然愚蠢又傲慢,但比起乡间,总归还是有一些人能够欣赏我们的作品,能为我们提供继续创作下去的物质支持的。”
“可是,老师……”
“卡瓦列里,可能你现在还不认同我说的话,或许你认为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和罗森博格他们一样的傲慢吧!我不否认你的梦想十分浪漫、十分美好,但是等你再长大一些,就会明白:人无论在哪里都是得不到自由的,在不得已中求生是一种常态,想要追求三分理想,对现实就要有七分妥协——而这已经是非常不错的情况了。”
这场对话并没有持续太久,尽管他的学生还是不太认同他方才所说的,但关于人生和理想的讨论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达成共识的——比如此时此刻,他必须先从喜爱的学生和未完成的作品中抽身,向现实生活繁杂的事务妥协,去完成国王交代的无聊任务。
寻找一个乡下来的年轻音乐家。
好消息是罗森博格遣人来向他通报,这位音乐家此时此刻正无所事事地和一群不知哪里来的男男女女在某个郊外废弃的马戏团小剧场里饮酒作乐,并不难找。
坏消息是……听说他已经喝得烂醉了。
“沃尔夫冈·阿马迪乌斯·莫扎特!”罗森博格走在前面,一边大声喊着对方的名字,一边试图用一种盛气凌人的气势推开小剧场的门。但那扇年久失修的门实在承受不了他粗暴的动作,轰然拍落在地上,吓得他狼狈地跳了起来,试图躲开那些被门板激起的、带着酒味的污水。
剧场内原本十分喧闹,这一声巨响过后,喧闹声暂停了一秒,而后爆发出一阵几乎掀翻屋顶的狂笑,也不知是笑这门终于掉下来了,还是笑罗森博格的狼狈。
萨列里在门外三步远,突然很想转头就走,只当自己没来过。
“好啦,好啦!”一个瘦小的年轻男人走了出来,他一边忍不住狂笑,一边试图制止其他人的笑声,尝试了大概得有三分钟,才终于能够说出话来。
“罗森博格大人!是吗?啊——还有萨列里大师,您怎么不进来?”小个子的男人笑嘻嘻地发出邀请。在他说出“萨列里大师”的时候,身后很有几个粗鲁的声音起哄大喊着“莫扎特大师!”,而他则回头用同样的粗鲁语气叫他们闭上狗嘴。
“小莫扎特,你既然知道我们是什么人……”罗森博格重整旗鼓,试图再次做出那种贵族式的矜傲神态。
“我知道,我知道。”小莫扎特仍是笑嘻嘻的,完全不为所动,“中午时分国王陛下已经遣人来过啦,他说你们会在傍晚来找我——我当然愿意去宫廷里长长见识,为国王陛下效劳啦!”
“什么……!”罗森博格终于维持不住自己的气势了,虽然以国王的任性,交代他的事被别人先做了这种情况也是时有发生,但他还是每次都会被气得跳脚。
小莫扎特并不在意罗森博格的愤怒,又用一种十分浮夸的姿态向萨列里递上一本曲谱:“中午来的那位先生还交代我,说国王陛下明天就想要看到我们的演出,所以您今晚会来验收我们的排练成果是否够格在宫廷中表演。这是曲谱,萨列里大师,您愿意听听看吗?”
萨列里接过这本曲谱——它已经被翻阅得破破烂烂的,看得出来使用的纸张十分粗糙,手工誊写的字迹并不工整讲究,装订的手法也不熟练……但递上曲谱的这个人眼睛里笃定的天真和热情,使他还未细看,就已经感受到手中每一个音符中所蕴含的旺盛的生命力。
“什么!?你们在排练?你们就这样子排练?瞧瞧你这里,只有酒瓶!一群流氓妓女,喝得烂醉,你告诉我你们在排练!?”罗森博格依旧沉浸在愤怒的情绪中,“安东尼奥,给我看看他这谱子——天呐,这装订真烂!这是什么?荒腔走板!庸俗,太庸俗了!”
罗森博格试图从萨列里手中拿走谱子,而萨列里下意识地没有放手,气得罗森博格一甩手:“不用听了!我们走!”
那位愤怒的贵族扬长而去,而萨列里捧着莫扎特的曲谱,难得地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境地:出于对音乐的爱好,他其实很想听听这位的作品,但理智告诉他,最好还是不要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乡下小子和“朋友”唱反调。
“怎么样?萨列里大师?”小莫扎特显然被罗森博格不负责任的评价激怒了,连带着对萨列里说话的语气也怒气冲冲,“您也认同那位的说法吗?荒腔走板?庸俗?嗯?”
萨列里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他方才大概地看了几个小节,说实话他认为那些音符组合得十分精彩,几乎是神来之笔,但是……他只得转身准备离开。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小莫扎特丢下这句话,便匆匆跑回人群中。
刚刚走出小剧场的房门,萨列里的脚步还没离开灯光映照的范围,身后便响起了乐声……于是他就这样站在门外光明与黑暗相接之处,听完了整个乐章。
“大师?”完成了自己的表演的小莫扎特得意地来到门口,演奏自己的作品抚平了他的愤怒,现在只剩下骄傲——他深信任何人能够写出这样的乐章都会骄傲的,而萨列里是个懂音乐的人,他一定能够欣赏自己的宝贝。
萨列里沉默了一刻,只说出一个词:“很好。”
而后他转身就走,试图无视身后爆发的出的欢呼和笑声,但莫扎特又叫住了他:“大师!好吧,我知道你喜欢它……但是请把乐谱还给我吧,我还没来得及重新誊写,这里只剩下这最后一份了!”
萨列里才反应过来自己仍旧抱着那本破破烂烂的乐谱,他转身递给追出来的小莫扎特,而他接过曲谱之后又轻声说道:“安东尼奥——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好人,虽然你看起来不会和我一起喝酒,但我很喜欢你,我想我们会成为朋友的,对吗?”
很多年以后,当萨列里最偏爱的那个学生对某位早逝音乐家的孩子们聊起她的老师、他们父亲的挚友,她总说在认识你们的父亲以前,老师是个很孤高的人,他虽然脾气温柔,讨人喜欢,但他的心离凡人很远。自从认识你们的父亲之后,他才真正地降落在人世间,得以享用平凡人的喜怒哀乐。
在他学生口中曾经像个神明的音乐大师,此时只会像个普通的老头一样坐在一边笑她过于感性,何必对孩子们讲这些毫无来由的话。
而他总会回忆起他人生改变的开端——那天晚上他见了一个陌生的年轻音乐家,回到家后向他最偏爱的学生提了一个问题:“其实我才是最愚蠢的那个人,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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