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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雨潇潇
【起悼·玉竹沁血】
吴起x楚悼王
收到他的死讯是在淋漓一个雨夜,悼王二十一年,薨于抗魏前线。
我本以为带走他的,会是凝结霜露的凉薄剑尖,或是阴谋角逐后一杯辛辣鸠酒,再不济,该是一场重病,让他难享天年。
然而这些都不是,带走他的只是平凡的一个雨夜,冷风飘斜,吹入他帐帘。医官说伤口难掩,这阴风冷雨暗滋滋渗入他皮肉骨髓,于是天地相间。
初听这话我是平静的,一贯的,我没有悲容笑颜。然策马归营时我却是慌乱的,带走他的冷雨暴虐地拍打我裸露的双肩,狠命地,却被我发烫的肌皮蒸干,化为热雾萦绕我的身边,可我魂灵冰冷,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暴雨浇彻,雷电乍起,短暂一白,我深深地,打了一个寒颤。
马踏声如擂鼓,飞驰着划开一片朱衣紫海,我终于逼近他身前。他双目紧闭,侧伏桌案的模样一派安详,若非他的肤色已与苍白理石无异,我几乎要怀疑他是否在佯做一场长眠。确是长眠,永恒的。我无言以对,微翕着唇欺近他,抖着手拥揽他瘦削单薄的腰间,然后重重地,低头埋伏他颈边,冰冷冷无生气,却莫名腾涌一阵难言的热意。自我心里。
铿铿。死水般的寂静里忽而充斥起引弦之声,我揽着王尸背过身一抬眼,四座下是蓄满的弯弓利箭,狰狞地张开银白色獠牙,那悲哀哀嚎丧垂首的群臣权贵不见了,他们眼底常隐的光,此刻正轻巧流连在每一支乘弦的箭尖。再抬眼,这回我看的仔细又真切,他们是对准了我,伏在王尸上的我。四方缄默里我忽而想,或许今夜回营是一场莫大的错误,因闻死讯而无理乱绪的我被滔天雨水冲昏了头脑,四面楚歌一起,揽着怀里已逝的君王,我最后的庇盾——孤零零一具疲软无力的死尸。无尽悲凉里又听帐外掠风萧萧兮,想起我远渡易水、奔逃离散的好多年前。
卫人吴起,弃母杀妻,背信负义,终是狼子野心,当除矣。大抵是这样说的,我记不清,只记得魏武召军启命的赶尽杀绝下,我纵马溃渡江河时的狼狈。最后是背魏投楚,不忠的结尾。
然使我惊讶的是,他亲自来引见我。一绢黄帛召我入宫时,我并没有什么天生我才的自负,更多的是错愕,后来悻悻然随仆入宫时亦没有什么准备,又能准备什么?满腹才学,我付于他便好。步步入宫时我这样想着,步步入殿时我却讶了。空茫茫大殿,椒香烧得炽烈,交杂着厚重奢靡的龙涎,却有别样的庄严。烟熏火燎里我对上他清亮亮一双眼,他只身沉默地坐在明烛高照的桌案前,漫卷文书里不过随意一抬眼,面对我这样贸然闯入的外乡客竟慢慢浮起笑颜,微一点头,起身迎我而来,迈开步伐倒有些急切。我自是听过他与王子定争位的事的,后来与三晋的武阳、负黍、榆关之战更是耳熟能详,他胜少负多,国势衰弱至极。若我所猜不错,今日他是极乐于卖我人情的,他心眼里那些求贤若渴的劲,在炽烈火光里照的分明,起先那清灵灵一眼还盈着点空虚胆怯的味,后来他拉过我的袖,用力地将我的手握紧,那眼神忽而变了,像他握住我的手,忽然间有了说不尽的气力,熠熠烛火不知何时拓在他眉眼间,灼目地闪。
他唤我先生,极谦卑地引我入座,闻卿素有才名。我抬袖一礼,敬我平生素未得过的礼遇。隔着重重书卷,潦草的,他急切地问我些富国安邦的法子。我闻言笑起,却一时没有说话。只是双手抵案支起身,再慢慢俯身凑近他,四目相对。治军行兵好些年,我对我身上偶尔流露的凶厉气质有几分把握,极狠地与他对眼,决心试他一试,直到呼吸交缠,他没退却,仍是直直地回视我,眼底有一点点光,默默地闪。自然,我亦没有看出他眼里曾有的一丝退却。颇满意的,我笑起来,这会儿笑得更深,重新落座时已然挂在面上,雕刻一般。我直言不讳,悼王要问的,不该是富国安邦之法,而是强兵之道。他听完若有所思,脸上带着动摇与犹疑,并不果决。我见状忙忙趁热打铁,疾快地一拍案上书卷,点提他欲富先强的理。我们对坐一夜,他听我高谈论阔,我看他孜孜不倦,待曦光透照窗棂,浸满这空辽大殿,才发觉已日上三竿,我们竟彻谈一夜。我略有些窘迫,合袖又是一礼,向面前年青的君王告罪。他一时没有答话,支着下巴呆呆地盯着我。待到我起身回房,他爽快且利落地又一纸诏书传来,封我为宛守。
其实当日与他所论亦有偏颇之法,于楚而言无异于一剂捣心的猛药,虽是摧枯拉朽,却艰涩难行。且不论厉甲兵以时争天下之举,仅均楚国之爵而平其禄,损其有余而继其不足便足以激起权贵们滔天的怒火,可就是这样大刀阔斧的变革,他竟有条不紊地推行下去。那年冬日里我去面他,他一双惺忪怠倦的眼隐在裹身的狐裘里,仍是直勾勾地看我,纵他眸光里明显几多清亮,睑下的青灰却掩不住,浓浓一抹疲态尽显。罪魁祸首是我,竟还不知趣的前来面圣,往昔狠厉的我不知飞到哪去,带着歉意地低了头,恰看见他冻得泛白的指尖,一截清瘦的腕骨露在外边,正捉笔题字。比着歉意我顿时更多了满心的愧疚,生硬关切道,王要多爱惜自己的身体啊。他闻言一怔,抬头笑起来看我,两只眼睛弯做一对钩月,颇好看的往我心里钩一钩,权当做答应了。再低头,他又笔走龙蛇地批阅奏章,行笔的速度似乎快了几分,我却莫名的不忍再看下去,当即调转目光,又胡乱道些告辞之语,仓忙地退出这座宝殿。谁知还未出殿门便被急驰的宦人拦下,满脸堆着讨喜的笑,拖着素来的长腔给我念旨。这封诏书应是他刚才刚就的,我余光一瞥,尚能看清绢帛上未干的墨迹点点,想不成他如此爱才心切。我回头一瞧,他正盯着我的影,措不及防撞着目光,有些不自然地与我一笑致意。他拜我为令尹,前所未有的隆礼。
他知晓我不爱金玉珠宝、玉露琼饮,他便投我所好,赐予我通天的权与力,唯一人之下的。及后年我南平百越,北却三秦,西面伐秦,时人皆道楚相吴起才得以霸诸侯。然我却知不仅于此,游街受两侧布衣开道相迎时,我止不住想起他那双眼,其心酸苦楚又有谁知?大抵只有那些恨不能将他拔筋抽骨的名门高贵了。
楚北上击魏援赵,战魏军于州西,穿梁门,驻林中,饮马黄河,断河内、安邑一线,赵借楚势,火攻棘蒲,克黄城而大败魏。绽花的枝头由晨露到寒霜,漫地的落雨化作压天的暴雪,这一切都发生的如此之快。此去经年,他亲坐抗魏前线,那一年隆冬我率兵援驰前线,他亲自接见。从古朴的殿宇到稍显粗劣的营帐,唯有室内炭火仍烧的浓烈,行入帐如行春境,我不禁笑起,想挪揄他娇生惯养的脾性,可侧过眼再一看,我却悔了。他原先瘦削的面庞竟又清减了不少,徒留一张面皮紧紧绷着,高高的颧骨像是要将面皮戳破,执拗地挺在那里,俨然一具嶙峋骷髅,吓人的很。戏弄的话我再说不出,惊诧地抬手捧住他的脸,哆嗦着指腹摁在他两侧面骨上,轻柔的,而我却是骇然的,这是极大不敬的举动,我已然逾矩。可他并未说什么,只是迎着我惊骇慌乱的瞬息目光,极轻极轻地眨了眨眼,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湿润了,有些凉,滑落脸颊,是天地的霜雪吗?
王要多爱惜自己的身体啊。我又一次对他道,不再生硬,甚至带了些恳切。他又一次笑着弯起眼,点头应我,却未发一言。可隆冬去后我收到的是他因伤而亡的死讯,傲雪的枝头终被霜白摧折,他便是如此爱惜自己的身体的?我既惊且怒,强压着满腔怒气调转回营,行马途中蓦地想起他其实从未明确应我什么,全然是我自作多情罢了。
掌心里是一瓣华美的碎玉,纯白莹润,我颤着手将它抵在他腰腹间,与他玄服下一佩碎玉相贴,严丝嵌合,看不出一丝瑕缝。那是它完满的模样,形色至臻。去岁隆冬,他赠予我,摔玉相赠的模样恍若昨日,无比贴近他身边,许什么伯乐千里、高山流水的诺言。还记得他执过我的手,将这瓣碎玉不由分说地送抵我掌心,冰凉烫热。他说吴子是松竹一般的人,合该以玉相衬。好稀奇的言语,我挑眉缓缓道,松竹应喻君子,王莫要取笑我了。他没答话,只是用力将玉送稳我掌心,重重地反握我。这下他死了,枯偻一具死尸,什么话也说不出了,抱着他,我竟也一瞬不知该做些什么,似乎魂灵也跟着他去了。若真是如此,我甘之如饴。
铿铿。而后是飞羽破空贯肉之声,极精准狠厉的实心一箭,我在战场上听到过,其后传来钻心剜骨的剧痛,我也曾受过,可这次分外的疼,许是我未曾披甲的缘故。阶下那些锋锐的利簇极轻巧地贯穿我的脊肩,一瞬洞彻,大朵的血花乍然盛放,口鼻、胸膛、心腹,拼了命喷涌着鲜血,也不知中了几箭。可这时候我还恋着他,环着腰身将他紧紧护在怀里,不忍伤他毫厘。终于低了头看清他苍白的睡颜,因死而无血色的唇不知何时染的殷红,透着诡异的妖冶,那是我的血。忽而阶下腾起一阵排山倒海的口诛斥骂之声,愤愤之言有若刀剑,我却在那一片怒骂声里飘飘欲仙,原先粉身碎骨的刺痛愈不明显,才想起医官曾与我说受极刑之人临死前是感不到疼痛的,现在才知是因痛到麻木的缘故。我心中暗叹,顾自执起他垂落的手,攥紧了贴在我胸前,素衣玄服,我们衣袖交叠,上面是斑驳的腥血,恍然间我才意识到,我竟在啃噬他单薄的唇,这简直算不上一个吻。我伏在王尸上,做尽我想对他所做的一切,或宽衣,或拥吻,任阶下不平的喧哗斥骂,任迎面而来的箭矢飞羽,任我眼前昏昏暗暗,晦明不辨。而抽身的意识却分外的清明。
想我此生,不仁不义极尽,阴欺狡诈多行,唯独于君,一片真心,付痴情尔。
风起,又落雨。
悼王十二年,风瑟瑟兮,我闻士有知己;而今悼王二十一,我闻知己者死,问士何从去?
回答我的,唯帐门外潇潇暮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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