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的世界

　　“我失恋了，”楚然对钟若晴说。其时钟若晴正在楚然家天台上抢着她手中的一罐啤酒。
　　钟若晴闻言一怔，楚然高一就谈恋爱了？还失恋了？进度条一路狂飙，钟若晴又输了一次。但是！“失恋跟喝酒有什么关系啊，失恋不能让喝酒合理化。”钟若晴还是抢。
　　楚然放了手，平静道，“但是喝酒可以让失恋合理化。”
　　和楚然比伪逻辑，钟若晴就从来没赢过。钟若晴抢走了酒，坐在楚然身边，“都没听过你有男朋友，怎么忽然就失恋了？”
　　楚然笑得苦兮兮的，没说话。
　　钟若晴瞄了她一眼，叹气道，“今天回来就觉得你不对劲了。”

　　钟若晴每年暑假都来楚然家里住，今年高三刚毕业，暑假疯玩，日日都带上楚然和同学出去。今天回来的时候7个人坐公车，钟若晴和阿妍坐一个双人位，楚然自己坐在她们后面。阿妍要中途下车去见男朋友，下车前小心翼翼地涂了闪亮亮的唇油。钟若晴一扭头，“啵”的一声印上她的嘴唇，蹭回来一嘴甜甜的唇油。
　　“喂！幼稚！”阿妍骂着，又连忙拿出唇油去补。
　　钟若晴哈哈哈笑着踢踢腿，前面的两排朋友都转过头来没好气地笑她们。后排倒很安静。
　　阿妍下了车，钟若晴拍拍自己身旁的座位，扭头去叫，“然然，上来…”楚然头靠着窗，眼睛闭着，脸色有点白。钟若晴轻手轻脚坐到她旁边，“不舒服啊？”楚然没说话，可能睡着了。钟若晴从前座把自己的包包外套都拿过来，外套轻轻披在楚然身上，摸摸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里。
　　楚然大概很不舒服，睡梦中眼角渐渐湿了。钟若晴叹了口气，拿手指帮她擦了擦泪。楚然的脸在傍晚金色阳光中，看起来很柔软。

　　钟若晴有点恍惚，楚然这么软软的样子，好像钟若晴8岁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当时楚然还没开始讨人厌，当时钟若晴还蛮喜欢她的，觉得她像个长条熊熊，手长脚长，比钟若晴高，却比钟若晴小，会软乎乎地叫“若晴姐姐”。
　　钟若晴不喜欢当姐姐，她只是莫名喜欢听楚然叫姐姐。后来楚然开始跟钟若晴斗法，渐渐不肯叫姐姐了，钟若晴还遗憾过一阵子。

　　钟若晴对着楚然夕阳下的脸宠爱地笑了笑，把她一下下笃笃磕在车窗的头抱到自己肩上，搂着她肩膀，“你靠着我睡吧。”
　　楚然艰难地调了调位置，弓背弯腰地抱着她，头埋在她肩上。钟若晴好笑地摸摸楚然一头蓬蓬的短发。楚然家住的远，朋友们都中途下车走了。两人在终点站下车的时候楚然睡得双眼通红，钟若晴肩上的衣服一片深色水痕。钟若晴笑道，“你是不是流口水。”
　　楚然脸红红，人懵懵，一声不吭地跟着钟若晴往家里走。

　　钟若晴当然知道那不是口水，但她不知道那是失恋。她在楚然家里住了一个多月，根本没听她提起什么男朋友，事实上，她根本无法想象楚然会喜欢任何人。别的不说，她那么忙着对付钟若晴，她有时间谈恋爱？

　　钟若晴和楚然一辈子的孽缘，得说回钟若晴8岁的时候。她舅舅那年再婚了，新娶的舅妈是楚然的姑姑。而楚然是姑姑带的，据说她爸妈神隐了。
　　姑姑跟楚然说的是“仙游”，楚然当时喜欢看日本怪谈，跟钟若晴说的是“神隐”，而钟若晴喜欢旅行，自动理解为环游世界，非常羡慕。
　　“你爸妈什么时候也带你去呀？”小若晴拉着小楚然，大眼睛扑闪扑闪，真心发问。
　　楚然姑姑愣了愣，钟若晴舅舅连忙喝停她，“若晴！乱说什么，没礼貌！”
　　钟若晴瞪着眼睛，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她从来都是家族里最有礼貌的，舅舅也从来最疼她，那是第一次骂她。

　　钟若晴的童年，从那日起出现了断崖式的分水岭，那日以前，名为楚然出现前的伊甸园世界，那日以后…大概名为楚然的世界吧，反正没她钟若晴什么事了。

　　在楚然出现之前，钟若晴是家族同辈的小朋友里最高的，大家都说钟若晴又漂亮又高，以后可以当空姐。没想到楚然比钟若晴小两岁，比钟若晴还高了小半个头。从此家族里没人再说空姐了，钟若晴只剩了漂亮。

　　在楚然出现之前，钟若晴英语很好，因为她出国跟姨妈住过几年，那口英语，跟电视上的母语人也不遑多让。于是大家都说钟若晴这么漂亮、英语又好，以后可以当外交官，环游世界。楚然站在钟若晴身边，小声说，“你要去哪？我也可以去吗？”眼睛好像很期待、又不敢太期待地望着她。
　　钟若晴善良道，“你学好英文呀，我带你一起去。”
　　下一个学期，楚然英文全级第一。钟若晴虽然口语好，语法背不起来，英文还从来没第一过。
　　外交官不知道需不需要用到那么变态的语法，总之钟若晴没再听大家提“外交官”三个字了。她自然也没再提要带楚然环游世界的事。英文这么好，自己去呀！

　　在楚然出现之前，钟若晴活泼可爱，见人就甜甜地叫叔叔阿姨，逢年过节总是头一个被推到长辈面前表演唱歌的小朋友。于是大家又说，若晴这么漂亮、声音又甜，以后可以当歌手。
　　直到楚然初中时默默学了吉他，在房里写歌唱给钟若晴听。大人们经过，惊艳不绝，“然然唱歌很好听啊！”楚然僵着手，“是…写给若晴的。”大人笑道，“你们可以出个组合。”
　　姑姑说，“然然仰慕若晴，做什么都要跟着姐姐。”
　　钟若晴无奈，你们把那叫仰慕，那不分明是攀比吗？

　　平心而论，楚然唱歌是真的…还可以吧。楚然唱歌的时候，仿佛没有了楚然这个人，只剩一把干净婉转的声音，眼睛偶尔瞥过钟若晴，好像是专门唱给她听的温柔耳语。钟若晴听得感动，心里点点疼掠过，一惊回神，怀疑自己可能又在妒忌了。
　　因为钟若晴唱歌的时候，人不会消失掉。她唱完一首歌，大家夸完很好听，还是不忘搭一句，若晴真的很漂亮。
　　搞得钟若晴都快有漂亮后遗症了。

　　别人的漂亮是漂亮，钟若晴的漂亮是“只有漂亮”，其他一切都是楚然的。后来钟若晴和阿妍成了极好的朋友，大概和她的漂亮自卑症也不无关系。
　　阿妍很漂亮，钟若晴大方地觉得，也许比自己还要漂亮。别的不说，单说阿妍和钟若晴同框自拍，还能漂亮，那还不算宇宙非常无敌超级漂亮？但阿妍很安于自己的漂亮，从来不会在各方各面、八面围堵、四面楚歌、日以继夜地追着钟若晴来KO。
　　有了阿妍，钟若晴终于开始有一点点愿意承认，其实楚然还是挺厉害的。别的不说，单说楚然和钟若晴比来比去比了这么多年，居然样样都能比钟若晴出色那么一点点，那还不算宇宙非常无敌超级厉害？这样出色的人，还是会乖乖跟着她的脚步…来尝试不断KO她，呃，这不也是一种变态的赞美嘛？

　　然而这样的然然，失恋了。她把多年来一心一意盯着钟若晴的兽性目光，温柔而卑微地投放到另一个人身上，那个人随手给扔了。
　　谁啊？！钟若晴愤愤地想。

　　钟若晴拿着楚然的酒喝了一口，又嫌弃地把酒放下了，靠着楚然肩膀，“再找一个吧，找个比这个好的。”
　　两人并排坐在天台的矮围墙上，身后是7楼底下的凉棚夜市。楚然双手在身侧撑着，随时往后一躺就永世无烦恼了，“那可能有点难。她样样都很出色，我一直很仰慕她。”
　　钟若晴皱着眉，不可置信，“比你出色？”
　　“嗯。”
　　“成绩比你好？”
　　“成绩只是个数字，她很聪明。”
　　“唱歌比你好？”
　　“我喜欢听她唱歌。”
　　“那他会弹吉他吗？”
　　“我会就好了。”
　　“有180吗？”
　　“呃…”
　　“不会还没你高吧？”
　　楚然失笑，“这很重要吗？”
　　钟若晴无语，“听起来很普通啊，感觉都没我好，你喜欢他什么？”
　　楚然笑道，“没你好就叫普通？你对普通有什么误解。”
　　钟若晴抿嘴一笑，哎呀，然然谈个恋爱，还是有点用处的，至少嘴巴成长了。钟若晴十指相扣拉着楚然的手，快乐甩甩。
　　楚然盯着两人相握的手，“要不我喜欢你吧。”
　　钟若晴埋在楚然肩上哈哈哈，“要不你找个跟我一样好的吧。”
　　“那有点难。”
　　钟若晴点头，真诚道，“那倒是。”
　　楚然笑了笑，钟若晴在她肩上仰头望着，然然这下是真的在笑。

　　钟若晴扬起唇，认真帮楚然想着对策，“唔，那要不你找个跟你差不多的……哇！”她从楚然肩上爬起来，“那就真的超级好了。”
　　楚然看着她，“这么好？”
　　“你比我高、比我成绩好、比我唱歌好，那是不是超级好？”
　　“我这么好，怎么她不喜欢我呢？”
　　“他瞎了，再找一个。”
　　楚然在钟若晴眼前扬扬手，钟若晴缩了缩，跟着她扬扬手，“有蚊子？”
　　楚然叹了口气，“你说的对，有时候她确实笨笨的。”
　　“找个聪明的吧。”
　　“像你一样？”
　　“嗯哼～”
　　“那我们在一起吧。”
　　“啊？”
　　“我又高，成绩又好，唱歌又好，”楚然认真道，“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呃…可我们是表姐妹啊。”
　　“又不是真的。”
　　“也是，可是我们都是女…诶不是！你找人谈恋爱这么随便的吗？”
　　“你亲人也很随便啊。”
　　钟若晴疑惑，“我什么时候亲人了？”
　　“你今天亲阿妍了。”
　　“害～”钟若晴摆摆手，“我那是开玩笑的。”
　　“那你怎么不跟我开玩笑？”
　　然然样子看起来还蛮认真的，钟若晴失声笑起来，“楚然，你是不是喝醉了。”
　　楚然点头，“嗯，你要不要赶紧开个玩笑？趁我醉了。”

　　哪有人一失恋就到处索吻这么猖狂的。钟若晴哈哈大笑，趁着楚然不注意一下凑到楚然脸前，平常她都是这样吓阿妍的。但楚然的睫毛颤了几颤，没缩走。不是吧，真想索吻啊？
　　现在才发现，今晚的天台怎么一点风都没有，好热。钟若晴干笑两声，滑到楚然肩膀上机械地抖着背，哈哈哈、哈哈哈。笑完坐起身来，仰头望着夜空的没有星星，吞了一下口水，“算了，看你刚失恋，不跟你开玩笑了。”
　　“那就别开。”楚然的脸一下挡住了夜空。钟若晴眼前满天星星，闪得她头晕。
　　楚然可能真的没在开玩笑，没人开玩笑会伸舌头的吧？

　　“喂！这是我初吻！”钟若晴啪啦啪啦打开她。
　　楚然无语地看着她，“那你今天下午跟阿妍…”
　　“那是开玩笑的，那不算！”
　　所以她们刚才那个不是开玩笑，是算的？楚然抿嘴一笑，“哦，对不起，但这也是我初吻啊。”
　　“啊，你不是失恋…你不是有男朋友的吗？”
　　“没有啊，我喜欢那个是女生。”
　　哦，这倒是没想过。“…无论男女，我的意思是，你不是有对象的吗？别告诉我你们没亲过。”钟若晴说完，自己后知后觉地皱起眉，连忙摆摆手，想说自己不想听。
　　然而楚然开口了，“亲过。”
　　钟若晴一咬牙，怒道，“那你还说初吻！我这才叫初吻！”
　　“我的也是啊。”
　　钟若晴冷笑，“…你是想说你跟女朋友亲也是开玩笑的吗？那你也挺渣的。”
　　“我当然是认真的，谁像你，初吻还分开玩笑不开玩笑两个赛道。”
　　“那你认真地亲过你女朋友，那个就是初吻了啊！”
　　“对啊。”
　　“那你亲我就不叫初吻啦！”
　　“是初吻啊。”
　　“那你亲你女朋友那个叫什么！”
　　“初吻。”
　　“初吻就只有一个，第一个才叫初吻，你这么多初吻的吗！”
　　楚然笑道，“你这么在意我的初吻吗？”
　　不是！楚然自己失恋，为什么要拉着钟若晴讨论自己和女朋友之间的初吻啊，有问过钟若晴想不想听吗？钟若晴脸都红了，气的，“不是我在不在意，是你的逻辑不对！”
　　楚然想了想，脸又覆了过去，毫无征兆地。她每次都毫无征兆！

　　钟若晴脸红红地打她，“喂！亲上瘾了是吧？”
　　楚然脸上也红红的，可能不是真的脸红，只是天台的灯光问题。因为楚然的声音很镇定，“这个不是初吻，这次逻辑对了吧？”
　　钟若晴胸口起伏着，“你不会是为了纠正逻辑才亲我的吧？”
　　“那你是为了什么亲阿妍？”
　　“你怎么那么在意阿妍？”
　　“不是我在不在意，是你亲的没逻辑。”
　　“呵呵你亲我亲的有逻辑？！”
　　“我是喜欢你才亲你的，逻辑对了吗？”
　　钟若晴瞪着眼睛，滚了下喉咙，“…骗人！你明明…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
　　“我说她样样都很出色，我从小就很仰慕她。”楚然叹了口气，“你是真不知道啊？”

　　“不是，你喜欢的人…”
　　楚然望着她。
　　“那你说失恋…”
　　楚然无奈地望着她。
　　“但你刚刚说女朋友…”
　　楚然叹气，“我希望是啊。”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楚然闭了闭眼，脸再次覆到钟若晴的脸上。这次不是毫无征兆了，这次她的手托着钟若晴的背，压过去的时候钟若晴看见楚然的眼睛慢镜头一样，慢慢闭上。
　　楚然确实没在开玩笑，就算有人开玩笑会伸舌头，但真的没人开玩笑会这么温柔地、久久地、轻轻地、一点一点吞食对方呼吸的吧……钟若晴的手摸在楚然脸上，指尖摸过一点湿意。一场滋润万物的，迟来的春雨。

　　钟若晴的人生，是以楚然为分水岭的。楚然出现以前，名为伊甸园般的童年世界，楚然表白以后，呵，那名字可多了，毫无开玩笑自由的暴政世界，动不动就“我很好那你怎么不亲我”的伪逻辑世界……

　　“若晴，加蛋吗？”
　　钟若晴一秒回神，蹭蹭跑到厨房，下巴挂在楚然肩上往前面的炉子看，上面正滚着开水，准备放泡面了。“嗯，”钟若晴点点头，“要煎的，半生熟。我去拿沙拉酱。”
　　她一转身，被楚然一把拉住，眼巴巴地望着她。
　　钟若晴嘟嘟嘴，怎么煎个蛋都要收利息。她在楚然脸上“啵”地啄了一下，转身刚要开冰箱，楚然反手关了火，另一手按在冰箱上。钟若晴无奈转身，背贴着冰箱，翻着干巴巴的眼睛望着楚然那张可可爱爱抿着嘴讨夸夸的脸。
　　“若晴，你看我这么高～”
　　钟若晴死鱼眼，其实也真没那么高，不就比她高那么一点点吗？
　　楚然诚恳地巴眨着眼睛，“我这么高你要不要亲亲我？”
　　“为什么。”
　　“因为你能亲到我就表示你也很高呀。”逻辑完美。
　　钟若晴噗哧一声，楚然笑着低下头……

　　“然然，”钟若晴贴着楚然的唇轻声说，“如果让你给认识我以后的人生取个名字，你会叫它什么。”楚然垂下睫毛想了想，钟若晴又用气音说，“要有逻辑的啊～”楚然笑着含着她的唇，轻轻吮着。
　　名字可太多了，望着她背影的日夜，等着她回头的年月，挣扎着要放不放的无数个瞬间……“有你的世界，”楚然说。
　　“就这样？”
　　“我觉得够了。”
　　钟若晴嘴唇弯弯，“噢～那好吧～”
　　“逻辑OK吧？”
　　“嗯。”
　　“那你要不要再亲我一下？”
　　“因为你逻辑OK？”
　　楚然用牙摁了摁钟若晴的唇，“怎么笨笨的。”

　　当然是因为我们，活在一个最好的世界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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