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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笔于此,诅咒已祛,合称“万幸”
一直以来,家里都有一条规矩:至少开一扇门或是窗。
在我可以够到门把手的年纪,父母对我耳提面令。
有段时间,我完全不能理解。
毕竟父母既不迷信,在我出生前,他们甚至还养了一只小黑猫;性情也和善冷静。
不过,一旦我追问这些,就会迎来父母默契的训斥。
*
十九岁那年,父母决定去看望从澳大利亚回来的姑姑。
我自愿留在家里看喂小马儿,这让父母很欣慰,觉得我终于长大了,其实我只是想和安妮娅独处。
我和安妮娅相恋六年,她的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厌我,我都不知道是哪里惹到他了。
因安妮娅父亲的缘故,我从未去过她家;父母也几乎谢绝家中所以来客。
这周末,天赐良机,我终于能邀请安妮娅来家里玩。
安妮娅也知道那条规则,或许是因为我缺斤少两的转述,在她看来,不过是我有一对焦虑的父母。
我们在家看了一会儿电影,安妮娅说想要上厕所。
但是半小时之后,她仍没有出来,我大声喊她,没有丝毫回应。
拧开卫生间的门,里面空无一人。
我盯着扣紧的窗锁,一时怔怔,跌倒在地。
是因为那个规则吗?!
安妮娅的失踪是一件大事,绝大多数人都怀疑是她父亲杀了她。也许是因为她父亲是一个高大、刻薄的糙汉,与人对视时总是目露凶光,周遭邻居总是听到他们父女俩争吵。
我吐不出一个字来。
没过多久后,我便参军,经年累月,渐渐离家。
是讨厌这个家嘛?
不是。
是埋怨那条规则嘛?
不是。
是憎恨自己的无能嘛?
闭嘴!
上月父母“老去”,我还是回来了。
烂醉如泥、痛不欲生的深夜,我跌跌撞撞爬上二楼卫生间,锁紧所有门窗——安妮娅,我想见你。
窗锁一扣,瞬间天旋地转、头晕目眩,眼前出现数个漩涡,我咬住舌尖,强逼自己清醒过来。
再次睁眼,窗外竟是泼墨的黑,但我刚进来时,太阳还未完全下山,山边还有正在烧的云。
我旋开门,下一秒踏进厨房。不对!门在我身后砰砰关上,再次打开,入眼的竟是三楼卧房。
门开,是客厅——地下室——客房。确实是我家的布局,但不该是这样。
门再开,这次是一楼卧室。
受够了,我拿出手机,信号微弱,与此同时,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簌簌”音,来自屋外林木;一道脚步声,很陌生,像是在寻找些甚么东西,来自……头顶!
门开,我走进厨房,脚步声在我左边;门关,我走进阁楼,脚步声在我下面;门再开,我走进二楼浴室,脚步声在我左边。
走着走着,我注意到这栋房子并不是基于“一比一”精确复制的,墙壁上的油漆更加鲜艳、镜子更新、地毯材质更老旧,尤其是我还看到一台打字机。
两轮日月后,我第一百九十八次走进厨房,在那里,我看到一道熟悉的旧影。
“艾瑞克!你怎么在这里!”安妮娅激动地问。
“跟你一样来的,”我踌躇道:“安妮娅,你还活着嘛?”
“死不了呢。”安妮娅道:“无意冒犯,艾瑞克,你是不是好久都没剃过胡子啦?”
“嗯嗯。”
我们一同笑出声来。
“不过还好,你还健身了,身上有点肉,”安妮娅再次笑起来,“你以前就像是个火柴人一样。”
“我们都变了,”我斟酌着语气,小心翼翼道:“你现在变得好文艺优雅。”
最后一次相见,安妮娅还是齐肩短发,现在已经是及腰长发,人更瘦削,气质也更复古,尤贴近1930年的流行风格。
“这是我从一楼衣柜里找到的衣服,唯一一套可以穿的,还能看嘛?”
安妮娅小心翼翼的模样让我心酸。
“非常漂亮。”
一句斩钉截铁的话,安妮娅喜笑颜开,笑着笑着,眼底又蕴起泪珠,“艾瑞克,你为什么要来?”
“我要救你……至少,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不要你一个人孤零零的。”
“不要皱眉,艾瑞克,皱眉就不帅啦。”安妮娅走近,揉平他眉目,犹豫过后,还是说道:“真的想救我嘛?”
看着我重重点头、两行泪珠,安妮娅朝窗外指了一个手势,我随之凝望着,树枝每分每秒都在变化着,从树干横七竖八刺出,没过几秒,树叶骤变,由绿变橘,最终十五秒之内,一棵新生的大树老成光秃赤裸的枯树,残叶满地。
一头蹒跚学步、颤颤巍巍的小鹿跑过这栋房子,三两秒之后,又是一头小鹿,我眼睁睁看着,小鹿眼一会儿跑到腹部,一会儿跑到鹿角、一会儿跑小腿,五脏六腑错位流出。越靠近林中,鹿鸣越凄厉。
“这是?!”我看向安妮娅。
“一旦离开这栋房子,就会扭曲变形,周而复始。”安妮娅的语气又缓又重。
“我能做什么?”
“艾瑞克,一个月前,我遇到了一个女人,她叫黛莉拉,自称是女巫。”
我对“女巫”流派向来嗤之以鼻,但在几分钟前,我亲眼看见一头初生的小鹿,鹿腿从眼眶扎出。
我想,我该让安妮娅说完。
“你和你祖母卡洛琳的关系怎么样?”安妮娅问。
“我五岁那年,她就……‘去世’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分不清这两个词的区别,好在安妮娅耐心地等我,我还是纠正改口道:“也可以说是‘突然消失’。父亲总说我是祖母最疼爱的孩子,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黛莉拉说你祖母并没有离去。你的祖母卡洛琳曾经拜访过她,向她寻求帮助,想要回到童年。”
安妮娅转述道,黛莉拉创造了一个咒语,以祖母卡洛琳的记忆为蓝本,将祖母送到她的童年复本里。在那个维度里,卡洛琳永生。那个深夜,卡洛琳将自己反锁在卧室里,从现实世界消失,依附童年维度副本,在1930年的老宅中重生醒来。
咒语生效的十年后,黛莉拉复返,咒语流苏中,她看到了被困其中的安妮娅。
童年维度利用卡洛琳残缺的记忆,不断复制粘贴残次品,多个副本交织融合,最终扭曲异变。
“为什么不停下来?”我问。
“黛莉拉说她会去问卡洛琳,我亲眼看着她走出门外,门一落锁,我就再也没见过她。”安妮娅道。
“等等,你是说我奶奶,她就在这里?!就在这栋房子里?”
安妮娅:“没错,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你能救我。也许,只有当卡洛琳认出你后,才会心甘情愿破局。”
安妮娅牵我到一楼廊道,我望着走道尽头那间卧房,那是祖父祖母曾经的卧室。
安妮娅和我对视一眼,我们相互搀扶,一起走向那扇门。
卧室床上坐着一个女人,几秒后,女人变成稚嫩的女童、青涩的姑娘、稳重的妇女、最后又变成我记忆中那个慈爱熟悉的模样。
“奶奶!是我!我是艾瑞克!”我奔上前,单膝蹲下。
*
卡洛琳闻声下意识朝前看,起初眼中一片茫然,尽是迷惑不解,但没一会儿,她看到面前青年的眼眉、脸上渐露惊喜,“艾瑞克!你都长这么大了!”
“奶奶,求您了,停下这一切吧!”我趴在她膝上,低声道。
卡洛琳喜色稍退,眼底冷淡又清醒,“艾瑞克,我不想再和以前一样,为生老病死胆战心惊。只要我重新记起全部的咒语,生死由我,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啊。”
“奶奶,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您在这个虚假的残次品里已经十八年了!整整十八年了,春去秋来、茕茕孑立,您真的觉得值得嘛?这是您真心想要的嘛?”
“十八年……十八年了……”卡洛琳闭眼又睁开,目光移向床头,那里空空雪白,怪怪的?怎么老是感觉少了什么东西,哦,想起来了,床头墙壁上原应有一幅壁画,还是艾瑞克祖父亲手为她所作。但是,画呢?人呢?
“奶奶,到此为止吧,剩下的时间,我陪您,我陪着您一起!”
卡洛琳俯身,抬起膝上青年脸庞,揩去他满脸的泪水,“艾瑞克,不要哭泣,要像你祖父一样坚强。”
“奶奶……”
卡洛琳直起身,抹下眼睛,猛地推开流泪的青年。
*
“奶奶!”
一具安静的骷髅平和地望着我,再次睁眼,我和安妮娅回到了真实的世界。
安妮娅跳起来,抱住我哭个不停,我拢得越来越紧。
公墓里,我将祖父祖母合葬一处。
落笔于此,诅咒已祛,合称“万幸”。
*
今早下楼时,没找到电脑,我想,许是陷咒时,有贼进门给偷走了。
我思忖着,迟疑走进客厅,摸着机柜上的旧电视,不禁失笑,这电盒子都快二十年了,贼都不惦记。
但是下一秒,我就笑不出来了。旧电视旁,一台缺角的MP3,十年前我就卖出去的机子;一个掉线的收音机,九年前母亲就扔掉的废品;一个掉漆的酒柜,一年前父亲就转手的红木柜,静静地躺在那里,无声地嘲笑。
出事了!
我快步跑到厨房,扫空冰箱里的藏品,全倒在地上,还不慎踩烂一个生鸡蛋。
但是下一秒,我再次从客厅回到厨房,这次地板毫无一物、干干净净,冰箱里又是满满当当的。
*
安妮娅呢?她人在哪里?
我跑遍全家,一个踉跄——
“嘶——”
“呜呜呜——”
我慢慢放轻脚步,仔细聆听,那是林中动物扭曲的渗人哭喊,下一秒,林木变形,扭成诡异的线条状。
我跑出门,一道凄厉高昂的尖叫同时响起,是安妮娅!
她受困林中,四肢横七竖八地扭成麻花状。
“安妮娅!”我奔过去,抓紧她的手,想拉她出来。
“松手!艾瑞克!”安妮娅嘶哑道:“你的手机都没多少电了,一旦没电,你和这个真实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也会中止的!”
“再次眼睁睁看着你从我面前消失,我做不到!”
“艾瑞克,去找黛莉拉,她是‘诅咒’的源头。要么她自杀终结这一切,要么我永生困在这无间地狱里,以记忆滋养这个‘咒’,周而复始,岁岁年年。”
“艾瑞克,我爱你!”
*
祖母“去世”后,那个童年维度副本并没有消失。
这栋房子并没有像上次那样不断扭曲变化,因为这个“诅咒”现在是依附我的童年记忆存在。
童年维度的“咒”关键在于对家的记忆。记忆越残缺,副本的世界越扭曲,无疑,我的童年记忆比奶奶的更完整无缺。
而我是和这个副本最亲密的人。
……
一切哀嚎随风平息,水波渐小,我跪在林地上,咬碎“黛莉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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