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足轻重的意义[明日方舟/塞总辖]

作者:烈性燃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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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 章


      汽车驶入街道,车载电台播放着悲伤摇滚乐。雨滴在挡风玻璃滑动,塞雷娅握着方向盘,记忆如轮圈碾过的水痕卷土重来。
      没错,她们曾见过面。很久以前。
      早在去年夏夜的自助洗衣店里,她就认出了克丽斯腾——所以才会失手撒落硬币。
      与克丽斯腾所想象的不同,塞雷娅绝非优渥的精英阶级出身。恰恰相反,在摇身一变跻跃为实业家之前,她只是个毫无未来的辍学青年。打小混迹在贫民窟,无父无母,那些三教九流、其他肤色的受排挤者是她的人生导师。
      每天被械斗与脏话吵醒,在警笛和枪声里入睡,到处是疯言疯语的醉鬼或瘾君子。在塞雷娅的字典里,打碎牙齿往肚里咽不是一句贫瘠的形容词,而是血淋淋的童年教育。没有谁生来就意志坚定,她从一次次耻辱的失败中摒弃懦弱,在粗糙的沙石地摸爬滚打,碾尽了眼泪。
      她不依赖高度酒精和药物,谈吐文雅,难得可贵地保持诚实这一美德。可出身没得选,在同龄人坐进教室念书的年纪,她则是帮派混混,拖车司机,地下黑拳手。
      她总是饿得耳晕目眩地站上擂台,在狭窄的八角笼里挥洒血汗,仗着年轻硬抗下那些本该住院的内伤,浑身发抖,躺在硬床板夜不能寐。待明天清早,对着拖车后视镜给挂彩的鼻梁贴张邦迪,便开始另一份相对体面的工作。她拼命挣钱,就是为了将来不必再过这种该死的生活。
      最后一次参加地下拳赛是在二十岁,场主开出的奖金抵她开两个月的拖车。五年的黑拳生涯里,这是她唯一一场假赛,舍弃尊严,狼狈地倒在远不及她的对手拳下。她从来没伤得这么重,甚至记不清自己如何离开,大概是被保安拋出去的。
      几滴雨点落在脸上,带着春天的温热,将她从昏迷的沉眠中唤醒。全身每一根骨头都疼得厉害,她躺在某条无人经过的暗巷,周围灰蒙蒙的。
      像抽水泵抽干了河床,塞雷娅调不出一丝力气。面对迅速见长的雨势,她勉强挪动手指,用满是裂痕的手扯下兜帽,盖住结着血痂的前额。
      难以言喻的挫败伴随雷声劈中她。饥饿与伤痛,来自灵魂的疲乏。她很久没有经历如此脆弱的时刻,仿佛一只渺小的蚂蚁都能轻易钳断她的颈椎。被打湿的衣服愈发沉重,她在积水里越陷越深,几乎要融进这片呢喃哀息的土地。
      直至天将破晓的时候,有什么声音把她再次吵醒。倾斜的屋檐屹立在上方,阴郁而冷冽。寻声望去,泥泞巷道中驻足着一双小巧的女式皮鞋,似乎不大合脚。款式老旧,金属贴花已由银转红,但保持得很整洁,丝毫没有半点儿泥迹或划痕。
      这双鞋朝前迈了几步,停在与她相隔约六英尺的距离,犹豫不前。
      不断冲刷身体的雨忽然停了。她费力地上移目光:浅色长筒袜、缝补过的裙边和附近中学的制服映入眼帘,一柄倾斜的伞替她遮住不安分的水珠。
      女孩有著一头奶油金卷发,灰蓝琉璃似的眼珠,若非两颊过于消瘦,几乎与精品商店橱窗里易碎的玩偶一模一样。塞雷娅猜测她是那种良驯且服从的羔羊,怯生生的脸庞,写满纯真的恻隐之情。
      迷途羔羊不该与穷途末路的野狗挨得太近,盲目的善良只会在将来某一天害死她。于是塞雷娅试图将女孩假想为拳赛上的仇敌,故作一副狠冽模样,以为这样能逼走对方。
      然而她深信不疑的经验主义头一次出了差错,面前这个消瘦的女孩比想象中要顽固、也更大胆得多。
      她的眼里有什么在闪烁:经年累月的隐忍,如离群索居者的孤独,对现有境遇的不甘。塞雷娅对这些情绪再熟悉不过,透过这双琉璃般波光流转的眼睛,犹照一体两面的镜子。原来她的怜悯并非布施恩赐,而是同病相怜。
      失败的拳手从水洼中捞出沾满泥泞、血迹斑斑的手掌,努力稳住臂膀,接过那把意义远大于实际的伞。把柄开裂,金属伞骨附着锈迹,内侧的布面绘有卡通形象印花,颜色褪得发黄发白。
      交接伞柄的动作无比缓慢,仿佛在签署歃血为盟的协约。女孩的笑容是沾满墨水的钢笔,在塞雷娅的心上寥寥划过,脑海中浮现出教堂穹顶泛着晕轮的宗教绘图。她只去过一次,不是礼拜日。敌对帮派的交易人在长椅等待接头,她穿过彩窗玻璃、沐浴色彩缤纷的晨光走进教堂,将他们挨个拖进忏悔室,截了这单生意。比起天父,她情愿相信此刻眼前站着一位真正的天使。
      淋湿的制服若隐若现地暴露女孩像脱脂乳般细腻的肌肤,如潜水者从海面上浮时、全身覆盖着一层完好的水膜。虹光晕眩,吐息湿热。在醉意朦胧的晨光中,她痴了一瞬,心里蒙尘已久的那根弦被轻轻拨动。
      女孩快速从书包里取出一物塞给她,随手绾了绾发尾,仍朝她抿笑,举手投足皆是不自知的风情,彰显着超越年纪的魅惑。
      塞雷娅看向怀中,半截切开的长面包,偏冷稍硬,经油纸包裹。对饥肠辘辘的人而言,不论好劣,都散发着格外挠心的香气。
      无数话语如鲠在喉,她极力调控宛受刀割的喉咙,振颤着不成声的嗓子。一句简短的感谢,并不算郑重,却在心中荡起空前的回响。余音久旋不散,伴随女孩眼中流转的波光,镌刻为记忆里固化的永恒。
      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陌生人。但无论今后多少次被生活击倒,由女孩带来的这股力量,都将催动她重新爬起来。

      *

      车程很短,约十五分钟后,她们坐进预约的餐厅。
      因着情人节氛围,过道地毯被铺红,桌布中央摆着蜡烛。每桌都挤满形形色色的男女,大多是成对的。
      此景使克丽斯腾忘却了在家门口发生的小插曲。她心不在焉地环顾四周,生怕好友误会她约在今天别有深意,尽管她的感情着实不清白。
      塞雷娅似有察觉,从菜单后抬头,越过桌面握住她发凉的手心,只当她还未从忧惧中缓过来,帮她要了杯红茶。
      不多时,克丽斯腾双手捧着白瓷杯,红亮的茶汤映出烛光与人形剪影。香气拂过鼻尖,她躲在朦胧的热雾后小口啜茶,目光却肆意地落在塞雷娅脸上,后者正在点餐。最近没怎么见面,她承认她十分想念对方。
      “就这些。”塞雷娅将菜单还给服务生,恰巧对上克丽斯腾的眼神,“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
      她摇摇头,放下茶杯,“只是看看你而已。”
      塞雷娅没说什么,但克丽斯腾仍能听见她低沉的声音。
      一时无话,直至菜端上桌。
      塞雷娅要了瓶葡萄酒,酒液发暗,浸着软木塞味与陈酿香。她鲜少沾酒,轻易不主动,限于浅尝辄止。可今天瞧起来就该打破规则,谁说不是呢?和克丽斯腾在一起她总是破例。
      举杯,酒精直冲头脑,她们胡乱地聊着,默契地对前不久发生的事避而不谈。本是该谈的,可那些扫兴的话只会毁掉当下,无人不解风情。
      克丽斯腾举起餐叉,皓腕散发阵阵高奢典雅的味道,来自公司的香水柜台,同事请她帮忙试试新品。黄油在刀尖融化,塞雷娅割开滋滋冒汁的肉排,从浓郁的香茅草中捕捉到这一缕清芳。
      她暼向暗香的来源,不出意料地与克丽斯腾目光相迎,浓烈而灼热。开始只是短暂的眼神交汇,然后变成床笫之欢前那种长久的、穿透性的凝视。
      玻璃杯叮当作响,无限缠绵的氛围急转迅止,两人不自然地抽离视线。像是遮掩什么似的,新开了瓶酒,添了两道菜。
      在结束这样的一餐后,再去看电影显得有些欲盖弥彰。车放在原处,她们随意地走在海岸线边缘,没有步道,也遇不着旁人。夜潮浑浊,早春的海面无甚颜色,人们更爱待在霓虹闪烁的店里。
      对岸的工厂冒着黑烟,被风吹向西方,像渔网的菱形孔洞,穿插雨水洗涤后愈发明亮的银星,倏然隐现。
      克丽斯腾攀上礁石,抱臂眺望彼岸的泊港,钓鱿鱼的夜船正驶出海湾。
      “你看,”她头也不回地说,知道塞雷娅就在身后,“这季节居然还有冰呢。”
      入海口有两块浮冰,在暗波中回旋,时而相近,时而远离。
      “或许是从纽芬兰飘来的。”塞雷娅站在岩石下方的沙地,平视黑暗中蠕动的大海。激流如一只只灰青的鬼手,从深渊伸出,咆哮着在岩壁留下爪痕。
      庞大的冰山漂泊至此,日益削减,化作如今微不可察的渺小模样。白浪击中左边的锥形冰,表面裂开一条缝隙,摇摇欲坠,但仍□□;右侧歪斜的冰板则像骑士般浮向锥冰,沉默地经受侵蚀。两块冰被不可抗力的漩涡吸向彼此,终于无声地碰撞。
      倾翻,淹没。升起的水雾隐晦地宣告结局,它们将在海平面下继续坠落。
      克丽斯腾目睹了浮冰消亡的全过程。脚底的礁岩布满苔藓与牡蛎壳,她后退半步,鞋跟毫无防备地打滑。好在塞雷娅及时抓住她的脚踝,可在她稳住身形以后,依然没有松开。
      这双手所蕴含的热量轻易穿透薄如纱的长袜,克丽斯腾动弹不得,仿佛被长枪牢牢钉在原处。其实她知道,风不会囚禁一片树叶,除非它自己不愿飘落。
      低头看去,花岗岩般坚实可靠的手挡住她的鞋面,仅漏出鞋尖与镂空扣带的边缘。长裙的末摆静止垂拢,倘若掀起一角,大概能窥见对方银白色的发顶与不同寻常的表情。
      突然,那股囚禁她的热量消失了。塞雷娅松开手,对她说:“下来。”嗓音低哑,像一道不可违逆的军令。
      沉默半晌,塞雷娅又柔和地重复了一遍:“下来……克丽斯腾。”
      念到她的名字时,语气格外温存。
      克丽斯腾听懂了,几乎要忘记呼吸。这似乎正是她所梦寐以求的,可万一是会错意呢?
      她转过身,塞雷娅站在岩石下方,深邃地凝视着她。有什么在蠢蠢欲动,像暴风雨即将来临前的宁静。掌舵的权力在她,倘若她开口说一个“不”字,便能安全返航温暖的港湾,什么都不会改变,一切照旧。
      令人不快的懦弱。她早已受够。
      克丽斯腾迈着灌了铅的步伐走下礁石,跌跌撞撞地被锢入那双朝她张开的手臂。她攥住塞雷娅的衣领,将脸埋进滚烫的颈窝,像溺水者贪婪地汲取氧气。对方身上独有的味道包裹着她,搭在她腰间的手臂收拢了几分,胸膛此起彼伏,直至心跳的频率完全趋同。
      “在继续之前,我认为有件事应该告诉你。”塞雷娅喟叹着,轻抚她的脊背,“其实……”
      克丽斯腾不禁浑身颤抖,听见背后盘踞多年的旧疤发出餍足的声息。
      “我知道,”她作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阻止塞雷娅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是谁。”
      她握住塞雷娅的手,细细摩挲那些年轻时留下的伤痕和陈茧。在不断相遇与别离的短暂生命中,这样的重逢显得不可思议。
      夜海的潮风里吹散那一缕萦绕指尖的醉意,便知接下来的吻并非醉醺醺的纵情,而是慎重期许。
      她们沿着沙地返回街道,路灯像一群萤火虫,远方的车发出稀薄的笛鸣。
      塞雷娅跟在克丽斯腾身后,看见她向后伸出微拢的右手,会意她握住。她如愿照做,两只手紧紧相扣,克丽斯腾的脚步越来越快,最终跑了起来。
      复制的路灯与没有尽头的小路,错落的礁石群,黑暗中蠕动的大海。在巨幅地图的衬托下,她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螨。克丽斯腾感觉前所未有地开心,生活中那些琐碎折磨的细节被洗涤一新,她撬开繁重的外壳,终于看清生命的脉络:没有伟大的意义,只有亘古不变的海洋,短暂停留在沙地里的人影,短暂得像是彗星划过天际。
      打成蝴蝶结的细飘带被风吹散,从克丽斯腾的圆领衫挣脱,塞雷娅攥住了它。她来不及低头看一眼手中的飘带,克丽斯腾仍牵着她跑。
      周遭的野草斜斜倒下,白色裙摆的褶皱具有生命般鼓动飞舞,相扣的手心传达着无比畅快的熨帖之情。
      她知道,她不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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