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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航海
探寻中国远古的大航海时代
之前看过电影《万里归途》后,回家一口气写了一篇随想——《英雄向东,你骑车往北》。
其实当时给我留下颇深印象的,还有男主在爆炸残垣中捡起的那本残破的童话故事书——《辛巴达航海记》,这本书为战乱中的阿拉伯小女孩带去生的希望,成为她在万里奔袭中的精神支柱。
卡塔尔世界杯上,当开幕式的音乐刚一响起,电视机前全球观众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深深的蔚蓝色的大海,庞大又温顺的鲸鲨在如梦如幻的波斯湾海峡中自由游弋。解说词说,是海洋为阿拉伯人带来生命与活力。
大航海时代为后来的阿拉伯人带来无尽的骄傲和探索未知世界的极大动力,海浪与沙浪并起,成为世世代代取之不尽的精神与灵感源泉。
《辛巴达航海记》发生在阿拉伯的中古世纪——阿巴斯王朝的哈里发何鲁纳·拉希德统治期间,也就是公元786年-809年。这一时期是阿拉伯帝国最为繁荣的时期。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东方,另一个千年古国——中国,正处于唐朝中期。公元786年,距安史之乱结束已经23年,再过一百年,强大的盛唐就将落幕。
那么,铭刻在我们的基因中,关于海洋的记忆是什么时候呢?
是在唐朝吗?
不,你肯定会摇头。
我猜肯定会有人提到秦始皇命方士越海求仙。
是的,这可是比辛巴达航海更早的一千年以前,先秦时期的中国人已经开始了对海洋的追逐与挑战。
可能有些人会嗤之以鼻,驾船出海求仙药是多么low多么愚蠢的行为啊,说出去都贻笑大方,何谈壮哉?
如何称得上是大航海?
而偏偏,属于中国人的远古大航海时代,比之辛巴达毫不逊色,同样耀眼而夺目。
尽管秦始皇命方士出海这段经历被后人有意无意地赋予诸如不着调的方士、仙丹、失败这些带贬义色彩的词语。
实际上,当时对海洋的探索绝不是天方夜谭和虚无缥缈的神话与仙术,而是真实的事关国计民生的海洋资源开发与利用。
空口无凭,我们来看一个熟悉的名字——
01. 范蠡
范蠡,春秋末年政治家、军事家。字少伯,楚国宛人(就是今天的河南南阳)。出身微贱。仕越为大夫,擢上将军。他辅佐勾践成功复国并战胜吴国之后,浮海出齐,变姓名,耕于海畔,最终致赀累巨万。天下称“陶朱公”。
“浮海出齐”、“耕于海畔”,说明范蠡到了齐地之后,选择的家族经营地点在海滨。
这明明就是当时齐地滨海地区经济开发的一则重要史例啊!
关于范蠡的经营活动,很多史书上都能找到比较详细明确的描述,甚至还有经营方式的经验总结。例如《陶朱公养鱼法》(见于《隋书》卷三四《经籍志三》)、范蠡《养鱼经》(见于《旧唐书》卷四七《经籍志下》、《新唐书》卷五九《艺文志三》)。
这些经验总结可不是文人墨士闲来玩耍的拈花惹草,而是范蠡“居无几何,致产数十万”的致富宝典,以至于后来几次三番“尽散其财,仍然怀其重宝,间行以去,止于陶。”
02. “擅海滨鱼盐之利”与齐的富强
虽然范蠡在齐国发家致富,名满天下。但在齐国开发海洋渔业资源,他可不是第一人。
说到这个,必不能绕过一个人,他就是齐国的建国者——齐太公吕尚。
司马迁在《史记》卷三二《齐太公世家》中提到:“太公望吕尚者,东海上人。”
这句话是说,吕尚本就是海滨居民,当初武王平商后,封师尚父于齐。吕尚从此在海滨立国,经过苦心经营,齐国慢慢成为强国。而使得国家稳定的重要经济政策之一,是“便鱼盐之利”。
海洋,作为齐地重要的自然地理条件,从建国那天起,就成了“齐为大国”的人文地理条件的基本要素之一。
将齐国充分利用海洋资源优势巩固国势作为远古时代的海洋开发经典案例,所言非虚。
03. 海上三神山
说完相对严肃的赚钱经营,我们来看些当时的文艺休闲。虽然秦始皇后来把秦国以外的经典差不多都烧光了,但是历史的秋毫仍然为我们留下了一扇窗。
齐王领导下的治国班子建设国家卓有成效,民心思齐,自然会寻求休闲玩乐。作为东方靠海的大国,齐国可是守着一个与其余几国地貌风情完全不同的天然资源宝库。
当时文化圈里混得很不错很受追捧的,有一批司马迁在《史记》卷二八《封禅书》中提到的“燕齐海上方士”。这些人其实就是齐国文化圈里比较活跃的知识分子,号称自己来自齐国,见过大海的神迹,懂得方术。他们眉飞色舞说起海上见闻的样子,想必与今天有些喜欢天花乱坠的大V不遑多让。
当海上方士们兴致所至,便启程向大海。海上天气变幻莫测,时而风和日丽万里晴空,时而狂风大作风雨飘摇。
这样新奇的旅程中,或许就见到了海市蜃楼,或许就激发了狂热的创作热情。于是,在茫茫的渤海中,在如梦似幻的薄雾中,大家隐隐约约见到于不远处的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
当风吹过,不时有薄雾处依稀可见山上其影绰绰,都是圣洁的白色,不知道是什么飞禽神兽。大家相顾无言,大受震撼,然而不管如何努力,哪怕随风而行,终究不能触及。方士们伫立船头,久久凝望而不舍离去,终莫能至。
这样神秘又异于凡尘世俗的旅行经历肯定不止一次、不止一人见过。渐渐的不止齐国,就连周围的国家也都听到了一些传闻。海上有三神山,三神山上有圣物的秘密在上流社会偷偷流传。方士们既然见过神山,闻过仙气,纵然无缘得到,那知些鬼神之事,也很自然。
其实,除去文学创作,齐人的航海经历还是催生了一些优秀知识分子进行深层次的剖析与总结,提出了自己的思考,比如邹衍和他的“大小九州说”。
“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
邹衍提出大小九州之外还有海,海之外还有瀛海。后世有的学者解读“大瀛海”就是“大洋”。
在如今的我们看来,两千多年前的学者能有这样的地理观,说明当时齐人对海洋的认识已经有了一定的积累。
西汉人继承了邹衍的学说。“秦欲达九州而方瀛海”,将战国以来“天下”、“四海”的自然人文地理观,进一步引入政治地理观。
四海九州,作为华夏大地的雅称,天下皆知。
04. 秦始皇追梦
海上风景与陆地迥异,奇闻异事不光吸引博物好奇之人,上层人物为之陶醉。最典型的要算齐景公,他曾经在海上航行六个月还依然乐不思蜀,大臣不得不上谏进言劝他回去处理国事。要是放在现代社会,齐景公绝对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航海爱好者。
等等,你以为我要说的是富人有游艇这事吗?非也!
我想提醒的是:如果齐国没有高水准的航海能力,一国之君就算对航行如此着迷,他也不敢贸然去海上漂流半年啊。
就算他想,他的近臣们也不会允许呀!
言归正传,齐国这种独具魅力的海洋文化和经济政治优势,吸引了不少国内国外各个阶层的人群。而身处国外的拥趸,受制于当时六国连年征战和交通不便利的客观条件,只能望洋兴叹。
当公元前221年,秦王嬴政灭了其它几个国家之后,最后征服了齐国,这个位于东方的强国。
实现四海统一后,即便是这位千古一帝也无法不被海洋文化所感染。秦始皇称帝后五次东巡,其中四次都去了海滨,这里面除了对帝国海疆“东有东海”的政治地理理念,当然也有来自壮阔大海的心理震撼与向往。
琅琊,位于如今山东胶南。战国秦汉时期,作为“四时祠所”之地,不仅是当时“东海”的大港,同时也是东海交通线上的名城。
秦始皇东巡行至琅琊台,留居三个月,日日登临海岸,遥看海岸线思谋远虑运筹帷幄。这里是秦始皇在咸阳以外住的最久的地方,在这里,他每天与随行的大臣们“与议于海上”,并且在海边高高的礁石上铭刻下属于他的帝国骄傲。
当狂浪拍岸,卷起一波又一波的浪头时,不知道居高临下的秦始皇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是传闻中的海上“三神山”肯定打动了秦始皇的心。
作为四海宇内的最强帝王,他明白他所拥有的与他想追求的。看向无边无际的东海,他无法像齐景君一般,挥一挥衣袖轻装出发去探索去征服。未知的危险与可能的惊喜交织在他眼前划过。
他想:难道海的那头真有神仙?神仙能去,我为何不能?
他是个行动派,这样想,便开始这样追求。
“东海”迎来了它最强有力的探寻者,大航海时代翻开新篇章。
05. 梦与海神战
出海探寻非同小可,绝不是史料上那短短一行字可以概括,其中的艰辛与消耗我们只能想象。
秦始皇作为最高指挥者,他心里对于未能亲自出海深感遗憾。所以他最后一次出巡时,亲自“渡海渚”,“望于南海”。就连夜里,都会梦到自己在海上与海神短兵相接,亲自指挥作战。
《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关于“梦与海神战”是这样说的:
始皇梦与海神战,如人状。问占梦,博士曰:“水神不可见,以大鱼蛟龙为候。今上祷祠备谨,而有此恶神,当除去,而善神可致。”乃令入海者贲捕巨鱼具,而自以连弩候大鱼出射之,自琅邪北至荣成山,弗见。至之罘,见巨鱼,射杀一鱼。遂并海西。
这段描述非常形象的勾勒出秦始皇面对海中凶险的大鱼时的英勇神武。当时的海战定然激烈异常,他从容不迫,指挥有度,人员与工具并用,最终射杀一鱼,大胜而归。
缺少现代高科技工具的辅助,人类对不甚了解的海洋生物并没有感到惧怕而逃离,而是迎难而上,积极主动。
三观超正啊!
这不是童话故事,是人类与大自然、与其它物种最真实的较量。
秦始皇最后一次出巡海上,病逝于途中。而在他人生的终点,奔波在回咸阳的路途中,一路伴随他的居然是一车的鲍鱼,这位成就千古帝业的强人一生与大海的联结不可谓不深。
即使生前遣使遥寻海上山而未得,他丝毫没有放弃对海洋的向往。
这位陆地上的王者,要在死后继续延续他的征程。
于是,后世的我们便看到了秦陵地宫那滔天的水银大海。
06. 水银大海与人鱼膏烛
根据史书中的资料,我们可以知道秦时的咸阳附近有一个湖泊,名曰兰池。在《秦记》中,详细记录了秦始皇定都咸阳后,在兰池这个地方引入渭河水,水中营造蓬莱、瀛洲海中仙山的模型,又“刻石为鲸”。这个人工湖泊,就是海洋的象征。
《秦记》云,“始皇都长安,引渭水为池,筑蓬、瀛,刻石为鲸,长二百丈。”逢盗之处也。
——唐·张守节《史记正义》
盗墓小说将地宫的水银大海重新塑造的神乎其神、鬼魅莫测。而关于秦始皇陵的真实认知主要还是来自于司马迁。
关于秦始皇陵地宫的结构,《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是这样说的:
“始皇初即位,穿治郦山,及并天下,天下徒送诣七十余万人,穿三泉,下铜而致椁,宫观百官奇珍怪徙臧满之。令匠作机弩矢,有所穿近者辄射之。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
地宫设计水银池这种做法,秦始皇不是第一人。历史上齐桓公的墓也使用这种设计来防盗墓贼。秦始皇将水银池扩大至海量,可见对大海的情结之深。
在这里,我们不谈水银的防腐和防盗功能,而更看重秦始皇“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背后的海洋意识。
水银大海并非传说。除了史书对水银大海的记录,1981年,考古学者和地质学者用地球化学探矿方法——汞量测量技术,测定地下汞含量,首次用科学的方法证实了水银大海的存在。2003年,秦始皇陵地宫地球物理探测成果再次验证了地宫中存放着大量水银,也再次验证了历史文献上关于地宫存在高汞的真实性。
说了水银海,不说人膏烛肯定说不过去。这个比水银海更具魔幻色彩,似乎真的跟鬼神搭上了边。后世对人膏烛的好奇心尤甚,不光《史记》提到过,《四库全书》、《通志》、宋代《长安志》、《太平御览》、《西汉会要》、明《两汉萃宝评林》、《西汉文纪》,清《雍正陕西通志》、《乾隆西安府志》等等均有提及,相关历史资料还有很多,这里不再一一列举。
关于人膏,比较靠谱的说法有两种,一是《金史》卷五《海陵亮纪》提出是将死去的人身上的脂肪提炼为油。这是有可能的,毕竟《后汉书》里,吕布杀董卓时,“乃尸卓于市。天时始热,卓素充肥,脂流于地。守尸吏然火置卓脐中,光明达曙,如是积日。”看吧,这种做法不光秦时有。
还有一个说法,是说秦始皇并非“人膏以为灯烛”,而是后人校刊时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把鱼字划去了,实际应该是“人鱼膏”。因为地宫需要大量的油才能维持灯烛长燃,而秦朝虽然暴虐,也不大可能毫无缘由找齐这么多人都杀了炼油。
这样一来,“人鱼膏”极可能是鱼类或者海洋哺乳动物的脂肪制成的燃料。
或者有人会有疑问,那时候的人真的能捕获如此巨量的海洋中的庞然大物吗?毕竟如果缺少工具,即使现今人类在各种大型海洋生物面前仍然不堪一击。
让我们回过头再度审视一遍秦始皇当年派遣方士徐市出海寻仙的故事。
世人大多把注意力放在方士天花乱坠骗得秦始皇信任,带着大量的人力和物资出海,最后逃得无影无踪。
可是这只不过是为了故事的可读性,茶余饭后的谈资,以及刻画秦始皇的人物性格。
我们抛开唯心的面纱,只去关注客观事实。要知道徐市作为秦始皇批准出海的方士,他的航海实践,前后至少历经10年。
光凭此一点,徐市足以与辛巴达航海历险比肩,而且时间更早规模更加宏大,后者完全无法相比。
07. 航海家徐市
徐市是长于齐国的方士,公元前219年,他上书建议秦始皇去海上探寻仙人。秦始皇准奏后,他带着童男数千人出海。
这是什么概念?
数千人可不是小数目,这么多人在海上呆上一年,光是吃的粮食都需要装上好几条船,还要考虑到中途因天气恶劣带来的损耗问题。因此,徐市带走的,一定是一支装备精良,物资雄厚的大规模船队。
这难道不值得骄傲吗?
从这里甚至可以妄言,当时海上航行技术已然日臻成熟,可惜没有SOP流传下来让我们一窥风采。
然而即便如此,寻仙之旅漫漫无果。
公元前212年,秦始皇对徐市未获成功非常不满:“徐市等费以巨万计,终不得药。”
公元前210年,徐市还是没成功。
为了减轻来自秦始皇的压力,他试图自辩,解释说在海上航行时经常被大鲛鱼阻碍耽搁,损失巨大,请求配置先进的射击武器以及善射者同行,以便射杀大鲛鱼,然后再次出海。
我们无法确定徐市口中说的大鲛鱼到底是什么鱼种,但是“巨鱼纵大壑”,因此徐市已经不仅仅在近海航行,开始尝试相对较远的航程了。
打开地图,航海团队从威海出海,如果中间在朝鲜半岛登岸补给,他继续东渡到达日本列岛是完全可能的。
作为一名方士,没准徐市会将自己十多年出海的经历记录下来。可惜,因为他最终的失败,这些记录与那些日日夜夜都随之成空,化为碧蓝大海中漂浮散落的泡泡,被日出的朝阳蒸发于茫茫水气之中,再无痕迹。
即便船过了无痕,这样的航行,除了那个年代的人们求仙寻求生命的延续,除了单纯对大海的未知与神秘敬仰,
何尝不是一种挑战?
何尝不是在科技极端落后时期的对人类寿命的一种勇敢的尝试?
这种航行,承载着一个民族对未知世界的有目的有意义的探索,开疆拓土。
这只是中国大航海时代的开启。
结语
秦始皇之后,秦二世两次东巡,再过一百年,历史上又出现了一位对“东海”心存热望,多次“东至海上望”,甚至“宿留海上”的帝王——汉武帝。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海洋并不占据中国历代政治文化舞台最中央的位置。
神州大地,从不缺少无数英雄逐鹿中原,数不清的名山大川不缺少隐士与诗人去吟唱歌颂。
即便如此,历朝历代对海洋的探索从不曾中断。中国的大航海从不曾落幕。
星辰大海永远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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