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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京城东郊皇甫府内，花厅上已摆下了一桌丰盛的晚宴，一家四口、祖孙三代围桌而坐。
老夫人姜氏满面慈容地望着孙儿少华，说道：“这一去就是一年多，军营里哪有甚么可口饭食？瞧把孩子瘦的。今儿可要好好补一补。”不住朝他碗里夹菜。皇甫敬笑道：“母亲疼爱孙儿，只当他还是小孩子。他如今可是堂堂兵部侍郎，皇上钦封的忠勇伯，再不是不懂事的孩童了。”话语中满是自豪欣慰之意。
姜氏横他一眼，嗔道：“他便是封王拜相，在祖母眼里却也还是个孩子。”随即望向皇甫少华，眉花眼笑道：“话说回来，少华今年才只一十八岁，就官拜侍郎，位封伯爵，这样年少有为之人，古往今来也没有几个。我皇甫家有子若此，实是祖宗庇佑，光耀门楣。”
皇甫少华本来就满腹心事，食不甘味，又不便驳了祖母心意，只得一味唯唯诺诺地应承着。好容易等到一顿饭罢了，丫鬟上来收拾杯筷。尹良贞拣出两样未曾多动的精致素菜，吩咐道：“将这两样给金雀楼燕玉小姐送去。她守孝吃斋，不便到前面来，一会我打发少华去看她。”向少华道：“此番你能平安回来，燕玉功不可没。我瞧这孩子人品模样都极好，对你又是死心塌地一片深情，虽说是奸臣之女，却能出污泥而不染，越发令人敬重。你可要好好待她才是。”
皇甫少华这时已听说了刘燕玉为救自己偷溜出府、向郦尚书跪地苦求的前后经过，想到当初若非蜡丸报讯及时，郝南英行刺多半事成，自己此刻未必能活在人世，亦觉十分动容，应道：“是。”
姜氏却皱眉道：“燕玉好虽好，只是执意坚持要守三年孝，不肯就此完婚，太过固执了些。早先少华在外未回，如此原无不可，也算全了她的孝心。而今少华大胜回朝，却还要再拖三二年……我皇甫家只有少华这么一棵独苗，本来早两年就说要办喜事，我也好早日抱上重孙，偏生让一场大祸给耽误了。如今又是这样……唉！”
提起两年前要办的喜事，越发勾动皇甫少华一腔心事，只强自忍着不提。闲话一阵后，将祖母送回房去，又同母亲一道来到后院金雀楼看望了刘燕玉。见她容貌气色较之当年定亲之时越发娇艳，也算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儿，自己有妾若此，不知要羡慕煞了多少人。可是内心深处，不知怎地，竟无一丝半点欢喜之气。一见到刘燕玉的如花娇颜，便忍不住联想到画中人儿的绝世玉容；一听到刘燕玉的温言软语，便情不自禁回忆起郦尚书那清清朗朗的语音……身子虽还在金雀楼中，一颗心、一缕魂却不知已飞到何处。
皇甫少华定了定神，只推说身子疲倦，回到自己房中，打发了丫鬟去请父亲过来说话。一时皇甫敬过来，皇甫少华将丫鬟下人都打发出去，掩了门窗，这才回身道：“爹爹，孩儿心中有一处疑惑，既不敢想，却又不敢不想。一直不能说与旁人知道，言行间更不敢造次。如鲠在喉，寝食难安，还求爹爹开解。”将如何得知李逆所立皇后也叫孟丽君，而孟士元却不认其为女；如何得获画像，发觉画中人的眉目容貌竟与恩师郦尚书十分相似；今日金殿上林修贤如何指认，真相如何水落石出，冤案又是如何平复等事，都一五一十说了一遍。中间自然免不了提到卫勇娥女扮男装之事，也都如实说了。
这件事情牵扯甚多，个中关系纷杂繁复，皇甫少华直说了小半个时辰，才将前后因由交代清楚。皇甫敬得知孟士元尚在人世，冤案已然昭雪，不由大喜，听到卫勇娥女扮男装，救父申冤之事，也是连连称奇。
皇甫少华最后说道：“孩儿自然知道，世上容貌相似之人虽然罕见，却也未必没有。然而那幅画像上孟丽君小姐姿容之美，当真盖世无双，这样的绝世容貌，世上再有一模一样的第二人，还是个男子，委实令人难以置信，此其一。郦尚书医术之精天下闻名，那林修贤曾提起孟小姐精通医术，爹爹也曾说过，孟夫人家有祖传医术，十分神妙，那么孟小姐通晓医术，自然是家学渊源了。两人皆擅长歧黄，此其二。第三，孩儿总觉得，郦尚书对孟、卫这桩冤案，表现得不免过于热心了些，若是其间并无丝毫瓜葛，他原该不会这般热心才是。还有，听说孟夫人娘家姓郦，郦尚书正好也是姓郦，这个姓原非大姓，怎会如此凑巧？莫非当年孟小姐离家出逃，竟是女扮男装、改名换姓，她……她便是如今的郦君玉？”说到这里，语音已是微微颤抖。
皇甫敬听儿子先前反复强调，郦尚书的容貌与画中人一般无二，已隐隐猜知他疑惑所在，但笑不语。听他把话说完，方道：“退一万步说，假若郦君玉当真就是孟小姐，如今父亲已救、冤案已平，你也已大胜归来，明摆着卫氏女扮男装并未获罪，反得朝廷旌奖，她却为何还不顺势改装，也好同你早日夫妻团聚？”
皇甫少华喃喃道：“是啊，她为何还不顺势改装？”忽然身子一震，脱口道：“哎呀！她已然知道刘燕玉许我为妾之事，莫非……莫非竟是在为此事嗔怒？这可怎么好！”想到自己未曾娶妻，便私纳妾侍，虽说当时情非得已，到底并非甚么光彩之事。若是因此导致姻缘受阻，岂非因小失大？
皇甫敬见他一副又惊又急的模样，不觉好笑，说道：“郦尚书岂会为了这等小事轻易嗔怒？当日我请他替你二人主婚，你道他怎么说？他说：‘若当真要请我来主持这桩婚事么，我倒要替刘小姐争个三书六礼的正室之位方可。’你听听，这样的话，孟小姐如何会说得出来？”皇甫少华一惊，满腔热血都冷了下来，隔了半晌，才道：“爹爹，郦尚书当真是这样说的？”
皇甫敬道：“爹爹骗你作甚？我知你想法，你见那卫氏女扮男装，只盼着郦君玉也是个女扮男装的才好。少华，你也不想想，那卫氏论韬略未必及得上你，论武艺未必是熊浩的敌手，她是个女子，虽也算一桩天下奇事，却还说得过去。而郦君玉不论兵法、文章，还是医术，哪一样不是惊世无双？小小年纪，便三元及第，官拜两部尚书，爵封咸宁侯，又是晋王太傅。你此番平南，若非他一只锦囊，还不知要拖到哪一日方能大捷。两个月前京中刘捷叛乱，若非他力挽狂澜，只怕这天下已然换姓……这些种种大能耐大作为，岂是区区一介女子做得到的？天地间物分阴阳，人分男女。自古以来，男尊女卑便是世间定则，可见但凡女子，必有不如男子之处。倘若郦君玉当真是个女子，纵有一万个男子也及她不上，则世间大可不必男尊女卑矣。”
皇甫少华听了，只觉道理虽顺，终究不能全消心头疑虑。皇甫敬也知他心底还是存疑，又道：“你方才所疑心的那几点，都甚有道理，可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遂将郦君玉原是其义父康信仁之私生子，而康信仁本名郦明钥，乃是孟夫人郦明珠的兄长这一说法，细细说与皇甫少华听。
皇甫少华闻言大惊，忙问这话从何处听来。皇甫敬道：“这原是燕玉偷听刘捷父子议论所知。那刘奎璧也曾错将郦君玉认作女子，自讨了一场老大的没趣。刘捷早就派人去查过郦君玉身世，谁知竟查到此事。”
皇甫少华联系孟丽君所说“昔有刘奎璧误认之祸，今有孟丽君画像风波”一语，心知不虚。想到这样说来，郦君玉和孟丽君便是姑舅兄妹，容貌相似殊属正常，两人又都是家传医术，精通歧黄不足为奇。脸上登时流露出一片失望落寞之色。
皇甫敬拍拍他肩头，安慰道：“依眼下情形看来，真丽君至少并未落在李逆手中，那项氏又供认确是冒名顶替，这两件事都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丽君只消尚在人世，你和她便终有团圆的一日。你也累了，早些歇息了吧。”皇甫少华默然点头，起身送父亲出去，回来又翻来覆去想了好一阵子，方才上床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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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朝，百官见驾。
三叩九拜之后，一向不问朝事的寿王爷，忽然破例从椅中站起，自袖口取出一份表章，沉声道：“老臣有本，启奏万岁。”
除了太师、孟丽君及梅昭如三人外，百官皆是一惊，皇帝也不觉一惊，问道：“老丞相何事要奏？”权昌取过奏章，转呈皇帝。皇帝打开一瞥，竟是一纸致仕辞呈，越发惊诧不已。
寿王爷奏道：“老臣今年八十有五，年迈体弱，不能理事，恳请致仕还家，以养天年，望万岁恩准。”又道：“兵部兼吏部尚书郦君玉郦大人，有经天纬地之才，治国安邦之能。老臣斗胆，举荐其接替丞相之位，伏请皇上圣裁。”
文武百官闻言，皆是议论纷纷。昨日朝堂上一场画像风波，闹得沸沸扬扬，百官心底起疑之人，不在少数。那些与郦君玉素来政见不合之人，巴不得借此机会翻身，正待蠢蠢欲动，不想寿王爷今日上表致仕，临去时竟然举荐郦君玉接任相位，明摆是当众表明支持郦君玉之意，不由大急。他们心知肚明，寿王爷是三朝元老，位居相位数十载，资历之深，朝中无人能及。他交游甚广，素来不偏不倚，虽然不掌实权，却一向得人敬重。他从不轻易发表政见，然而一旦表态，拥护者之众，着实不容小觑，何况他又是皇帝叔公，便是太后也要礼让三分，但凡奏请之事，还从未驳回过。
皇帝昨日本已决定，要设法相助郦君玉一臂之力，正想着使个甚么法子，消去百官疑心才好。忽听得寿王爷竟然当殿举荐郦君玉接替相位，一惊之后转为欢喜，心道：“以明堂之才，正该拜相，方能大展抱负，燮理阴阳，治国平天下。如此一来，正好消去天下人疑心。”又想：“古往今来，女子为相，世所罕有。朕明知她是女子，却偏偏要拜她为相，这样的皇帝，也是从来没有的。此所谓相得益彰也。”
想到这里，不觉微微一笑，说道：“老丞相历事三朝，劳苦功高，以耄耋之年，仍在为国效力，实乃百官楷模。今日上书致仕，朕体恤辛劳，断无不准之理。老丞相走马荐贤，郦君玉才堪拜相，深合朕意，自当准奏。”寿王爷躬身道：“老臣谢恩。”
皇帝随即道：“郦卿何在？”孟丽君出班道：“臣郦君玉在。”皇帝深深望了她一眼，道：“郦君玉有大功于国，怀济世治国之才，足堪拜相。然兹事体大，不可草率行事，明日朕当令翰林院草诏，传告天下，以拜贤卿为相。”
孟丽君跪倒谢恩，百官一齐山呼万岁。皇甫少华官拜兵部侍郎，今日第一次上朝，这时随着众人一齐跪倒，恍惚间只觉金殿正中那道倩影，已然离自己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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