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落》

作者:甜味软软苹果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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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降落》
      漏断更深无处去,无悔仲子逾我墙
      空军少爷兵×联大女学生

      导言:
      1937年,周渠梁作为北平周家最后的小少爷,毅然选择从清华大学航空工程系退学,来到杭州笕桥中央航校成为一名飞行员。
      1942年,周渠梁接到上级命令来到昆明巫家坝航校,选择了夜间战斗机联队,并寄回自己的遗书。在一次飞行中他意外迫降,降落在了女主角陈再思的院子里,并留下了一块手表作为损毁她家院子的赔偿。
      1943年,日军攻势加强,航校的飞行员牺牲过多,需要征兵。周渠梁在征兵的中途遇见了前来寻人的陈再思,并对她的装束产生好奇,但因母亲突然来到他不得不离开。
      周渠梁回到宿舍,却发现门口站着一个女人。母亲前来告诉他自己已经将全部家产变卖,就停在机场上,并以为那个女人就是他的女朋友,将传家的镯子给了她,没等辩解就走了。
      周渠梁送母亲回香港,归途恰逢日军轰炸,并遇见了前来航校还手表的陈再思,经过在防空洞躲警报时的相处,周渠梁对她情愫暗生,并第一次说了蠢话。
      过了几个月,陈再思在一次躲警报中看见天上的飞机突然向她俯冲,当时又摇摇机翼拉升走了,她猜到了这是周渠梁,并觉得这很傻。
      周渠梁因为在联大上空低飞被大队长盘问、斥责,他表示自己会在抗战结束后再去招惹陈再思。大队长最终只能罚他洗衣服。
      周渠梁在洗衣服的途中遇见陈再思,向她承诺自己会安全降落,要求陈再思暂时不要谈恋爱,等他回来。
      1949年,抗战胜利,陈再思在家门口遇见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向她坦白了自己和周渠梁的故事。陈再思和周渠梁结婚。
      1947年,周渠梁因为反对内战被派遣至前线,因飞机没有降落伞身亡,临死前将遗书寄回了南京,但是此时的陈再思已经去了台湾,她最终什么也没等到。

      正文:

      汉广
      1979年10月,台北的天气却依旧粘腻湿热。
      窗外的鹧鸪鸟[]不知疲倦地鸣叫,但在聒噪的蝉声中并不十分引人注意,最终也只化为一声凄厉的休止符,扑棱棱地飞走了。
      周不悔微微侧目看着那道掠影。
      台北居然也会有鹧鸪么?
      她忽然想起来姨孃。
      记得小时候姨孃手把手教她认字念书,念到“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她阒黑的眼睛微微一颤,而后惆怅地絮语
      ——苏州,囡囡要记得,侬是苏州宁。
      周不悔有些出神。
      当然,这情有可原,国文课确实是无趣而枯燥的,特别这还是假期前的最后一堂课。同桌已经开始偷偷收拾着书包了,叮叮当当的声音夹杂在一片窃窃私语中,悉悉簌簌好像出穴的小鼠,热切试探着未知的前路。
      国文老师的慷慨陈词在这时候往往显得不合时宜了。
      事实上,他本身就已经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古董——过时的中山装、半旧的黑色皮鞋、浆洗多次的白衬衣、微微磨损的金丝边眼镜,在洋气时髦的台北显得格格不入。
      周不悔只在姨孃身上见过这种感觉,岁月和潮流从来与他们无关。
      他们仿佛是生活在从前的人。
      “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
      “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能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
      “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如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
      讲诵至此,他忽然提高了声线,沟壑纵横的面颊通红,嘶哑的声音就像一只疲惫的老鸟最后的哀鸣。
      这样子兴许有些滑稽,一片窃窃私语中甚至有一两声低笑。
      周不悔自然也听见了,她蹙了蹙眉,清晰地看见国文老师枯瘦的躯干微微颤抖。
      最后他慢慢地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倚靠在讲台边静静地看着台下的孩子们。
      “你们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
      教室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见他的肺腑忽然剧烈地起伏,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克制不住地喷涌出来。
      他最终没说什么,这个不合时宜的倔老头只是用手捂着脸,仿佛失母的稚子,呜咽着哭了起来。

      将仲子
      ——如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
      “姨孃,所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周不悔困惑地看向藤椅上的女人,忽然问道。
      这时候藤椅上铺展开的香云纱料子蓦地收紧了,黑鸦鸦的云鬓里探出一张迟暮的粉扑子脸,她良久静默,最终轻轻地、自嘲般笑笑:
      “生当复来归……将仲子罢。”
      ……

      1942年,昆明。
      陈再思十八岁,避着战火一路南下,总算在昆明落了脚。记得那是个黄昏,应该是八月,昆明的桂花开得氤氲浓稠,却遮不住漫天的哭号、焦糊、断肢。
      那是她第一回躲警报,半夜灰头土脸地从防空洞里回来,甫一进家门就看见院墙被砸了一个大口子,一架飞机残骸正在燃烧。
      机座空着,左机翼断裂了,机身上漆着青天白日满地红,一只张牙舞爪的老虎嚣张地趴在机头,机尾上六个血红色的“正”字,最后一个“正”字还缺了一笔。
      是自己人的飞机,人已经走了。
      陈再思愣了片刻反应过来,松了口气,一抬头却不期然看见一只手表晃晃荡荡地挂在她家的屋檐下,在一串串玉米棒子里格外显眼。
      她犹豫一会,搬了凳子小心地摘下手表。
      那是块钢带表,做工很精细,三根指针两个小表盘分列分秒,银白色的表盘上是一段漂亮的意大利斜体“BREITLING”[],导柱轮上还夹着一张小纸条,字迹遒劲不驯:
      “逾墙非所愿,这是赔偿——3456”
      黍离
      陈再思再次见到3456是1943年。
      1943年,日军配备了零式战机,对昆明的轰炸还是一天比一天频繁,联大在夜里上课也要随时准备躲警报。同学们不肯放过躲警报的机会,干脆围坐一起听着教授讲课。
      头顶就是呼啸而过的轰炸机,四面漏风的草棚子里不能留一盏灯。
      有时候,黑漆漆的夜空会突然被极其耀眼的光芒刺穿,好像是几颗流星短暂地绽放了一秒,随后平静无波地降落在永夜里。
      这时候教授的声音会突然哽咽,四周静默。
      ……
      7月,巫家坝的航校忽然开始招生。
      这消息传到联大,一群男学生便偷偷逃课去报名,其中便有张先觉。
      陈再思对这个表弟其实没什么印象,只知道这是个出了名的混不吝。说起来舅舅自辛亥便移居美国,张先觉自然从未回过金陵,她也不知道张先觉给舅舅舅妈灌什么迷魂汤,居然能同意他从耶鲁退学跑来昆明。
      本着负责到底的原则,她得去寻他,总归不能惹出事来,至少要给舅舅舅妈一个交待。
      联大的操场不大,往人多的地方去就能看见几个穿着驼色空军夹克的人。
      陈再思第一眼就看见了队伍里的张先觉,却没注意到也有人在看她。
      姑娘的杏眼黑阒阒的,面皮白生生的像粉蒸肉,乌鸦鸦的头发没有烫,抿得整整齐齐垂在耳后,穿着一身藕色的对襟长衫,襟上别一朵含苞的白兰花,脚上规规矩矩地穿着带绊的黑皮鞋,白色的短筒袜子干干净净。
      这一身有些端庄老派地过分了,温婉的水秀里却意外地显出一点倔强来。
      这几日来寻人的姑娘挺多,却没一个像她这样的。那男人有些好笑,竟意外地起了一点坏心思去逗她。
      “空军不招小姑娘哦。”
      陈再思朝声音发出者看去——那人很高大,美式的凡立丁空军制服上夹着一副Rav-Ban墨镜,翻领夹克愣是穿出矜贵公子哥儿的模样。他长着一副好皮相,眉眼深刻,蜿蜒陡峭的鼻梁将日光分割地泾渭分明,端正坦荡,此刻弯着腰对她说话。
      “小姐,这里是航校招飞行员,我们不招女人。”
      陈再思窘迫地后退半步。
      “我听得清……”
      “陈再思?你来干嘛?”
      张先觉一眼就看见他的便宜表姐,只觉头痛。
      未料那高大的男人先转过身走到他面前来,抽走了他的报名表看了一会,“西南联大航空工程系。”
      他打量了他一会,把报名表拍在张先觉的胸口。
      “——滚回去念书,空军不要联大的学生。”
      转头对着长长的队伍说话,斩钉截铁一点也不客气。
      “联大的学生都回去,排队也轮不到你们来送死。”
      “It isn’t fair!”
      张先觉还未被如此对待过,嚷嚷着就要上前,一时不察露出点东海岸的端倪来。
      “美籍?”
      那男人看了他一眼,笃定地问道。
      “我是金陵人……”
      张先觉格外激动,正欲分辨,身后突然有人喊话。
      “周渠梁,周渠梁……3456,有人找你。”
      那男人大约是被催得紧,最后再深深看了一遍张先觉,这次的语气很平静。
      “既然来了航空工程系,就好好跟着庄教授念书。时局虽危困,但还没有到了要学生上战场的地步。中国不缺不畏死者而缺性能良好的飞机,你明白吗?”
      他随后走得毫不留情,连背影都是桀骜决绝的。
      可这样桀骜轻浮的人却有这样中正端方的名字
      ——渠梁者,善攻不待坚甲而克,善守不待渠梁而固。
      载驰
      老天爷总不眷顾这位天之骄子,很不巧,自从上个月他将自己的遗书寄回北平,母亲的电话便总是不断,这回干脆亲自前来。
      周渠梁被叫回宿舍的时侯便看见自己的母亲坐在床边,那是个丰润端庄的美人,一身黑色的宋锦旗袍,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得体的桂圆髻,眉目温柔地看着他。
      门口还站着一个袅娜的女人,穿着一身素净的细麻旗袍,喏喏地低着头不说话。
      周渠梁一进门就看见门口站着的女人,往里一看母亲已经来了。
      他默默跪下。
      “母亲,我意已决,若……”
      他长得很高大,就算跪下也是脊背挺直,巍巍如玉山将倾。
      “我知道。”
      那妇人打断他,眼眶微红,静默片刻后开口。
      “渠梁,你是垫窝儿,我从未约束过你,你说要去清华考学我答应了,你要学航空工程我也答应了,可你说你不会念书,挂了科要退学去当飞行员。”
      “你这个人平日里总是很聪明的,小时候家塾先生也总夸你,可你偏偏太骄傲——哪里有人每一门都是刚好的59分呢?”
      妇人眼神却忽然变得渺远,似乎想在他的脸上找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周家的男人么,总是这样的……平白误人一生。”
      周渠梁的脊背微微紧绷。
      她最终只是不甚在意地笑笑,“你十九了,我不管你,何总理家的婚事我也给你退了,战事结束前你不必再回北平。除了你妹妹的嫁妆,我已将周家家产全数变卖,如今就停在你们机场上。”
      “听说你总喜欢低空俯冲,坠机次数不少,周家别无所长,看你能挥霍几时罢。”
      她说完了话,又慢慢踱步到门口,冲着那低着头的姑娘笑一笑,从怀里拿出个红酸枝的小盒子。
      “你是渠梁的女朋友吧,跟着这臭小子委屈你了。别嫌弃,伯母没什么好东西,这个送给你。”
      妇人把那盒子往姑娘手里一塞,也不给她回应的机会,转头走了。
      周渠梁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他跪在原地愣愣地看着母亲走得毅然决然,顿了几秒才想起来去追。
      “周少尉——”
      那姑娘终于开口,惶惑地把手中的檀木盒子打开给他看——温润细腻的羊脂白玉镯子,端看便知不是凡品。
      周渠梁认得这只镯子,它戴在周家的每一任主母手上。
      他沉默着没有追上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很像母亲,于是也没有再解释什么。
      “给你了就拿着吧,总归是我亏欠你。”

      周渠梁将母亲送上去香港的火车,未料在回航校的半路听见了防空警报。
      街头瞬间乱作一团,人群四散,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寻了安全处,却不期然看见前面有个摔倒的姑娘,怀里还抱着只猫崽子——她头顶的零式飞机已经开始投弹。
      周渠梁抬头算了算距离,咬咬牙迅速地冲过去把那姑娘抱起来,还没忘了把一边的猫儿拎起来,朝最近的防空洞跑。
      那姑娘轻得很,扛起来压根不费力气,只是那猫崽子不识好歹挠了他一路,周少爷没受过这委屈,刚进防空洞就蹲下来把猫崽往平地上轻轻一丢。
      那猫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呲牙咧嘴冲他哼哼。
      “不许叫,那是救命恩人。”
      那猫也不听她的话,还是炸毛。
      周渠梁低头笑了一声,“你的猫?”
      姑娘眼熟得很,只是现如今灰头土脸地看不分明,只看见黑鸦鸦的头发,白衫蓝裙,襟上掖着白绸手绢儿,这下他认出来了——昨天来寻人的小姑娘。
      这是半道上捡的。
      陈再思想解释,一抬头却愣住了,很是吃惊地盯着他看。
      周渠梁没少被姑娘盯过,但是这双眼睛太干净了,秋水一般一眼望得到底,反而叫他很不自在。
      他摸摸鼻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你还记不记得……”
      外头的轰炸不断,防空洞上的灰尘扑簌簌往下掉。
      姑娘大约是被呛住了,话说一半,低头从肩包里翻出一个半旧的绸布包,用手托着给他瞧。
      一块银白色的手表躺在细绸布上,上面还有一张字条。
      “逾墙非所愿,这是赔偿——3456”
      筋骨毕现,的确是他的字迹,周渠梁一时也有些愣怔。
      “你的飞机在我家院子里坠落了,你把手表挂在我的屋檐下面就走了,昨天我听见他们叫你3456,我便想来航校还你——后来航校赔了钱的。”
      “喏,多谢你。”
      “算上上一回一起谢。”
      姑娘的面皮染着红晕,透着一股子教人疼怜的娇憨,说话却落落大方,端是大家闺秀的模样。
      说话间,那姑娘的手递到了他面前,温软的手上放着冷硬的钢表,伶仃的腕子上戴了一串茉莉花。
      兴许是丝丝缕缕的茉莉花味儿蛊惑了他,他说了一句傻话。
      “你说哪一次?”
      周渠梁话刚出口便后悔了。
      “我是说,我常低空飞,掉过几次……”
      “呃,不是,我是说……”
      虽然周少爷擅长报废飞机,但是被一姑娘知道未免太丢脸,他能够心算俯冲率的大脑突然宕机了,最后只能讪讪地闭上嘴巴。

      “姨孃,他真的这么问?他一定喜欢上那姑娘了。”
      周不悔没忍住笑了,随后她却听见一声很浅淡的叹息。
      “兴许罢。”
      ……
      陈再思再见到他是两个月后。
      那时候大家都在教室里上课,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飞机的轰鸣,不等老师说话教室里的人便四散开了。也幸亏联大当时只能盖起一层的平房,躲警报是很方便的事情。
      陈再思自然也跟着跑了出去。
      但是她躲警报不爱结伴也不去周围的土洞子,她照旧到操场那棵桂花树下面看书。
      日本人往往不爱将炸弹浪费在这一类空旷的目标,反倒能躲个清净。联大此类怪人不少,比如一来警报就去煮花生的江维止,去澡堂子洗澡的林之兆,陈再思只能算其中不太出挑的一个。
      那时候是八月份,昆明的桂花开得早,香气浓的化都化不开,坐在桂花树下面好像一下子就回到了苏州虎丘巷的治沅堂里一样。那时候姆妈在厨间里温黄酒,她就趁着这机会偷偷多吃两只蟹……
      江浙人管这时节叫木樨蒸,这着实是很恰当的譬喻,陈再思抬头看着一嘟噜一嘟噜的小金粒子,满心欢喜。
      就这么看了好一会儿的书,突然头顶就传来一阵飞机的轰鸣声。
      陈再思的心“咯噔”一声,一抬头却看见一架青天白日满地红的飞机从头顶俯冲而下——它甚至朝她摇了摇机翼,最后才向上拉升消失在天空。
      陈再思半天没反应过来。
      她大概知道这傻子是谁了。
      月出[]
      周渠梁被大队长骂了一顿。
      “小周少爷,我很想知道你昨天结束巡航后晚归半小时的原因。”
      “方便的话,给说说,嗯?”
      大队长是队里少数知道他出身的人,没人的时候就总爱开他玩笑。
      不过这一回大概不是玩笑,周渠梁在家是小儿子,插科打诨、看人眼色的事情干得熟练,这一回也低了头任训。
      其实昨天倒不是他故意去联大晃悠,是返航的时候看见操场上有个白衫蓝裙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就是陈再思,再思,多好听的名字,小周少爷把她放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
      “周渠梁,你还记得航校的校训么?”
      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的兵舰阵地同归于尽。
      周渠梁的脊背微颓,半晌没有答话。
      大队长最终也只叹了一口气。
      “咋笔为吏,负甲为兵,身死名灭者如牛毛。旁人总说我们空军是少爷兵——是,当初笕桥八期47个人,如今死得就剩下你一个,死的时候哪一个不是少爷?”
      “我们死得多容易,轰的一声、几秒钟什么都没了,天上干干净净,谁还记得你?可是你让地上的女人怎么办?”
      “我自己记得。”
      “可我总不能叫她和别人跑了,等抗战结束我还活着——我再结婚。”
      周渠梁抬起头,前五个字说得大义凛然,可后面这句却带了点不易察觉的羞赧和少年气。
      大队长也有些讶异,他着实没见过周渠梁这副模样,可他想起来这也不过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
      年轻人么,大队长最终没忍心再说下去。
      但该罚还是要罚,周渠梁这时候就很熟练,不等大队长下命令就自己美滋滋地揽活儿。
      “这回罚跑圈还是扛汽油桶。”
      大队长一时气结,“去把十一大队的衣服都洗了,包括袜子。”
      ……
      于是陈再思再见到周渠梁就是在河边
      ——一个高大的男人混在一群阿妈中间洗衣服的确是很显眼的。
      她有些想笑又有些好奇,但她还记着上回那件事,于是故意躲开周渠梁投过来的视线。
      “那个,你也来洗衣服啊?”
      小周少爷想给自己一耳光,这不明显的事情吗。
      果然,那姑娘压根不理他,低头一个劲儿给衣裳抹肥皂。
      周家是京津的老派人家,家教严格,周渠梁身边从小就没多少姑娘,当然,3000米的高空就更少了。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姑娘搭讪,于是开始没话找话。
      “欸,你这个是茉莉花儿的手串吧?”
      这回姑娘抹肥皂的速度终于慢下来了。
      陈再思转头看他,“上回在操场上,是你对不对?”
      周少爷一喜,赶紧点头,“是我是我。我也不是每次俯冲都坠机的,那次只是……”
      可那姑娘立马转了头过去不看他,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周渠梁这时候终于回过味儿来了,他讷讷地闭上嘴,一边洗衣裳一边开始搜肠刮肚地想词儿——该死,这肥皂为什么没泡沫。
      “栀子花、白兰花,五分洋钿卖一朵,小娘鱼来买一朵,来的个灵。”
      周少爷的声条儿那是真不赖,朗润清暄,若是去学戏当能与尚小云唱对台。
      陈再思很讶异,“你怎么知道的?”
      这原是苏州巷头巷尾的卖花声,可他怎么看都不是苏州人,尤其是那一口字正腔圆的京片子。
      “我学的,你不是苏州人?怎么样,我学的不赖吧?
      陈再思张了张嘴没说话。
      眼前的男人笑起来,原本深刻锋利的五官便和煦起来,就连排奡不驯的眉眼也似远山一般宕开一笔,他长着一张能叫女孩子硬不下心肠的脸。
      陈再思这时候想起来金陵女中的修女——她的丈夫死于一战,她总是对她们说:“飞行员都是地狱来的撒旦,他长着一张叫姑娘心软的脸,却从不给你希望。”
      于是姑娘小心地把悸动藏起来,只是淡淡地回应了他,“嗯。”
      空气一时很安静,周渠梁的脊背微颓,背后的制服布料绷起一点横线。
      “我知道。”
      “抗战结束前我不会来招惹你——可你也别和别人结婚,”他顿了顿,似乎在下很大的决心。
      “等我降落。”

      (八)式微
      “那,他最后降落了吗?”
      女人的眼睫颤了颤,她兀自说了下去。
      ……
      十一大队的人发现周渠梁变得惜命起来了。
      往常小周少爷的遗书总是第一个交,字迹很潇洒,写得总是那几句话——存款给大队长娶老婆,抚恤金给张锡鸪妹妹念书,寒食盂兰,一杯清酒,不至作若敖之鬼也。
      现在大家却总嘲笑周渠梁写遗书像在绣花,磨磨蹭蹭才几个字。不过好歹周少爷再没报废过飞机,大队长说他这是心疼自家的钱——万恶的封建地主阶级。
      1944年,空战打到最后已经没有什么飞行员,大队长没有回来,笕桥534个人打得只剩下3个,周渠梁升了上尉,成了十一大队的新队长。政府发的航空援助券不知去向,重庆一片歌舞升平,航校里的飞机打下一架是一架,他们只能一天飞四次来迎接日本人肆无忌惮的进攻。
      联大的航空工程系上了前线,这群本该造飞机的孩子最后只能开着胶水黏着碎玻璃罩子的战斗机去堵日本人的枪口,最后长成坟头上的一把青。
      但这坟头里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南疆那堆废铁和无数人的青春。
      包括张先觉——谁也不知道这个混不吝的孩子回国是来干什么的,他总是对所有人含糊其辞,打着哈哈说自己来瞧瞧南疆好风光,临死才说了真话:
      “死在山海关,也算燕然勒石。”
      “可我还没见过金陵,秦淮河、玄武湖、夫子庙到底长什么样呢……”
      他跳伞,身下却是日军阵地,他最后很不情愿地叫了一声周渠梁。
      “3456,给我一枪吧——你说的,中国无被俘之空军。”
      轰的一声,无线电兹拉兹拉地响,天空很干净。

      1945年,抗战胜利.
      这天有人叩门——一个穿着阴丹士林蓝旗袍的姑娘,个子挺高,长得很秀美。
      那姑娘看见是一个女人开的门很是惊讶,她嗫嚅着不知该怎么说。
      ……
      “姨孃,那是……”
      “那是张锡鸪的妹妹。”
      女人腕子上的羊脂玉镯子“喀托”一声磕在椅子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
      张锡鸪是周渠梁的第一个僚机。
      二十岁,察哈尔人,全家都死光了,只有一个尚在读高中的妹妹。
      1942年日军轰炸昆明,他们奉命在西南联大的上空巡航。
      霍克-81的拉升速度不够,张锡鸪的机翼被日军击中,机身一边燃烧一边直线下坠,为了不坠落在联大引起爆炸,周渠梁只能对他的油箱开枪——震耳欲聋的爆炸,他的左耳也暂时失聪,最后坠落在陈再思家的院子里。
      “我那时候怨恨周上尉,他告诉我,哥哥做他的僚机就一定会平安降落。”
      “那天他告诉我,他们只是去巡航,下午就能回来。可是我等啊等,等到日头都偏西了,我真害怕啊,就怕他跟阿娘阿爹一样再也不回来。”
      “可是,阿娘阿爹的尸骨我还能和哥哥一起去万人坑里背回来,他呢!我连一根骨头都见不到——我真恨啊。”
      那姑娘拿手绢掖掖眼角,歉疚地朝陈再思笑一笑,捧出一个红酸枝的小匣子,打开了递给她。
      “哥哥走了,周上尉一直照顾我,他帮我交学费,每个月还给我钱,我其实不是恨他……我想把钱还给他,可那天周上尉的母亲来了,她大约误会了,把镯子给了我。可周上尉说他亏欠我——这镯子就一直留在我这里。”
      “他哪里亏欠我,是我一直麻烦他……”
      最后那姑娘站在门口冲她平静地笑一笑说:
      “还好,一切都结束了。”
      (九)樛木
      藤椅突然“吱嘎”的□□了一声,周不悔看着女人黑阒阒的杏眼里忽然湿润起来,她有些哽塞,最终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周不悔突然惶惑起来,她似乎触摸到了这个故事最不为人知的地方。
      “姨孃——”
      ……
      他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于是他们结婚了。
      周渠梁把她的眼睛蒙起来,牵着她去机场。
      他揭下她的眼罩,掀掉那层土黄色的罩布,露出一架粉刷一新的飞机来——草绿色的涂装,机头上没有张牙舞爪的鲨鱼老虎,机身后端却用红漆漆着“再思”两个字。
      周少爷第一次做这么细致的油漆活儿,字却写得很漂亮,挺秀内蕴,和光同尘。
      “再思,我对不起你。若是早认识你,我必然三书六礼、四聘五金将你娶回家。”
      他有些难为情的摸摸鼻子,把自己年少的情意剖出来给她看。
      “可我现在连你家的旧园子也买不起了。我只剩这架飞机,你还愿意嫁我么?”
      他指着机身的后端说:“我把你的名字漆在飞机的心脏,这下面就挂着油箱——我一定不会教敌人打中我的心脏,我……”
      我要把你放在心上。
      陈再思却不等他说完,“我愿意。”
      他们在金陵空军眷属村分得了一间小房子,周渠梁不肯假手于人,亲自把老房子上上下下细致地漆了一边,每一扇窗户上都剪了红色的双喜,贴得满满的。
      陈再思笑他太俗气,不懂做减法。
      他却很认真地对她说,这样就能一辈子圆满了。
      周渠梁甚至在门口栽了一株桂花树,和苏州治沅堂里的一模一样,夏天还能在树下摆个小桌子一边纳凉一边吃饭,兴许是小少爷的厨艺太好,居然引来了一只馋嘴的猫儿频频光顾。
      “瞧,它像不像那只猫崽子。”
      周渠梁捏着它的后脖颈提起来,可它却还是死死不放嘴里的香煎长鱼,喉咙里“呜呜”的叫着,尾巴一绺一绺地炸开毛。
      “我们养它吧,就叫——”
      “3456.”
      (十)葛生
      1947年12月,周渠梁在总会上痛骂上峰无耻之尤,被革除职务送到东北前线。
      他们就住在锦州乡下的村庄,有时候军需补给跟不上还可以与这里的农户换一些。
      周渠梁换东西的时候最大方,遇见小孩子提了鸡蛋篮子来他还多给两颗糖。容貌气度这些人看不出来,只看见他写遗书的字格外漂亮——会写字,那就是读书人。
      队里的人都猜测他是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小少爷,也有人反驳,说这样的少爷怎么会来东北闻雪吃冰,早该去美国享福了。
      周渠梁从不回应这些,他总是沉默寡言,但有人要他帮忙写遗书他却从不拒绝。
      只是他自己却总对着空白的信笺纸发呆
      ——打日本人的时候,日子可以倒数计时,仗打完了,日子却看不透,看不到头。
      兄弟阋墙,遭殃的却是老百姓。
      他已经不想打仗,他只想回金陵,想见到陈再思,哪怕是一路当逃兵走回去、爬回去。
      一旁的老兵油子见他这副模样笑着去捅他的臂膊,教训那些第一次写遗书的新兵蛋子:
      “看见没有,这就是有牵挂,只有没有牵挂的人才写得快呢。”
      周渠梁依旧愣怔地看着那张雪白的信纸,仿佛想从里面看见那张熟悉的粉扑子脸,他的笔被倏地捅了一下,纸上的墨就慢慢洇出一双黑阒阒的眼睛。
      老兵看着他茕茕的孤影,最后叹了一口气。
      “快写吧,年轻人,写得越慢,阎王爷越会把你收走的。”
      于是参谋官来收遗书的时候,他也没有在遗书上写下一个字。他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如今却为了一句无心之言愁肠百结。
      第二天就要出发,他难以入眠,一个人蹲在屋外吹冷风。
      “哥哥,你在干啥啊?”
      “你为啥不回去睡觉咧,天儿多冷哩!”
      一个脸蛋通红的小姑娘抱着破破烂烂的布老虎来拍他肩上的雪,一双黑阒阒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瞧。
      周渠梁有些恍惚。
      “你爹娘呢?这么晚了,你也不回去?”
      那小姑娘不像她,很自来熟,揣着袖子贴过来自说自话:
      “俺娘生俺的时候死了,爹么,抓壮丁走了。俺就住在村东头的黄大仙破庙里,那里好得很,没人管,还有瓜果糕点吃哩。”
      他沉默了一会,看见那小姑娘脏兮兮的小脸冻得通红,还有几块红红紫紫的冻疮。于是他把自己的羊绒围巾解下来,把她的脸蛋包得严严实实。
      这时候那小姑娘却忸怩起来了。
      “真暖和,这是啥东西啊?”
      “你,你咋对俺这么好啊?比俺爹还好,他老是为了俺弟弟打俺。”
      周渠梁顿了一会,从怀里拿出一本小本子,撕了一张纸,在膝上写了几行字递给她。
      “有事求你。”
      “若是有一天不打仗了,你就帮我把这张纸送到这个地方去,给里面最漂亮的姑娘。”
      “金陵空军眷属仁爱东村513号,陈再思亲启。”
      他抖掉身上的风雪,走向即将破晓的地平线。
      ……
      那是1947年的最后一天,国民党在东北接连失利,为了切断共军的补给线,防止大部队撤离时被追击,他们决定将沿途村庄全部炸毁。
      “3456,航向173,请汇报巡航高度,立即执行3号命令,重复,航向173,请汇报巡航高度,立即执行3号命令。”
      周渠梁没有回应,他只是盘旋在这个村庄的上空——他好像看见了那个黄大仙的破庙,果真是在村东头,也不知道那个小姑娘还冷不冷。
      无线电依旧聒噪,他们最后甚至冷冷地嘲讽他,发出轻蔑的笑声。
      “你以为你是谁?”
      周渠梁笑了一下,这一笑便仿佛回到了昆明,他还是那个桀骜的公子哥儿,在忐忑地等待少女的回答。
      他把讨厌的无线电揿掉,把仪表盘上巧笑倩兮的姑娘放在手里看了又看,他亲吻她的额头,然后把她珍重地放进胸口的衣袋,背好降落伞,打开飞机的防风罩
      ——然后,像折翼的鸟儿一样直线坠落。
      他们原本就没准备叫他活着回来。
      ……
      “1947年8月,那时节桂花已经开得很好了。他们告诉我们,去台湾。仗很快就打完了,等他们从东北回来,你们就能在台湾过安安稳稳的日子了。”
      “可我什么都没等到……”
      藤椅上的女人突然怅惘起来,她甚至忘了这只是个故事而用了“我”这个称谓。
      周不悔静静地看着她,突然问道:
      “姨孃,那你悔吗?”
      她沉默了一会,忽然开口,声音喑哑,答非所问。
      “有时候。”
      “我只是真的,好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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