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在现代都市的冷感与孤独中,她们迷失于情感的迷雾。难以逃离的占有,无法挣脱的束缚,生命中唯一的“秩序”与“温柔”,能带来救赎吗?

美丽的东西,不一定要懂,捏在手里就行。

* 文名与刘恋歌曲《你手好冷》同名,灵感来源自该歌曲短片。
内容标签: 年下 幻想空间 虐文 奇谭 脑洞
 
主角 视角
齐樱
互动 视角
林息
配角
周舟、戴阳、硕硕

其它:姐妹情、畸恋、占有、逃离、旖旎

一句话简介:我不用像花,我就是花。

立意:无

  总点击数: 33   总书评数:0 当前被收藏数:1 营养液数: 文章积分:148,868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衍生-百合-近代现代-轻小说
  • 作品视角: 双视角
  • 所属系列: GL短篇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15205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未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本文包含小众情感等元素,建议18岁以上读者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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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手好冷

作者:言之唔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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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篇完


      1.
      林息独自坐在窄窄的飘窗台上,穿一件胭脂虫红的细吊带丝绸裙,光裸着手臂,光裸着腿,脸往窗外,对着不眠城市的霓虹灯色。厅里灯光暗,更显得那巨大的落地窗如同一个灯箱画框,挂在墙上,大片大片的都市背景、灯火眩目,每一盏灯,是一个故事。然而在画的最前方这个角落里,没有灯,只有一个女子的身体,在暗夜里静自摆放着。她的灯关着,她的故事,不与世界分享。
      玻璃上映出林息的倒影,丝绸裙子颜色暗,只看见两条乳白的长手臂,两条同色的长腿,一条腿折起来,一条腿直直地摆在窗台上——像几条石膏肢体随便往那儿一堆,中间没有躯体连着。

      她的暗色短发顺着脖子,到了脖后便停了。发丝是女人身体的一部分,很多女人的长发是会说话的,垂着是温顺文雅,扬起是勾引妩媚,但林息总是剪短短的碎发,搭在脖子上,像一个不善言辞的笨拙孩子。
      然而她沉默的短发,更让人看清了她的身体——目光从凌厉锁骨一直飞到肩上,顺着柔滑而笔直的手臂往下而去,滑过隐形的躯体,滑到两条立体的长腿,直滑到她所在之地。她整个人是一具石膏像,不以长发的隐喻说话,身体才是她最直接的语言。
      齐樱想,也许她很难怪周舟,那时对着息息的情不自禁。

      林息在窗的倒影里看见了齐樱,没有转过头来。齐樱走过去,软毛拖鞋在地上弄出点声响,怕吓着她。走近了,低头看着林息颈脖后的一串小圆骨头,一粒粒如同小纽扣,直流入了胭脂色的柔滑丝绸里。齐樱的指尖摸过那串小骨头,单凭触感,摸起来像蕾丝花边。齐樱轻声问,“怎么了,又不睡。”
      林息反手去摸齐樱的手,“你手好冷。”
      “对不起,”齐樱刚要缩走,林息拉着她的手捂在自己手里,低下头去,嘴唇贴在自己指缝间,往掌心里吹暖气。
      齐樱痒得科科笑起来,“别闹!息息~”

      林息跟着她笑,一捧柔白的脸蛋在暗夜里如同大朵盛开的栀子花。齐樱心下一软,把大大的栀子花揉在自己怀里。她的素棉布裙穿旧了,有一种妥帖的、明媚的温柔。裹在林息脸上,林息舒服得闭上了眼睛,双臂环着齐樱,喃喃地叫,“姐姐…”
      林息总是叫她姐姐,从小就这样。

      齐樱从前的名字,她自己也记不得了。“齐樱”是领养后,养父母娶的,说她性格乖顺温柔,像樱花。养父母试了要孩子很多年,领养齐樱的时候肯定已经放弃了。没想到养了她没多久,意外地有了弟弟,但养父母是对温柔的好人,还是很尽责地把她养大了。
      他们家的教育,从来秉持公开尊重的态度,对孩子没有秘密,尤其是齐樱没有秘密,弟弟从小就知道姐姐是领养的。直到弟弟十三岁那年,一次开玩笑间,叫她“弃婴”——齐樱此前没想过自己的名字有什么深意。
      其实她不是从小就是弃婴。她亲生父母是后来才病死的,当时齐樱四岁,没有亲戚能收留她。

      齐樱念完大学,从养父母家搬了出来,和别人在城郊合租一个小公寓,对家里说因为离公司比较近。工作后太忙,逢年过节她回家,总会买很多东西,父母心疼地叫她省点钱,又问哪些是买给弟弟的。
      他们都喜欢齐樱,真心地喜欢,如同喜欢隔壁家一个只在搭电梯时会见到的,乖巧有礼貌的女孩子。

      齐樱回孤儿院里找过林息,只知道她后来改了名,叫林息,养父母的信息是不提供的。她与林息就此失联。后来在新闻上看到一个林姓的石膏艺术家,把绝症过世的妻子封在了石膏像里,而正当他给领养的女儿下毒弄晕,正准备给她倒石膏模的时候,警察上门逮捕了他,救下了那个女孩子。女孩子被送到医院洗胃换血,将近十天后醒过来。舆论里一片欣慰之声,不是说她被救回来了,是说她有后福。她的艺术家爸爸留下很多钱。
      齐樱没有多想,拇指一滑,刷走了新闻。

      齐樱再次见到林息,是那日公司大堂里,摆了一个巨大的石膏雕塑。是一朵花,花瓣长长的,每一瓣伸向不同的方向,每一瓣有自己的思想,互相拉扯纠缠着,其中一瓣挣扎着往上。整朵花如同地狱里的群鬼,其中伸出一只腐烂的手来,绝望地,伸往光明自由的方向。
      齐樱在午休的人群里,穿着千人一色的西装套裙,伫立在那朵挣扎的花前,几乎要落下泪来。她想起那个在孤儿院里依偎着她的小女孩,长长的手,长长的腿,像个小大人。可是身体很柔软,害怕了会把手脚都叠起来,缩在一个角落,只拿一双眼睛,露在膝盖上看人。
      然后齐樱才看见了石膏座的作品名牌上,写着林息的名字。

      2.
      林息住在市中心的高级公寓里,把同一层楼的两户房都买了下来。走出电梯,左面的一户用来住,右面的一户用来当工作室。她的生意伙伴在工作室聊完了事,一起回到左边屋里喝酒玩游戏,大开着音乐疯通宵。
      那层楼,右边一户是满地的石膏屑、雕刻刀、打磨布、石膏花瓣的残肢;左边一户是满地的酒罐、黑胶、外卖盒,男的女的光裸的身体穿梭其中,半夜轻手轻脚去浴室洗澡,天亮前离开。
      很难说哪一边适合住人。

      直到林息重遇齐樱。齐樱虽不是个贤妻良母型的人,但她是个姐,而且是个林息肯听她话的姐,至少能声控林息去收拾。

      林息没跟齐樱提自己离开孤儿院后的经历,齐樱也很少提自己的养父母和弟弟。两人重新遇上了,中间隔开的那些年就仿佛不存在,林息还是那个喜欢挨着齐樱的柔软小妹妹,很多古怪的脾气,但笑起来天真而无邪;齐樱还是那个拿她没办法的温柔姐姐,让比自己高的林息靠着,摸着林息的头,给她念诗,

      「一粒沙里一个世界?一朵花里一座天堂?把无限放在你掌心里?永恒在一刹那中收藏」

      林息早已滑到她的腿上,一蓬一蓬的头发捧在齐樱的腿窝里,仰起脸来睁着明亮的眼睛看她,把双手捧给她,“那你要把什么样的永恒放我掌心里?”
      齐樱笑了,低头去把唇贴她的掌心,“给你一个mua~”
      林息开心地笑着,把双手合一起搓搓,是被齐樱亲痒了。?
      林息的手,天生是用来做雕塑的。她不知哪来那样多的钱,几乎不接商业单子,自己爱雕什么就雕什么,有时甚至免费捐作品出去,一点不为生活发愁。
      她的作品,大多是花,而且多是单一朵的花。倒完了模,手指拿着锋利的雕刻刀,飞快狠戾地割着石膏,飞下一地白霜般的碎屑。花朵的雏形出来了,又是一朵极致地怒放着的花,盛开到最高峰,美得张牙舞爪,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始枯萎。
      林息的手温柔地抚摸着那朵花,不厌其烦地打磨花心里的花蕊细节。齐樱捧着刚煮好的面,站在工作室门口,遥遥望着林息,和那朵在她手里渐渐拥有了生命的花。齐樱想,林息生来就是该自己创造出一朵朵花来的,世上已有之物,配不上她的手。

      齐樱常去林息家里,她的男友周舟便也认识了林息。林息第一次见周舟,过后对齐樱笑道,“像只猴子。”
      齐樱有点不悦,“不要这样以貌取人,我也没有多漂亮。”
      齐樱有一双薄薄的眼睛,高鼻子,乍看和林息真还有点像姐妹。但林息的嘴唇比她的薄,下巴也薄,眼睛长长一线,总是困倦似的半眯着,像个俯视世间的神——不是温柔慈悲的观音,是湿婆,一边创造,一边毁灭,眷恋着世间,轻视着世间。

      齐樱脸色不好,林息的声音立刻便软了,“我是说,猴子很可爱,我喜欢这个姐夫~”
      齐樱没好气,“八字没一撇,哪里就姐夫了。”

      林息说喜欢,便喜欢得很热烈。时常三个人一起出去看电影、吃饭,周舟说的冷笑话,齐樱还在迟疑着要不要给个面子,林息先笑得前俯后仰。齐樱见她笑得那么开怀,不免自己也跟着笑了。周舟在一旁看着她们俩为自己笑靥如花,一脸得意。
      林息抱怨姐姐只会做泡面,齐樱抱怨林息煎个蛋还能煎焦。周舟做饭的手艺比齐樱好,也比齐樱下班早,有时买了菜去林息家,做一桌子的饭菜,林息总是欢天喜地地从工作室跑回来,两边大门就由它开着,反正这一层楼没有密码上不来。
      从透着暖黄灯光和食物香气的这边,望过去微蓝白光下一室妖冶白花的那边,周舟心里总有点毛毛的,毛毛的可怖,毛毛的痒。林息是一个不透明的寻常木盒子,但从盒盖和盒身之间的缝里透出一丝奇异的光来,幽蓝带绿,说不清是什么颜色,只觉很诡异,同时又很好奇,让人忍不住想打开那盒子。虽然明知里面,很可能是深渊。

      一晚周舟买了菜去林息家等齐樱,不巧齐樱要加班,叫他们先吃。齐樱回到林息家的时候,已经将近半夜,整个楼层安安静静,电梯到达时发出的“叮”的一声,响得如同一声闷雷。
      齐樱走出电梯,看见工作室那边如常大敞着门,里面灯火通明,白炽灯耀眼如昼。齐樱无奈,先去那边检查一遍,关灯锁门。

      高跟鞋磕在走廊的地板上,咄咄、咄咄…齐樱走到左边那户里,看见客厅盖着一桌的菜,沙发前的茶几上立着两个空酒杯,房门都关着,没看见他俩。齐樱撑在自己在玄关口换拖鞋,准备去阳台抓人——那两个人肯定又偷跑出去抽烟了。
      林息房间里忽然传来点声响,暗暗的声音,像是木头磕着墙,又像是衣服被子的摩挲声。“息息?”齐樱夹着包包走过去,怎么跑卧室里去了?
      忽然又传来一声尖叫,随即一串哭喊,是林息的声音。齐樱愣了一下,冲过去一下扭开了门,抡起肩上的包包就砸到周舟背上。

      3.
      那日后齐樱完全搬进了林息家里。原来的城郊小公寓多交了一个月的房租,一点点地把东西搬过来。林息家有两个卧室,重遇齐樱后,家里很久没有朋友留宿了。齐樱把自己的东西搬进了客房。
      东西进了客房,齐樱却几乎夜夜留在林息房里。齐樱把周舟赶出了屋子,赶出了她们的生活,然而没能从林息的噩梦里赶出去。林息总是半夜惊醒,浑身抖着,像那天晚上一样。齐樱在,轻轻地拍着哄着,她就好一些。把头靠在齐樱怀里,搂着姐姐,流着一脸的泪,很快又安静睡过去了。

      周舟去公司找过齐樱几次,解释他那天醉了,解释从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解释说他看错了林息是她。再后来,说他细细想起来,那晚真的很奇怪,他自己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喝了酒之后整个人迷迷蒙蒙的,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人。
      齐樱冷笑一声,“你是说息息给你下药。”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那日,我可能,可能是累了,又喝了点酒…”
      齐樱在下班的人群中站住了,沉默半晌,“舟,好来好散吧,别逼我叫警察。”
      “阿樱…”
      她夹着包包走了两步,又停住了,可没有回头,“你要是敢去骚扰息息,我立刻报警。”

      齐樱搬到林息家,最后一批搬来的是满满当当一阳台的盆栽,需要阴养的,就放在客厅里。林息说她们家现在像个花房。
      齐樱拿根发带在脑后松松挽了个低低的髻,抬起头来,看见林息套着一件大T恤,棉裤子,身体扁扁的,肩很宽,像个高高的小女孩。那些凸显她立体身材的浓彩妖娆的丝绸睡衣可能都洗了。
      齐樱笑了一下,这么乍一看,息息怎么有点像她?却想起周舟说他看错了人,齐樱脸上的笑便立刻又散了。
      想到周舟,总是她识人不清,害了息息。

      林息见她一下就不笑了,怯怯地走过去,蹲在她旁边要帮忙,拿起个喷壶对着花芯就喷,喷得到处在滴水。齐樱无奈了,握着她的手喊停,“不是所有花都需要喷水的。你看,弄得一地的水,等一下你来拖地!”
      齐樱能骂人了,就是不哀伤了。林息笑了笑,委屈巴巴把头卷在她身上,“我不会嘛~”
      “那你帮着剪枝吧,”齐樱递给她一把剪子,“你看着哪盆的枝叶太密了,就找一些新生的旁枝剪掉,不然太抢营养…诶诶诶!你干嘛!”
      林息手中的剪子卡住了一朵紫得近黑的鸢尾花的茎,齐樱连忙拉开她的手,“不能剪花!”
      “她开得那么好。”
      “所以更不能剪呀!人家好好地开着。”
      “我想送给你。”
      齐樱笑着指着一圈盆栽,“这些都是我的,你送不送都是我的。”
      林息嘟起嘴,“她在土里,自己生自己死,自己活自己的,怎么算是你的。我剪下来放你手心里捏着,才是你的。”
      齐樱皱眉想了想,不敢苟同,敲了敲她鼻子,笑着骂,“胡说八道,你一边去,别打扰我了。”

      林息蹭蹭退到沙发上,歪歪斜斜地躺下来,脸枕在手上,压起一捧嫩嫩的脸蛋儿肉,眼睛碌得圆滚滚地看着远处的齐樱。低垂的散髻,淡白的麻布衫子,半旧的棉布裙子,刚及小腿,露出一双纤细的脚踝,趿着拖鞋,在盆与盆中安静地走动巡视,脚步从来都很悠闲。她一盆一盆地俯下身去看那些盆栽,像在和它们说悄悄话。

      林息有点吃醋,扭了扭身体,“你好喜欢花哦。”
      齐樱仍俯着身,没看她,“你也喜欢花啊,雕那么多石膏花。”
      林息笃定道,“你喜欢花,所以喜欢我。”
      齐樱笑了,终于抬起头来,看见林息光脚踩在凉凉的地砖上,一步步走过来。她伸出手,林息自动把脸贴在她手里。齐樱笑道,“对哦,我们息息美得像花一样。”
      “我不用像,我就是花。”林息拉起她的手,摸到自己的脖子上,脆弱的喉咙贴在齐樱手心里,仿佛花下的嫩枝,“你以后不喜欢了,或者太喜欢,可以从这里剪掉。”
      齐樱脸色一变。林息对齐樱的表情向来有一种异样的敏感,知道自己吓着她了,立刻鼓起脸,拿可可爱爱的孩子音说,“唔~我是食人花!”说着就拉起齐樱的手,低头“啊”地轻轻咬了一口。

      手离开了林息的喉咙,齐樱心里的不安便散了,嘴里嘟哝道,“就喜欢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是不是艺术家都这样的?”
      “不奇怪啊,”林息说,“我喜欢你,你奇怪吗?”又追问,“那你喜欢什么?我看看正常人要喜欢什么才不奇怪?”
      “我喜欢艺术家~”齐樱说,林息立刻笑了。

      齐樱又看了眼地上的、架上的盆栽,轻声道,“我喜欢有生命的东西,喜欢她们自顾自地活着,随便长长,不需要为了什么。就像你一样。”她比林息矮一点,抬起头来,指尖摸摸林息的脸,“可是我们息息喜欢没有生命的东西,比如石膏,比如剪下来的花。”
      林息说,“我喜欢的,是能在人的心上获得生命的东西。这东西本身是不是呼吸着,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不能在人的心上,获得滋养,破土而出,不断延续它的生命。”
      “就像艺术品?”齐樱问着,又笑了,“或者像爱。”
      林息想了想,认真地说,“不知道,我不认识爱。”
      齐樱一瞬压了眉头,有点难过,林息可爱的表情立刻又出来了,张开口,想说些什么话哄骗过去。齐樱按着她的嘴唇,打断她,“息息,爱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不是一件在你之外的事。你是爱着的啊,你爱着你的石膏花,你以你自己的方式爱着这个世界,你也爱我。”
      “是吗?”
      “嗯。”
      林息笑了笑,“爱”这个字给她带来一种朦胧的美好的意象,但同时也有清晰的纠缠、麻烦,以及各种捆绑束缚,各种责任。林息不自觉皱了皱眉,让“爱”在她面前飘走了,捏捏齐樱的手,“手这么冷,给你开个火炉。”

      林息家里有个电动的小壁炉,按下开关,火苗在玻璃壁洞里轰一声升腾而起,蓝而紫、紫而橘、橘而红、而黄、而绿…林息怕热,但是喜欢趴在火炉前看火,拎一杯加了酒的可尔必思,像个大孩子在喝牛奶。齐樱握着一杯热的花果茶,林息把她的手硬拉过来捂着,似要力证自己的体温比火炉和热茶更有暖手功效。
      齐樱宠爱地看着火光映在林息脸上,看着自己映在林息的瞳孔里。
      “息息,”她轻声叫她,林息安静地等着她往下说。齐樱想说,别动不动就想死不死的,也别说自己不知道什么是爱,其实很多人爱你,至少我爱你。

      然而齐樱轻叹一口气,靠在火炉旁,摸摸林息的脖子,只是笑道,“想一辈子就这样下去。”
      “简单,我把一辈子终结在这里就行了。”林息说完自己哈哈笑。
      “你再乱说话我现在就掐死你,”齐樱凶她。
      林息扭着身撒娇,把酒丢到一旁,长长一条人儿倒在齐樱怀里,“姐姐好凶,姐姐不爱我了~”
      齐樱抱着她笑,不住地哄,“好嘛,爱你嘛~”
      林息枕在她腿上开怀地笑,她知道齐樱会这么说,她相信齐樱爱自己。齐樱不同于林息,她是这个世上的人,她是能够触碰到爱的。只可惜她把爱给了林息,林息接过来,只看见一团光雾。
      爱对于林息,是个虽然美丽,但始终解不开搞不懂的东西。

      那也没关系。美丽的东西,不一定要懂,捏在手里就行。

      4.
      四月春浓,楼下的白樱花在静夜里无声飘落一地花瓣。林息去一个艺术家酒会,半夜才回家。齐樱吃了安睡感冒药,在自己房里睡得沉沉的,没听见花落的声音,也没听见林息。凌晨时迷糊醒来,看见衣柜门大开着,门外的镜子翻了过去,在墙上映照出一片水般的月夜蓝光。林息背对着她,站在衣柜前。
      齐樱昏沉沉地,叫不出一声“息息”,看着林息一身丝绸长裙,慢慢、慢慢地,滑落在脚下,不着寸缕的身体在幽暗的空气里白得出奇。
      齐樱脑后轰的一声,心里被什么锤着,砰地一下,再一下。她甚至听得见丝绸落地时软软的摩挲声,仿佛从丝绸里生出一只手,轻轻地,摸在地上。
      林息转身朝她走过来,丝绸凉凉的质感从地上爬到被子里,摸到了齐樱的皮肤上。
      齐樱在一团迷雾般的梦里一直叫着“息息、息息”,如同呼救。

      第二天醒来,衣柜门关着,地上没有丝绸裙子,房间里没有林息。齐樱洗了个热水澡,做了简单的煎蛋吐司,硬把林息从床上拉起来。林息蓬着乱糟糟的头,眼睛睁不开,嘴巴委屈地扁着,“我不吃早餐…”
      齐樱还是塞给她,“张嘴,快点,食人花。”
      林息捧着煎蛋吐司迷迷糊糊地咬了一口,仇恨地鼓着腮帮子一嚼一嚼。齐樱忍不住笑了,帮她擦擦嘴角,递给她一杯奶白色的东西,冰冰的。林息快乐地接过去,喝了一口,立刻不笑了,含着那口奶吞也不是、吐也不是,“什么鬼东西。”
      “牛奶。”
      “好端端的干嘛喝奶。”
      “早餐不喝奶喝什么。”
      “所以我就说人不要吃早餐。”

      齐樱啧了一声,拿走她的奶杯,把吐司塞还给她。林息看着吐司叹气,“是不是啃完就可以睡了,我真的刚刚才睡下。”
      齐樱抿了抿唇,趁机问她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有没有进过自己房间。林息手一顿,含着吐司慢慢吞了才说,“吵醒你了?我进去拿点东西。”
      齐樱想问她是不是还换衣服了,可如果林息真的换过衣服,齐樱一问,不就代表她刚好醒来看见了吗?光是看见也没什么,关键是她后来做了一整晚难以出口的梦。

      林息想了想,又说,“结果摸着黑没找到,之前我在那房间有一盒复古相机,你收东西的时候有看见吗?”
      齐樱疑惑道,“三更半夜的进来找相机?”
      “外面一盆花开得很美,不想用手机拍。”林息向着盆栽区指了指。

      齐樱随着她的手望去,穿过开着的房门,看见客厅里一盆盛放的黑色花朵。六片长长的花瓣,每一片都镶着蕾丝般的精致花边,开得反骨,花瓣往后仰着,像脱落的裙摆一样。
      齐樱脸上莫名有点红,笑着遮掩道,“那是魔星兰,确实像你。”
      她终究没问前一天晚上林息是不是在房里换过衣服,无论这件事是真的,还是她幻想的,其实都无法向她自己解释那个梦。后来的一两个月,她仍是断断续续地做着同一个梦,只是没有第一晚那么清晰真实了。她在日记里把这归结为太久没有谈恋爱之故。

      齐樱很快交了新的男友,叫做戴阳,总是穿着干净的衬衫西裤,胡子剃得让人怀疑他根本不长胡子。没有周舟那么幽默、会逗人,可是和齐樱一起走的时候,会走在靠马路那边,主动帮齐樱拿东西,送她回家。交往后两人去电影院,男女主角在亲,整个观众席一对对的情侣跟接吻鱼似的,全都在亲。齐樱等了一下,自己主动侧过头去。那是他们第一次接吻。

      她介绍戴阳给林息认识,那晚三个人去吃西餐。齐樱坐在戴阳旁边,林息一个人坐在他们对面。幽暗的烛光下,林息脸上的阴影很重。原来息息拿刀叉吃东西,能这样优雅。
      戴阳还是很安静,微笑地听齐樱和林息聊天。林息一顿饭喝了三杯酒,沙拉之前,先喝了一杯白酒开胃,牛排上来的时候,又叫了一杯红酒,甜品吃不下了,可是叫了杯甜葡萄酒。
      戴阳买单的时候齐樱瞄了一眼,林息的三杯酒差点能比上他们整顿饭。戴阳很快地夹了信用卡进去,合上单子,对齐樱笑了笑。好像在笑她胆子小。
      他对她有一种莫名的保护欲,说齐樱总是穿淡白的麻衫棉裙布鞋,随手绑一个低低的松散发髻,没有首饰,也不化妆,淡漠得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戴阳送齐樱姐妹回家,到了楼下,林息先上去,齐樱过了一会儿上来,撑着身子在玄关换鞋,问林息觉得怎么样。
      “难受,”林息说。齐樱一时反应不过来,林息揉着胃,“可能那里的酒不好。”
      齐樱啧了一声,赶紧放下包包手机,去给她倒水,拧毛巾擦脸擦脖子,擦到锁骨,慢慢地抹到肩上,自己又脸一红。林息含着杯沿喝水,露出一双明亮的黑眼睛望着齐樱。
      齐樱笑了笑,骂她,“酒鬼。”

      她没再问林息觉得戴阳怎么样,林息也不提。齐樱的生活从此拆分成毫不重叠的两半,一半是和息息在屋子里,一半是和戴阳在屋子外。有时他们也在屋子里,去酒店。
      林息偶尔在楼下碰见戴阳送齐樱回来,点个头,自己先上楼。齐樱想,或许息息不太喜欢这个“姐夫”;又或许是喜欢的,但她经过周舟那件事,怕了。想到这里,不免又有些愧歉。

      这晚齐樱和戴阳吃了晚饭才回来,出了电梯,看见工作室又没关门没关灯。齐樱叹了口气,自己走了过去,手摸在灯开关上,却见当中一朵雕到一半的巨大花朵,有一片花瓣伸的角度太刁钻,断了。齐樱暗暗可惜,又有点心疼林息,熄了灯,安静关上门。
      住家这边,客厅黑黑的,浴室的灯和门都开着。浴缸放满了温水,林息穿着裙子坐在里面,手吊在浴缸边,松松捏着一杯蓝绿色中沉淀着紫的酒。

      齐樱气得一下丢下包包手机在洗手台上,跪下去要拉她,“快起来!疯了?喝醉躺浴缸里多危险!”
      林息不肯起来,“我失恋了,”她说。也不知从何失的恋,从未听说过她有跟谁在交往。不过最近齐樱忙,林息谈恋爱但她不知道,也正常。
      “失恋了不起啊,快起来!”齐樱啪地打了一下水,顺手泼了林息一脸,“醒醒!”
      林息甩甩脸,头发湿湿的,夜蓝色的丝绸裙子在水底下划出一波波柔亮的光,像一条深海里的大鱼,疼痛地生出了两条人类的腿,长长地,伸在幽蓝裙体下。她失去了她的尾巴。

      齐樱莫名有点替她难过,声音便柔软下来,“息息,我还在啊,我陪着你。你先起来,好不好?脱了衣服洗澡,然后我们乖乖去床上睡觉。”
      林息把手里的酒递给她,“你喝了。”
      “我不喝酒。”
      “你说了会陪我…”林息眼睛往下一压,湿湿的睫毛盖在脸上,一浴室的水汽,齐樱也分不清她眼里的是泪还是水。她要求过齐樱陪她醉,齐樱没答应,便罢了,林息没再说话,也不看齐樱,把酒递回自己嘴边。
      齐樱抢过她手里的酒,咕噜咕噜喝了半杯,冰的、甜的,可是很苦,又辣喉咙。她皱着眉,勉强咽下去,“快起来。”

      林息把头左右甩甩,“我胃痛,想吃暖暖的…”
      齐樱失笑,还会撒娇,看来是心情缓过来了,小孩子,不过是要人陪。齐樱柔声哄她,“我去给你煮个面,你自己洗澡行不行?”
      “不行,你帮我洗。”
      “最好是,我给你搓掉一层皮!”
      林息窝在水里嘻嘻笑,双腿收在飘起的裙子下,仿佛她的大鱼尾巴又回来了,裙子蓬起来,在水里欢乐地一扬一扬。她把双手递给齐樱,“酒~”
      “酒是我的,”齐樱又大大喝了一口,辣劲直冲脑后,她浑身打了个寒颤。
      林息湿湿的双手仍递着,“那你抱我起来~”
      齐樱过去抽着她一只手,这次林息很配合,轻易就站起来了。齐樱半垂着眼睛,只看见夜蓝丝绸薄薄的,贴在林息的双腿上,勾勒出石膏般的人体来,湿淋淋地流下几道温暖的小溪。
      齐樱转身出去了,一仰头,喝光了杯里剩下的酒。有时候,酒还是有必要的。

      酒劲上来得很快,齐樱胸口很烫,脸上很烫,但一双手冷得发颤。煮着面,转身去冰箱拿鸡蛋,手指僵硬着,差点把鸡蛋摔了。好不容易看着面像是熟了,脑袋昏昏沉,也不记得自己放调味料了没有,撑着身子艰难地关了火,把锅里所有一股脑地倒进大碗里,面汁溅得到处都是。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大碗回到浴室前,脚步一顿,愣在半开的门外。

      林息立在镜子前,背对着她,刚洗完澡出来,裙子脱下了,也没围浴巾。一镜子的雾气,齐樱只看见了她宽的肩,瘦的背,头发上的水滴从脖子到腰后,顺着一串的小圆骨头,顺着那长长的,柔滑的曲线,顺着大腿、膝盖窝、小腿,滑到湿湿的地毯上。
      齐樱颤着手把面放在旁边一个柜子上,“面放这里给你,你出来的时候…”
      林息转过身来,面对着她,整个人如同一朵带着露水的栀子花,纯洁得让人心疼,可是那身体,看久了,仿佛又幻变成一朵初开的雪白魔星兰,精致的花瓣妖娆外翻,一场直白而坠落的邀请……
      林息从花心里,把手递给齐樱,“姐姐…”

      一室雾气慢慢、慢慢地散了一些,镜子里模糊地映照着林息一个人光裸的背,齐樱在她身前,完全被她挡住了。镜子里的世界,没有齐樱。林息拥抱着齐樱,齐樱的手抱在她背后,仿佛是林息在拥抱她自己,两个人的婉转低吟,都不过是她自己的梦呓。

      浴室里的水雾散尽,镜子里林息清晰的长背之外,远远地,映出一张惊诧的男人的脸。戴阳瞪着眼睛,久久才叫出一声,“阿樱…”
      齐樱浑身一颤,瞬间从脑后一直醒下来,呆呆地回过头去,捂着自己半褪的衣服,犹记得要挡着身后的林息。

      戴阳看了眼齐樱,又看了眼林息,林息平静的冷冷的目光和他对上了。
      齐樱看着戴阳的脸,脑袋空荡荡的,不知该从何解释起。她忽然想起周舟对她说,那晚他真的不知怎么回事,喝了酒之后整个人迷迷蒙蒙的……

      齐樱追着戴阳到了楼下,很久才回来。回到客厅,看见林息穿好衣服,头发仍湿着,独自坐在沙发里,没开灯。浴室的灯射出来,照亮了齐樱所站的玄关,沙发那个角落看起来更暗了。
      林息身旁放着齐樱的手机和包包,是她刚回家时丢落在浴室洗手台上的。

      齐樱沉默着走过去,拿起手机。屏保亮起来,是一朵魔星兰。她滑开手机,点进和戴阳的对话窗里,最后一条信息是戴阳晚饭后送了她回家,自己到家后发给她的,“到家了,晚安。”后来再没有她发给戴阳的信息。
      齐樱冷笑一声,把手机递到林息面前,“你居然还记得把信息删了?你在浴室里偷拿我手机给戴阳发的那条呢!说叫他马上来,有急事,把电梯密码和屋子密码都告诉他的那条呢?!”
      林息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她。

      齐樱的泪不可自已地涌出来,“你是故意的?那上次,周舟那次…是不是也是你…”
      林息斜斜瞥着眼,认真地回忆了一下,“他醉了,我听见你进屋才脱的衣服。可是他真的想,这没有冤枉他。”
      齐樱甩手就给她一巴掌,“林息!你怎么这么恐怖!你到底是谁啊?!”
      林息捂着脸,平静地流着泪。泪是脸上痛了,身体自己要流的,跟她的心无关。林息抬头望着齐樱,淡淡地说,“我只给了你一杯酒,不是给你迷魂药。那晚在你房里,是你自己喊我过去床边…”
      “所以呢?你想说我们是两情相悦是吗?”齐樱哭着摇头,“我不是,我不喜欢你!”
      林息眨了眨眼,仿佛有点疑惑,“你爱我,你自己说的。”
      齐樱慢慢地往后退,林息站起身来,齐樱抄起手边的遥控器就朝她扔了过去,林息一闪身,避开了,停在原地。头低低的,很委屈的样子。
      齐樱双手捂着脸,慢慢蹲下身去,“你不知道什么叫爱,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爱……”

      5.
      齐樱没有再和林息说过一句话,收拾了一周,搬离了林息家。她走的那天,林息刚好出席一个画廊开幕,回家的时候家里已经空了一半。齐樱把自己的全部东西都带走了,留下一盆魔星兰,和她们的照片。
      复古相机拍了手洗出来的,淡淡的褪色感。林息拍了很多,齐樱的裙摆在盆栽中穿梭而过,齐樱给她煮的糊成一坨的面,齐樱在阳台,迎着天光的脸扭回来,望着站在暗处的林息,温柔地笑……
      她一张都没带走。

      齐樱离了职,联系方式全断了,林息找到她养父母的家,说自己是她从前的大学同学。她尝试着说了林息这个名字,又说了阿沅是她小时候的小名。养父母从没听过。
      林息留下了很多礼物,留下一个没找到大学好友,很失落遗憾的剪影,看得齐樱的养父母阵阵叹息。齐樱的养母在第二年的春节联系上林息,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齐樱过年没能回家,但是给养父母和弟弟寄了很多东西,又给他们打电话,说自己这半年来到处出差,旧电话弄丢了。

      林息颤着手指,按着新号码打了过去,不敢说话。齐樱喂了几声,沉默半晌,挂上了电话。
      一晚林息喝了酒,将近半夜的时候打过去,快响停了齐樱才接起来,声音沙哑,估计是睡了。林息轻轻地呼吸着,捧着手机,默默在心里对齐樱说了一会儿话,无声地。几分钟过去,齐樱叹了一声,“早点睡,照顾好自己。”电话两头都沉默着,最后还是齐樱挂上了电话。

      林息打给齐樱的次数不多,生怕她又换电话。一年多后的一次,齐樱在电话里轻声说,她准备要结婚了。
      林息沉默了很久,齐樱将要挂了,听见一句,“我能去吗?”这是将近两年以来,齐樱第一次听见林息的声音。
      齐樱在电话那头哭得淅淅沥沥的,林息望向窗外,她这边也在下着雨,又或是她的眼睛在下着雨,整个世界便都得同浸在水底。
      齐樱没说她能不能去,但也没告诉她婚礼定在什么时候,定在哪里。

      林息仍是隔一两个月,给齐樱打一个电话,每次齐樱都会接起来,说两句她自己的生活,末了说一句好好照顾自己,林息从不说话。半年后,齐樱没接电话,林息一直打一直打,放空自己,只是手指机械地拨着键,直打到电话号码空置了。
      林息又去找齐樱的养父母,他们说他们也联系不上齐樱。

      那是一个冬天,齐樱走了两年多。林息从齐樱养父母的家里出来,穿着一件大大的绒毛衣服,抬头望见橘黄的路灯下,一团圆圆的光。那团光里,飘着纷纷的雪。
      她自己握着自己的手,她两只手都很冷。

      6.
      林息仍是用石膏塑很多的花,魔星兰、昙花、曼珠沙华…她喜欢那些大朵的花,一朵要占整整一株花茎,花瓣大大地往外翻,把花心花蕊,灵性与□□,全都翻在白昼之下。
      她终日在家里,不见人,也不再化妆。很久没有剪头发,发丝长过肩膀,工作的时候总是滑下来。她的右手腕戴着两圈发带,要做事的时候伸手到脑后,五指捋一捋头发,绑一个松松的发髻。绑头发的这十来秒,如同一瞬的时光隧道,她的手指梳在发丝间,眼前是齐樱的背影。两个人,一起绑着头发。

      林息的石膏花,从来不上任何颜色,最纯粹的乳白,颜色淡漠,花瓣姿态却妖娆鬼魅。一个当红艺人偶然看见了她的作品,很喜欢,在各个平台给她宣传,人气一上来,有画廊邀她做全国巡回展,先在几个大城市试试水。主办方问她雕塑展的主题该叫什么,林息想都不想,说“阿沅”。主办方有点为难,这个名字太抽象了,不好宣传,问她能不能想个跟花有关的名字。
      “阿沅是一个女孩子。”
      主办方一头雾水,跟着点头,“哦。”所以呢?跟花有关在哪?
      “女孩子就是花,”林息说。
      艺术家都有点艺术家的神经官能症,主办方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交涉了几次,林息还是坚持,只好算了。

      雕塑展办了半年,在网路上引起一波热潮,二线城市也加了场。林息在一次访谈里说,“阿沅”是她自己,现场观众一阵拖长的“哦……”,听起来很疑惑。主持人善意地帮着解释,“是记录自己作为女性的成长吗?”林息随着导演的手势暗示,轻轻点了点头。观众又如释重负地叹一声“啊~”,原来如此。人很难理解太过简单直接的东西。
      其实林息说的阿沅是自己,只是字面的意思,“阿沅”是她小时候在孤儿院时的名字。
      但还是没引出齐樱来。林息想,她也许偷偷来看过展览,而自己正好没碰上,她也可能出国了,或是不在了。每一宗生病或车祸的新闻主角,都有可能是齐樱。

      秋风初起的时候,林息刚从别的城市飞回来,拖着行李箱回家。一踏出电梯,脚步立刻顿住——工作室的门关着,里面乌灯黑火。她自己从来懒得关灯。
      自从那年告诉了戴阳密码之后,她家楼层的密码也改了,改成了齐樱的生日。

      林息拉着行李箱一步步往家里走去,客厅灯大开着,厨房里听见声响,走出来一个人。齐樱笑了笑,“饿不饿?给你做个面?”她瘦,很瘦,瘦得几乎剩了一把骨头,眼睛在脸上大得出奇,想要给林息一个笑,于是把嘴唇扯成一个无力的弧度。
      林息这才看见,齐樱瘦得手肘骨大大地凸了出来,肘弯里贴着米白色药用胶布,上面隐约透出褐色的血痕,扶着厨房门框的手背,化开一团团的淤青。
      齐樱见她不说话,走过来玄关,“息息…”林息不知道自己流着泪,直到齐樱把指尖贴上她的脸。齐樱也流着泪,却只顾去抹林息的。
      林息脸上一阵冰冻,滚烫的泪都暖不过来。

      她们又回到了同居的日子,齐樱晚上会不定时痛醒,身边必须有人照顾,于是还是睡到了林息房里。林息半夜猛地醒来,翻身扭开灯,见齐樱牙齿咬得嘴唇全破了,问她哪里痛,齐樱说全身都痛,求林息给她拿止痛药。林息有个朋友,能给她开大量的吗啡缓释片,但不能开一打就见效的吗啡针。
      齐樱痛得紧,抓着林息一顿骂,骂她疯子变态,害得她好惨。林息拿手臂紧紧捆着她,轻声哄着,半个小时后药效终于起来,两个人都泡在汗水里。
      齐樱背靠着林息,无力地往后递起手,林息把头一低,脸放在她手心里。齐樱喃喃地说了几声对不起,一声接一声,林息知道她又要哭了,自己先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刺激!每晚都跟夺命过山车似的。
      她知道齐樱不信她的天真了,可是齐樱信她的疯。

      她笑得那么毫无保留,仿佛真的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玩。齐樱流着泪,流着汗,一身的狼狈,却也跟着她颠颠地笑起来。
      林息最近也瘦了,两个人抱在一起,在厚厚的被子之下,仿佛两副骷髅,抱着同葬。

      齐樱告诉林息,医院的病房里很安静,能听见输液缓慢滴落的细微声响。阳光从地砖第三格爬到她的病床铁架上时,一瓶化疗药水刚好吊完。齐樱笑道,有些家属特别傻,在那儿坐个直板板的木椅子,一坐坐几个小时,频频看手表,等着叫护士帮病人拔针。其实根本不用看手表,连家属陪护都多余。
      林息安静地听着,没问她的老公去哪儿了,也没问她后来是不是有孩子。
      齐樱说起家属,眼睛湿湿的,“其实真的很害人的,家属就那么陪着,完全没了自己的生活。息息…”她开始哭,泣不成声,一叠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还有这么久,我只是想回来看一看你……”
      她回来两个月了。

      齐樱的情况时好时坏,一下痛得以为她马上要不行了,第二天却又好端端地下了床,坐在小板凳上,一盆一盆地照顾植物。她留下的那盆魔星兰居然还活着,只是不开花了。齐樱耐心地跟林息说养护花草的小细节。
      “我想以后墓上面,种很多花,”她说。

      林息认真地听她的养花经。齐樱起不来床的日子,林息坐在小板凳上,照顾盆栽们。
      齐樱被抱到沙发上晒太阳,遥遥望着林息背对着她给植物修枝,穿着麻布衣,水洗秋香色的碎花棉布裙子,光着脚轻轻穿梭在盆栽间。
      齐樱淡淡地笑,仿佛看见了自己。

      “林息,”她很轻很轻地叫她。
      林息听见了,从花草里向她走来,把手递给她握住。齐樱缩了缩,怕自己的手冰着她。林息紧紧捏着她干枯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钻木取火一样搓着。好像在搓一片落叶,搓成粉,洒在土里,能变成花泥。
      齐樱笑笑地,又叫她,“林息。”
      “嗯?”
      齐樱幽幽地说,“我现在一闭上眼,想得起来的,只有那些和你在一起的回忆。我活了这么多年,怎么只记得这么少?以后,连这些也要没了。”
      “我帮你记着,”林息平静地说。
      “阿沅,”齐樱闭起眼睛,“你还爱我吗?”
      “我不认识爱,你知道的。”林息温柔地说,“但你是我认识的,唯一的人。”
      齐樱闭着眼轻轻笑了笑,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只是太累,仿佛睡着了。

      林息把齐樱抱到房间里,那晚齐樱很安静,轻轻的呼吸声,仿佛念着一首安眠诗。临近天亮时,林息醒过来,她很久没睡过这么长久的一觉。怀里的齐樱,表情温柔,手很冷。
      比任何时候都冷。

      林息搂着齐樱,微微一笑,姐姐不会再痛了。她贴着她,闭上眼继续睡,仿佛要力证自己的体温比生死更有效力。

      7.
      这年的二月情人节后,花场接到单子,给城郊一间花房送货。城郊什么时候开了间花房?别说普通客人找不找得到,连他们专做花卉供应商的都不知道。
      听说花房老板娘叫齐樱,高个子,很瘦,脖子下两片锋利的锁骨,在白色麻布衣下直往肩膀飞过去,长眼睛、高鼻子、薄嘴唇,极少见她笑,冷清到极致。有时递起双手在脑后松松挽一个低垂的髻,绑着绑着头发,便有一抹淡淡的笑显在唇边。那一瞬间,她的脸色柔和得像朵柔软的栀子花。
      看起来,老板娘应该是个非常淡泊宁静的人,但偏她订的花,都是独枝大朵的,颜色旖旎又诡秘,花瓣外翻,开得肆无忌惮。

      硕硕特别积极去送这家花房的货,也不嫌路远。人家本是订几日送一次的,他一见有新的花到就拍照上传给花房老板娘看。老板娘也不嫌他烦,挑一些自己喜欢的,让他送去。

      据说老板娘在建一个花雕作品,这些花用得着。
      硕硕紧张地搓着手手,带着开玩笑的语气郑重地问,等作品完成了,他能不能有幸看到。老板娘淡淡一笑,没说话。硕硕讪笑了一下,不愿就此放弃,又问,“那、那个作品是什么主题啊?我只是很好奇。”
      “阿沅,”齐樱说。
      “诶,是三点水那个沅吗?好像两三年前也有个艺术展,啊!那个艺术展全都是花的雕塑呢!哇,完美call back啊。”
      齐樱问,“你也去看了?”
      “那阵子网上很红的嘛…”硕硕避重就轻道。实情是,当时因为一个他喜欢的女神有兴趣,硕硕立刻去扑了两张票回来,可是看着看着展览简介,总觉得心里毛毛的,后来票就给了女神和她的闺蜜。
      硕硕找补着说,“我觉得!那些展览品,嗯,很有爱,我很感动。”都是从女神闺蜜那里打听回来的,说女神对着石膏花,都看哭了。

      齐樱表情有点疑惑,刚要开口,硕硕怕她问展览细节,连忙自己先招了,“呃其实那个,我也看不太懂艺术品,就是很主观的、随口说的。”
      齐樱点点头,认真道,“我是想问你,你说那些花里很有爱…所以你知道,什么是‘爱’?”
      “爱…爱?”硕硕脸一红,这不是什么暗示吧?“那个,爱情那个爱吗?”
      齐樱日常的冷淡表情一下回来了,“不是爱情,算了。谢谢你,回去小心。”

      硕硕立刻知道自己说错答案了,笨蛋!爱情什么个鬼爱情!他张着口正要说些什么,只见齐樱拿着喷壶对着一盆新送到的墨菊大大喷了几下,喷得一朵朵花娇嫩欲滴,然后捏起剪子,毫无怜悯地一下剪断了几朵正怒放着的千爪墨菊。齐樱夹着一本诗集,没再看他一眼,悠然转到后院去了。

      硕硕哑口无言地盯着桌上那盆秃秃的可怜墨菊,这可是很贵很贵的品种啊,一盆够他半个月薪水那种贵啊!到底老板娘搞的是一个什么花雕啊,花冢吧那是!要不干脆埋了他吧,干嘛剪那金箔花啊……
      硕硕大叹着气从玻璃花房里走出来,送货的摩托车轰轰打着火。他戴上了头盔,对着后视镜暗自发誓,下一次!下一次等他来,他一定争取多说两句话!颜值不够,脸皮来凑!
      年轻人的摩托车在花房门前的平地上碾过,带着生命的噪音,带着对未来的期待,朝着来时路风风火火地回去了。

      花房又复安静,玻璃门被风轻轻吹着,忽然动了动,自动掩上了。人们路过,羡慕地驻足片刻,又走了,继续他们要去往的地方。
      高高的玻璃前室安静伫立着,遮盖了花房背后更为安静的后院,是以从来没人知道,后院里也有一个小小的玻璃花房,各色冷调花草围绕在四周,隔断了室外喧闹的明媚。

      老板娘走进花房里,走向中央一个大大的百花堆出的盆雕。远远看去,像个装满了花草藤蔓的浴缸,新鲜的花枝压着底下腐烂的旧花,一层层地从上而下吸取着养分,隐约能看出花朵们的堆叠之下,似是一个人体的形状。
      老板娘把新剪下的几朵千爪墨菊细心地一朵朵插在盆雕上,“姐姐,喜欢吗?”

      没有人类的声音回答她,一玻璃房内幽暗的空气微尘浮动,阳光聚合成柱,从叶间穿过,找到幽冥里的诗集。书页翻开,温柔的声音缓缓流淌,

      「极端的美丽
      死亡拒绝一切理解
      离去无言
      便是永恒
      生与死的对视
      镜子立于中间」

      一株细而高的花树从花房中心长到玻璃顶上,破空而出。细枝嫩叶扭出诡谲的姿态,绝望地,伸往天空的方向。

      End.

      ————

      第一首诗,改自威廉·布莱克的《天真的预示》。
      第二首诗,改自川端康成的两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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