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法科技管理局

　　“嗯，项岚，我也不愿意。”萧渊把手中的水瓶放回地上，“我更不愿意萧然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就注定了也要过这样的人生。所以在他刚出生的时候，我就查看了他的基因序列，他的确是特殊的，非常明显，跟普通孩子不一样……
　　我正在考虑如何遮掩这件事，却发现童少白已经把他的基因信息按照规定上报了。我那几天气疯了，你知道吗？我甚至考虑怎么能黑进大都的信息管理库，把萧然的信息抹掉。但是一周后，我接到政府的通知，萧然，被认定为普通孩子。”
　　“怎么会？”项岚吃惊道，“政府出错了？几率很低的…哦！童少白？”

　　“是的，”萧渊说，“这是唯一的可能性。他是A类人才，成长历程跟我们T类相差无几。我猜测在这方面他跟我想法一样，他在上报基因的时候做了假。今天他约我吃饭，我问过他，他也承认了。在这件事上，我是感激他的，他做得很好。”
　　“是的。那，后来怎么样了？然然一岁多的时候？”项岚问他。

　　“他一岁多的时候，我开始发现他的不一样。好几次我在陪着他的时候，他的注意力忽然转移，望着房门外。再过几分钟，童少白就会出现。每次都这样。我猜测可能是他的听力特别好，能听见楼下的童少白在给他准备奶瓶、收拾他的小衣服之类的。等他到了两岁多，会说的话也多了起来。我不得不面对现实……”萧渊停下来沉默了一会儿，项岚摸摸他的手背，静静地等他继续说下去。

　　“然然那时候很喜欢看电视，小孩子嘛，喜欢花花绿绿不停变化的画面很正常。我经常用阅读器外放新闻之类的节目给他看。看着看着，他会说，爸爸，这个爷爷会赢哦。当时他看的是地区选票委员的选举。或者体育比赛，刚刚开始，他就会说，爸爸，红色那些叔叔会赢哦。还有次他被吓得半死，因为他说他看见电视上那个伯伯很快就要死掉了。他说得都对。”萧渊痛苦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他每天都能准确地告诉我童少白回家的时间，或者告诉童少白，我回家的时间。项岚，这是他的超能力！”

　　项岚早听得呆住了，这是萧然的超能力？这可怎么办？

　　“萧然能预知未来，”萧渊惨笑一声，“这不是超能力，这是……神力。”
　　“绝对的G类。”项岚喃喃自语。

　　大都历史上，达到G类标准的人才屈指可数。项岚一个都没遇见过。整个维安部，加上ITMA，目前一个G类人才都没有。
　　没有的原因，一是因为本身数量实在是太少太少。另一个原因，他们无一例外地，不是夭折，便是下落不明。

　　项岚在维安部曾经听一位即将退休的老同事说过，二十年前，维安部拥有一个G类人才。
　　他的超能力足以改变人类发展的进程：他可以暂停时间的流逝。
　　在立下几项奇功之后，此人人间蒸发。他的住所遍布他的血液和组织碎片，但是找不到任何一块稍完整点的人体组成部分。

　　维安部立下军令状，投入了几乎全部的人力物力，彻查半年，没有任何结果。最后只能宣告失踪。但大家普遍认为此人肯定已经死亡，而且死亡过程无法想象。

　　这是G类人才的宿命。谁都想得到、使用，得不到的只想毁掉。因为过于强大，人间容不下他们。
　　而萧然的超能力，与此人相比，可说在伯仲之间。

　　“这要怎么办？”项岚无意识地又重复了一遍，他被吓得忘记了，萧然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
　　“是啊，要怎么办？这个问题我问了自己整整一年。“萧渊低下头，“然然有他自己的想法。”

　　那天，萧然两岁半，再有半年，就满三岁了。两岁多的孩子，正是爱跑爱闹，一刻不得闲的时候。

　　萧渊在门外的院子里搭建一个小秋千，那时候院子里还特意种植了些花花草草，都是好活命的品种，甚是青翠热闹。童少白对手工活不灵，他带着萧然在二楼的卧室里睡午觉。

　　很快就完工了，萧渊看着木质的秋千架和仿皮的座椅，挺满意，然然一定很喜欢。于是他抬头大喊，“儿子，快下楼来看看！”
　　萧渊满以为童少白也会听见，他会带着萧然过来。
　　然而，萧然独自出现了，站在二楼的露台栏杆上。

　　萧渊吓得不轻，尽量用平稳的声音安抚萧然，“儿子，不要动，听爸爸的话，别动。”他想大声喊童少白，把萧然抱回屋去，却又怕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到萧然。
　　正犹豫间，萧然却清晰地说道，“爸爸，我要飞喽！”说完，他张开双臂，毫不犹豫地向前扑倒。

　　萧渊的战斗细胞在那个瞬间飙到爆表，他跨过小秋千的包装盒、然然喜欢的小花坛，冲过去将儿子接在怀里。
　　再差半秒，就完了。

　　萧渊克制住内心的恐惧，好言好语地告诉儿子：“然然，你不可以这样玩耍，很危险，你会受伤的。”
　　萧然说话早，同年龄的孩子在这个岁数只能说些单词和破碎的句子，萧然却可以整句整句地说。饶是如此，他的回答也过于完整和惊人了。

　　萧然清楚地告诉萧渊：“爸爸，要是然然一直在，你会杀掉爹爹的，而且爸爸你也会死的。”
　　他说完之后，他的爹爹—童少白，才惊慌失措地赶到身边。他一直以为萧然在自己身边老老实实地睡觉。

　　萧渊并没有把萧然的话告诉童少白。这句话过于恐怖，像一个冰冷的预告。即使告诉童少白，也没有用。

　　萧渊决定忘记这一切。

　　项岚一直沉默着，认真聆听，不敢说话。他看萧渊也闭上了嘴，便从地上蹭了两步挨近萧渊，他拉拉萧渊的衣袖：“如果很难过，不是一定要说的。可以下次再告诉我。”
　　萧渊扯出一个微笑，“没关系，已经过去很久了。再说，”他抬头看看二楼，“然然还在呢。”
　　萧渊从未对谁完整地说过萧然的事，今天难得鼓起勇气，他知道如果不说完的话，以后再想捡起，怕是很难了。既然答应了项岚，就让自己再坚强些吧。

　　项岚在心里叹了口气，“好，那我在听呢。”
　　“嗯，反正，虽然我自己决定忘记，但萧然一直在反复提醒我，用他的行动。他后来多次尝试伤害自己，以致于童少白休了长假，24小时陪在他身边。不，确切地说，是24小时看着他。我想，纵然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毕竟那么小，真的也找不到办法了吧。就这样过了半年，直到他3岁生日的那天……”

　　为了庆祝萧然的生日，萧渊问他想怎么过。萧然说，要三个人一起出去吃晚饭，还指定了餐厅。萧渊当然说好，那时候，如果萧然提出要出境度假，萧渊都会同意的。

　　萧渊离开单位的时间通常比较晚，那天他已尽量提前下班，还是错过了饭点。于是童少白告诉萧渊，他先带儿子过去，萧渊可以直接去餐厅找他们。

　　后来的事情，萧渊是通过调取监控录像才知道的。他不相信童少白的描述。

　　当时，距离他们的目的地只剩一个街口了，正值下班高峰期，路上的车不少。童少白拉着萧然的小手，站在街边等待人行绿灯亮起。

　　不远处突然传来巨大的撞击声，一辆卡车陡然加速，将前面一台两厢车几乎碾成一厢。事后才知道，卡车司机心脏病发作，右脚无意识地踩上加速板，取消了自动驾驶模式。
　　事故现场很惨烈，但距离童少白和萧然站立的位置至少隔了5米远，理论上与他们无关。

　　萧渊一开始看了几遍监控，可能由于过度悲伤，他怎么都看不明白。

　　直到他将监控的播放速度调低几倍，才看明白。因为撞击，两厢车的车身上飞出一根尖锐的金属管。它避开了周围可谓密集的人群，也避开了前面其它的车辆，它在电线杆上弹跳了一次，随即以仍然很高的速度，正正穿过了萧然的胸膛。
　　萧然小小的心脏被击得稀烂。

　　他一样小小的身体却站得稳稳的，萧渊甚至能看到，那罪恶的管子，是如何在他儿子的胸膛上刺出了一个前后贯穿、拳头大小的伤口。
　　穿出萧然的身体后，金属管依旧朝前飞了一米多才落地，管身披满血迹。

　　在那个瞬间，萧渊的胸膛上也穿出一个洞，至今没有愈合。
　　在许许多多有准备和毫无提防的时候，陡然疼痛起来，很疼。

　　童少白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
　　而且他反应过来，是因为萧然拉了拉他的手，跟他说了句奇怪的话：“爹爹，告诉爸爸，做他认为对的事。”

　　然后，萧渊木然地看着录像中，童少白难以置信的表情，他跪地抱住萧然，踉踉跄跄地抱着他，想找家附近的医院。

　　一切都来不及了。
　　一切都结束了。

　　萧渊忍着内心巨大的悲痛，反复论证事故的过程。他最终承认是个意外，如果是蓄意谋杀，那就践踏了概率学的基本规律。他甚至不相信童少白的转述，一遍遍地几十倍放大萧然的口型。

　　童少白没有骗自己。

　　事情就是这样。无人可怪罪，无人需承担责任。
　　除了自己。

　　萧渊说完了萧然的一生。这是他第一次完整地对另外一个人述说儿子的故事。

　　萧然短暂的一生啊，连半个晚上都不需要，就已说完了。
　　萧渊苦笑了一下，熟悉的痛感再次向心脏袭来。

　　他早已习惯。

　　项岚不说话，默默地看着平静的萧渊。萧渊的语调平稳、逻辑清晰，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只是项岚能感受到，他独自承受的伤痛。

　　项岚觉得自己挺没用的，人生阅历太少，不知该如何安慰萧渊。

　　其实项岚大可不必这么想。人生中的某些经历，本就难以安慰，萧渊承受的正是其中一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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