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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2000年盛夏,醒过来的时候我躺在一堆水泥袋上,双手被绑着,举目望去是一间家徒四壁的破水泥房。
我的第一反应是——完了。
我要去给七旬老汉生八个儿子了?!
天要亡我啊!本人貌美如花清纯女大学生就因为好心开门给小猫喂点吃的,结果一开门就被迷晕带到了这狗不拉屎的地方。
说好的善有善报呢?!到底是谁把我的善报掉了包啊!
自此我熠熠生辉的前途,幸福的家庭,亲密无间的好友,全部化为泡影,碎在这间漆黑的茅屋。
我要逃出去!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不能埋葬在这里。
我猛地一咬舌头,鲜血的味道瞬间溢满口腔。
我夸张地发出大动静,下一秒就有人推开那扇弱不禁风的小门进来。
我的眼睛一下子不能适应强光,瞬间眯起来流出了眼泪。等我再适应了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透过水雾,我看清了面前的人。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戴着一顶发黄的棒球帽。帽檐遮挡了上半张脸,下半张脸露在飞舞的灰尘之中——我看到瘦削的下巴,薄薄的两片嘴唇紧抿。
似乎不用再往上看,我已经能想象到一双不怀好意又充满戒备的眼睛。
“怎么了?”
很冷漠的声音,像被调试的机器人。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把我看的直冒冷汗,然后才注意到顺着我的嘴角往下淌的鲜血,摆弄着轮子想要靠近我。
他的轮椅是用粗糙的木头简易地打磨了一下拼起来的,两个轮子看起来像是外面捡的旧轮胎充好气继续年复一年地用。
用得快散架了。
只见他摆弄着轮椅的时候椅子的零件掉了下来,连车带人侧翻了,帽子随之掉在了地上。
这回上半张脸也看清了。皮肤透出一种接近病态的白,在浓密的黑色头发下显得更加毫无血色。眼睛很大,斜射的阳光照亮了他的瞳孔,很浅的颜色,很不耐烦的神色。
啪!
我吓了一跳!才反应过来他给了自己一巴掌,然后低下头瘫坐在地上好一阵。
我皱着眉头,不知道这是哪出。所幸他慢慢冷静下来,在地上蠕动着把轮椅扶起来,再艰难地爬上去坐好放好零件,然后转了个身,走了。
“嗯!嗯!”怎么走了?我绳子还没解呢!我忍着痛努力地想唤回他的注意,得到的却只有关门声。
“扯右边那根绳就解开了,水在桌子上,药在床左边第四个柜子里。”
我照着他说的果然解开了绳子。我迅速跑下床打开门,黄泥地,烂木头,极目望去除了山还是山。得,真被人买到山沟沟里来了。
“你别想跑。”一个声音悄无声息地钻进我耳朵里。我猛然回头一看,转角处,坐轮椅的男人正在那里,怀里抱着一个盆,在洗豆角。
那一瞬间,不甘,愤怒,绝望,咆哮着汹涌而来。
我真想杀了他。
是多少钱呢?是多少钱毁掉了我的一生。
一万两万,还是一千两千?
我不知道当时我是怎样的神情。那个男人推着轮椅走了,留我一个人在残砖烂瓦里腐烂。
我转过头,墙上的挂历显示今天是八月二十号。
他似乎感受到我对他的敌意,后来我连他的影子都很少能看见,只有靠桌子上做好的三餐来确认确实有这个人。
起初几天我不敢吃他的饭,但由于不想再看到我饿晕了醒来,发现那男人坐在床边喂我喝粥这样惊悚的事情发生,我勉强地接受了吃饭这件事。
吃完饭后我就把碗一推出门勘察,回来时碗都被收走了,旁边的茅屋里开着灯示意洗完碗回房了。
他不主动找我,我自然也不会去找他。
我看了一眼挂历,八月二十九号。
我还要在这里呆上多久?
第二天一早我去敲他的房门,“家里没有牙膏了,你想办法弄来几支吧。”
门里一度没有发出声音,我的心脏跟随着沉默激烈跳动。
我不耐烦地敲着他的房门,“喂,你听到没啊?”
“嗯。”
听到回答,我的心跳才慢慢平缓。
他要坐轮椅,平时的生活用品必然不会是自己下山采买的。
那天晚上,我发现牙刷上已经挤好了牙膏,于是我径直连牙刷带牙膏一同扔下了山。
他分明知道我不想用他的东西,何必又多此一举。
真无聊。
八月三十一
我的杯子旁边多了一根新的牙刷和一小罐盐。我直接略过,简单用自来水漱了漱口。那天一直到下午送货员也没来。我心里偷着乐,连忙跑去装作生气地质问,“昨天不是叫你买东西吗?你是叫人送上来还是怎么样?这么久都没来你倒是问问啊!”
他抱着一盆白菜慢吞吞地洗。今天他没戴帽子,太阳穿过他的发丝染上朦胧的黄色。
“明天就会来的。”
“哦。”
我装不在意回到自己房间,实际上慌得要命。
当天晚上,惊喜来了。没有关窗,他坐在昏黄的灯下,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举到耳朵旁在说话。我偷偷趴在窗口看,大喜过望。他果然有手机,用完后塞在了桌子下的抽屉里,貌似还没有锁。
晚饭后我趁他在洗碗,悄悄进到他的房间,摸索着柜子里的东西。
月光足够我看清柜子里的物品。
该死,手机不见了!我又赶紧翻找其他几个抽屉,也没有。
“在找这个吗?”
我的心跳在那一秒停了。
他就站在我后面,如同一条蛇在黑暗里盯着我发出幽幽绿光。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冷汗疯狂地往外冒。他一步一步走向我,然后——
越过我,打开了灯。
一部白色的小灵通被放在我面前。
“这东西我拿着也没有什么用,你喜欢就拿去吧。”
我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别扭地道了个谢,拿起小灵通走了。
可是小灵通是坏的,开不了机。
我把小灵通狠狠地摔在地上,哭了。
九月一日
送货员来了。我尝试和他搭话,可他见到我就像见到鬼一样,要我把钱放下拿上东西赶快走。他应该是第一次见我,为什么这种反应?
所有路都堵死了,我决定从长计议。
九月二日
还是决定从那个男人身上找突破口。说起来到这这么多天了,跟他说过的话加起来也不知道有没有十句。还是好好跟他聊聊,套点有用的消息。
九月十日
他父母在十岁那年走了。他出生开始就没离开过这里,一个是不想走,一个是走不了——他是个残废。十岁之后他从另一座山搬到这里,送货员每个月一号会给他送点补给来。
我问他为什么自己一个人搬来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他不理我,推着轮椅跑去洗白菜了。
九月二十
我想家了。爸爸妈妈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因为找不到我彻夜难眠?
我好想回家。
跟他的关系算是活络起来了。那天跟他一块喝酒,我发酒疯质问他多少钱把我弄来这里的,这孙子,装醉,趴桌子上不动了。
不过有一说一,他还挺好看的。浓眉大眼,高耸的鼻梁,带着一种在群山里生长的野气。
我把最后一滴干完了,揪住他的耳朵说老娘早晚要离开这破地方,说完我也趴下了。
朦胧中好像有人把我抱了起来,我下意识甩了一巴掌。好清脆的一声,我好像还笑出了声。
第二天早上醒的时候已经好好地躺在床上了。头发整齐地放在枕头边,被子一丝不苟地盖在身上。
起来准备去洗漱的时候发现桌子上摆了个碗,旁边的纸条上清秀地写着‘醒酒汤’三个字。
我握着纸条,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
九月二十五
我觉得他的眼神越来越放松了,对着我也时常露出微笑。快要成功了吗?
十月一日
这天下雨了,送货员没来。我坐在小木椅上一直等,大山云雾缭绕,雨滴滴答答半死不活地从屋檐落下。
风景真是好。我真是喜欢的要死。同我的如意郎君每日浇浇花看看水,白头偕老颐养天年,我真是喜欢的要死。
我真是喜欢的要死。
我真是,想死。
十月六日
我受不了了,一个人跑下山,什么都没带。
我跑了一整天都没跑出森林,天渐渐就黑了。森林里乌漆嘛黑的什么都看不见,还下雨,我觉得我真的跑不出去了。
我醒了,醒在医院里。白色的天花板,一瓶水吊在上面。
我妈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手足无措,我爸也站在后面不说话,来了好多人,有警察,有拿着照相机的,闪光灯框框怼着我闪。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听说我当时半死不活地挂在山坡上,全身多处骨折受伤,不省人事,就剩半口气。大难不死,附近有个探险队被困住了出不去,多亏他们叫来了救险队,顺手给我捡回一条命。
后来,警察叫我去做笔录。
他们问我记不记得那人长什么样。我想了想,说脑子摔过了不太好使,不记得了。
再后来,警察抓到了一个拐卖妇女的犯罪团伙。
真是罪有应得。
我重新回到了大学,回归了我原本的生活。
春夏秋冬,秋冬春夏。雨下一场又一场寒,再下一场枝头树梢又该鸣蝉。
我读了研究生,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家里帮忙安排的相亲对象还不错,我们结了婚,他对我很好,婚后我又有了一个可爱乖巧的孩子。
那四十七天随水流去,流去很远很远。远到我已经忘记那些绝望,痛苦,濒死的崩溃和绝处逢生的喜悦。
远到好像是一段不属于我的经历,再提起时我轻描淡写,不痛不痒。
我早就找不到那种怨恨的感觉了。怨恨耗费生命,而我只想珍惜我的重生。
当我不再怨恨时,我偶尔也会想起他。
不知道我走之后,他怎么样了。
我过得很好,所以也祝他过得好。
我躺在病床上,音像逐渐模糊了。挺好的,我过了一百岁生日,长命百岁,已是善终。
我这一生又经历了许多事,临了临了,没想到最后一句祝福,给了他。
终于,我完全,感受不到了。
我醒了,醒在阴暗潮湿的茅屋里。发霉的天花板,一串蜘蛛网吊在上面。
今年,是我被卖来的第二十三年。
我没能逃出去。这里是十万大山,也不知道卖我那个人贩子有没有拿到十万。
十万大山,二十三年。
他死了,死了二十三年。
2000年十月六日,我逃跑进山林。翌日,送货员上山发现了我,把我救回了那个小茅屋。
屋子里没人。等了好久,他没回来,不知道去哪了。
送货员趁他不在意图不轨,我把他推下了山。
我彻底疯了。
疯了。
我是个杀人犯了。
我不明白。我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到头来,变成了杀人犯。
我永远,永远,永远,都不能离开了。
我被抛弃,遗忘,从此在世上蒸发。我吃过毒草,蘑菇,树皮,我二十三年没有尝过肉是什么味道了,我骨瘦如柴,我每晚把自己藏进泛着恶臭的被褥,我在融化。
我二十三年没有见过人。我的眼睛逐渐看不清,慢慢的,我连发声都忘记了。
原来我听到鸟叫,听到下雨,听到瀑布,听到枝繁叶茂。
后来也听不见了。我听到空寂,听到虚无。
我像个孤魂野鬼,一点点透明。
我就要完全消失,然后那一天,我前功尽弃,变回了实体。
我跟着他们下山,坐上小车,驶出大山。
我看到柏油马路,看到高楼大厦。我看见有人拿着一小块薄薄的东西对着耳朵在讲话,我张张嘴试图模仿,但我说不出话。眼泪顺着我脸上的沟壑流进我的嘴巴,坐同一辆车的警察可怜地望着我,给我解释,那叫智能电话。
他们说我精神不正常,其实我只是不适应。现在建筑都用好多反光的东西,我每次路过都吓一跳,尖叫着要躲到别人身后。
他们让我住进精神病院。白色的天花板,我梦到过。
做了好多梦,每次醒来都是白色的天花板。
有一天警察来找我,在我面前放了几张破破烂烂的纸。我想用来擦嘴,他们制止了我,让我仔细看看上面的字。
妈,老蔡真的不是个好人。他说他半路遇见个躺在森林里的女孩子,他想去卖了,我就跟他吵,结果他想把我推下山。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我就说那女孩子被我下了蛊,离开我就要死的。我就把这女孩子救了,很漂亮的女孩子呢。
妈,她不开心,我把你留给我那部小灵通送给她了。
妈,她想走。可我不知道怎么走,你知不知道怎么下山。我被他们套在袋子里拖上来的,早知道我该问问的,现在就知道怎么让她走了。
妈,她不知道怎么出去的,这么大个林子。怎么办妈。
妈,我要去找她。
*
苗寨有种规矩,凡是被怀疑会下蛊的蛊师,都要被驱逐出族群。孤独至死,永生永世。
有游客报失踪,警察是顺藤摸瓜查到的。他们义愤填膺,说2023年了,新时代,封建陋习应该全部剿灭。
我笑了。我抚摸着那几张纸,好像在跟老伴儿说话。
我们俩,一个活着,一个死了。这曙光,既没救得了你,也没救得了我。
不,你觉得你救了我。
算了,
算了,
我也没辜负你,随你的意多活了这二十多年。
算了。
不,要是那天我没跑......
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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