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活[双学霸]

　　夏望一度想之前那几次偶遇是不是他的幻觉。
　　他逃离那场噩梦已经三百多公里一千四百多天，以为江山辽阔，此生都不会与过去有交集。
　　他失眠的夜里与梦境对峙的时候偶尔也会想，这个男人是不是依然会突然撕破他乍似平静的生活，再次毫无预兆地砸向墙，暴发出与外表毫不相符的阴戾和蛮横，一遍遍重复那句夏望离不开他，离开能做成什么？这辈子也不要想离开他。
　　终于面对的这一刻，夏望分明站在大雨里，却好像回到了16岁那个晚秋早冬，迟钝地打了个哆嗦。
　　可夏望比那个寒冷的时候又长高了些，微低下头才能与那男人正视。他那只戴着腕表的手斜打着长柄雨伞，视线由包过防水布的纸箱的缝隙看，只模糊地看到男人一个踉跄才抱上推车边沿，甩着泥水胡乱骂：“哪个狗日的，挡、挡我的道……”
　　像午夜任何一个糟糕的、过气的中年男子，在酒局里吹完哥称完弟又烂倒在街边，是风也不会看上一眼的。
　　大雨倾城，整座城市昏入白夜，远处的信号灯也似在摇晃。
　　夏望仍在深蓝下紧紧握着推车把手，却似乎已不在此处，未发一言。
　　但泥泞是会自己溅上来的。那男人看夏望没有反应，自己要硬要从纸箱里掰出空档看看后面的人，推车也在暴力下转了个角，生生要把夏望反撞进雨中，即使用伞遮挡也猝不及防——
　　大灯突然穿透雨雾而来，男人眯着眼一时被晃花眼。
　　逆光将来不及逃离的人遮掩，有人在夏望身后按响了喇叭。
　　小学弟被惊得回头，只看到一辆车在离他咫尺的地方停下，有个人打着伞身影模糊在车灯的映照里，迅速切入他身前。
　　陆京几乎是把夏望挤开的，一路把男人按原路拖进酒吧，张口就和服务员吵上了架，一口咬定他们放任醉鬼出来碰瓷。
　　夏望是第一次听到陆京说宁市话，半远不远地听不懂，反正也听不清。
　　等他把推车再完全拉回雨棚，陆京已经迅速带乱对方的立场并抽身而退，把最小的箱子塞到夏望手中，将他推进了建筑间狭窄的缝隙。
　　他抬手示意夏望去另一边等他，自己夺过那把伞和小推车杀入雨中。
　　等夏望跌跌撞撞走到另一边尽头，有道车灯已经从不远方精准地追过来。黑如夜色的车身定位着光的尽头在大雨里停下，有个人撑伞过来接他。
　　风刮得猛，商业街的窄檐不足以遮蔽行人。小学弟抬起头，混乱地问：“你多绕这一圈是做什么呢？”
　　“就当我多想了吧。”陆京将他和纸箱都罩在伞下，不在意说。
　　他们一同淌着水走到车边把箱子塞进后座，但陆京不等夏望反应就关上后车门，自己拉开了副驾车门：“后面湿了坐不了人，去前面将就坐一下吧。”
　　夏望迟疑了一会，被越来越大的雨催促，照做了。
　　等他坐好，左手边的陆京开了车顶灯，又不知道从哪翻出一条浅蓝色的棉质旧T恤给他：“没有毛巾……将就擦一下吧。”
　　小学弟坐下来回过神有些冷，内心在讨厌湿淋淋和讨厌积灰的旧上衣里排了个序，无奈地伸手去接它。
　　莫名熟悉的一幕出现，他扯，但陆京没有动。
　　他的目光直接地顺着微弱的照明落在夏望身上。那白衬衫是当季的厚度，原本就被它的主人扯开了些领口，方才被突如其来的暴雨一浇，水无声地顺着脖颈的弧度往下晕开，褶皱欲盖弥彰地堆着褶皱，雪白的胸口掩进半透半朦胧。
　　夏望突然被陆京盯得紧张，有些地方不可避免起了变化，被打湿的上衣掩不住。
　　他心叫不好，也不确定陆京有没有发现，依旧直视着陆京双眼，没有往下看。
　　滚动的是陆京的喉结和情绪。他的手紧紧攥着T恤的中心，保持着那个随时可以倾下的姿势，像是在认真想什么，又似乎……只是单纯地隐忍着什么。
　　雨声被隔绝在车外，车内极静，静得夏望怀疑自己能听到腕表指针均匀短促的响声。
　　似乎没有花多久，也许实际本就只过去几分钟，陆京最终还是松开手，关上了顶灯：“外面很黑也没有人……直接换上吧，或者你想套外面也可以，你想怎样都可以。”
　　夏望还被震在原地没有动作，听到陆京在黑暗里闷笑着说：“你在想什么？我不看。”
　　他好像真的转过了脸。
　　而夏望是真的有些冷，也不知道是不是又在车中被激出了汗，沉默许久，抖着手先解开了最下方的一颗衬衫扣子。
　　他的动作小心，像是聚着十二分精神在试验着这危险举动的音量，但什么声音都徒增尴尬，干脆一把乱扯下了所有扣子，不知道把基本湿透的衬衫甩在哪个角落，自暴自弃地把自己塞进了蓝T恤中。
　　小学弟忽然愣了一下。那T恤蒙了梅雨天的水汽有些潮，但没有灰尘抖下来，是全然干净的。
　　他的心情被熨平了些，又回到那个“就没怂过”的小学弟状态：“……好了。”
　　陆京转回头，没有吱声也没有下一步动作，夏望便回了个疑问的眼神，即使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
　　陆京无奈地提醒他：“安全带。”
　　夏望在侧边摸了半天才找到安全带，扯到自己身侧又扣不上，烦躁地撒了手。
　　陆京简直拿他没有办法，解开自己的安全带，估着距离探手越过他将副驾安全带重新拉过来扣好。
　　但估算总是有误差，陆京灼热的呼吸带着热度擦过夏望的脸，胳膊肘轻微地蹭过他胸口，随着身子收回落在他左边。
　　还好换了衣服，两个人忍不住同时想。
　　“你得习惯，小学弟。”陆京的严肃来得没有预兆。
　　他其实只是想说句轻松的话，反正别这么尬就好。但表现得越冷静越不寻常。
　　不论起因如何，小学弟此时坐在他的副驾上，穿着他的旧T恤，被他的安全带紧紧束缚，是个乖顺的、不设防的姿态。
　　不再飘在那个若即若离的空中，天生暧昧到惹人侵犯。
　　偏偏这人还非常无辜地反问着挑衅他：“什么？”
　　陆京可能觉得自己的保护才是疯了，总之这夜晚疯了算了：“……没什么。”他踩下刹车，慢慢启动了车，“坐后座看着侧边窗外其实很容易不舒服，往前看就好了。”
　　夏望一头雾水地看着他，没听到陆京再进一步解释，就默契地没接话题，沉默地看着雨刷固定地转动，歇息，转动，很快有些困。意识再回归时暴雨转小，路上的风景越来越熟悉，陆京已经把车一路开回了夏望的家，正在过小区门。
　　“不是？为什么是回我家？”
　　“小学弟，我发现，你为什么在这种地方就那么规矩呢？”陆京看着他睡乱的头发想笑，“今天这么大的暴雨，你一开始就把东西放在商场，明天雨小了早点过去拿，顺路带过来不就好了？”他的提议逐渐也暧昧，“我都来了，你把东西留在我车上，明天一起去现场不就好了？”
　　夏望讨厌自己的计划被打乱：“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陆京一边找着停车点一边提醒他：“我说过等不及先回家，毕竟很少人会像我一样等你这么久的。”他在小学弟家楼下附近寻到一处方便调头的空地，转动着方向盘，接下来的话就真心实意了，“而且这些箱子淋得半湿不湿的，不如回去让程姐看一眼，她有经验。”
　　夏望不禁有点点心动。他本来就只想蹭个星期实践的必修任务，没想走出舒适区半夜理物资，半点也没有。
　　一阵广播体操的音乐突兀地打破他的思考。陆京刚停稳车，手机亮了，电话被自动接通，有个女孩的声音乖乖地传过来：
　　“陆学长！你们还来D苑吗？路上还好走吗？”
　　……这世上原来是会有这种等到天黑还没走的人的，比如老实好骗的黎思。
　　“我先送小学弟回家了，不用担心，东西我明天一起带过去。”陆京赶忙解释现状，是真心抱歉，“你还在那边等我们？对不起对不起，我回头去接你吧。”
　　“啊，没事没事，雨已经停了，我去坐地铁吧。”她好脾气地接受现实，还傻傻保证，“韩杰同学吃完饭先走啦，没有怀疑我先截走他好放你去找夏同学，真的，嘿嘿。”
　　……她自己挂了电话，尚未知晓把作战机密泄了个彻底。
　　夏望瞬间明白自己的猜想就是现实，对他的无语翻腾上心头，手按上把手就要走。
　　陆京下意识拽住他的背包带：“等等，小学弟，你还没说明天几点来接你。”
　　夏望没回头推开车门：“作为计科独立青年的表率，陆学长还是自己去吧。”
　　“那至少告诉我你们暑期实践在哪办吧？司机师傅还不知道终点呢小学弟！”
　　夏望回过头，真的在挑衅他了：“你不知道吗？”他知道陆京明明有千万种方法把自己查得一清二楚。
　　他没想到陆京强扯着他背包的手突然松开了。手指周围一热，身体敏锐地告诉他，是陆京的手心越过边界，紧紧握上了他的。
　　一路被吹冷的夏望愣了。他惊讶于这人的身体怎么一直这么温热，好像怀抱着永远浇不灭的火。
　　“阿望。”陆京忽然喊起那个隐秘的称呼。
　　陆京其实无法释怀。这个世上，只有陆京把夏望在冷雨里发抖的背影记在心中。那时夏望苍白着脸庞面对着他人生所有痛苦的根源，徒劳无功地对抗着自己无法走出的噩梦。陆京冲上去的瞬间，只想把他抱入怀中暖一暖。
　　“不要怕，向前看。”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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