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传

　　我巍然屹立在公主府后花园的假山上，眺望满园秋色，曲径旁的柳树早已颓败，秋风瑟瑟，将一众柳枝晃荡得仿如一只只嶙峋的鬼爪子。
　　近日风传在固陵和陈县之间，刘邦和项羽的军队屡有小摩擦，陈下之战已在眉睫。我来了这些时日尚未找到虞姬，更不知两个月后项羽会不会真如喜眉长老所言跑回江东，如今被囚禁在这公主府里整日不得安宁，天天面对流言蜚语的舆论攻击。
　　原只是私下流传的八卦，经我这么一闹，俨然成为府里人人皆知的秘密，我和唐佾已被看作板上钉钉的一对“分桃之好”，简直是无与伦比的冤屈。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本打算找唐佾一同出面解释清楚，可惜此人不仅无意澄清事实，还颇有煽风点火之嫌。每每看到我出现，即刻摆出一副垂眉顺目新嫁小媳妇儿姿态，装得比真金还真，着实让人郁卒抓狂。
　　谁说穿白衣的一定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他也可能是只笑里藏刀的资深妖孽！
　　越想越是憋闷，我不禁望天怅然一叹，弹去眼角几点刚刚挤出的新泪。假山下几个宫女掩唇路过，走远了方笑道：“看那小官人，又在为蒯先生相思垂泪了，真真叫人感动呢。”
　　悲剧啊悲剧，活生生血淋淋的悲剧！这番我跳进乌江也洗不清了！我随手折下一根柳树枯枝，握在手里胡乱抽打空气，权当是在抽打唐佾那只笑面狐狸，抽得他满地乱滚张口向我求饶。
　　“你又在撒什么疯了？”身后一声清越嗓音骤然响起，吓得我抛掉手里柳条，脚跟一拧转过身去，待看清来人后又是一惊。
　　假山下一丛龙爪菊旁，华阳公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瞧，她一身锦衣绣服，满鬓朱钗玉坠，身畔陪衬的菊花金灿灿，黄澄澄，看得我不禁一颤，心里莫名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之感。
　　所谓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不想我与这位“情敌”竟在此间狭路相逢，公主殿下莫不是来找茬的吧？
　　“庶子无礼！本宫在问你话，为何不答？”
　　华阳公主张口就骂，我正预备下山，刚要抬起的脚顿时悬在半空，抬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转念想想毕竟这是人家地头儿，我听而不闻就当没听见便是，何必与她一个颐指气使惯了的公主较劲？
　　“答！答！这就答！公主之问有如圣训，小人这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全部告诉公主。”我一溜儿小跑下了假山，嘴里亦不闲着，待到她面前时故意装作脚下一绊，“诶哟喂”一声惊呼朝她扑了过去。
　　华阳公主躲闪不及，被我拦腰抱住，双双扑倒在龙爪菊旁，刹时间花瓣纷飞，尘土飞扬。尘埃落定后，她睁开眼一看，我正压在她的身上轻佻笑着，她粉颊顿时羞得绯红，用力将我推开。
　　“大胆狂徒竟敢对本宫无礼！你，你这……！”
　　她扬手欲打，我一把攥在她的腕上，挽唇一笑：“公主息怒，小人实是无心之举，万望公主恕罪。”
　　她闻言一怔，随即叱道：“你这嬖人是有心折辱本宫！本宫定要将你五马分尸，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嬖人之称小人愧不敢领，公主谬赞了。”美人薄嗔仿若玫瑰怒绽，艳丽中带点扎人的刺，我盘膝支肘，悠然坐在一旁欣赏。
　　她见我不惊不惧还挺闲在，立时口若悬河开骂，只是堪堪半个时辰将尽，这位公主骂来骂去皆无新意，我细数下来，光是被五马分尸也分了十七八次，且不论如何分，分成何等模样，最后终不免再落个死无葬身之地，实在缺乏更近一层的创造力。
　　见她略显出疲态，我拍拍屁股起身，伸手到公主面前，笑道：“公主骂累了，小人扶公主起身。”
　　华阳公主一声冷哼，矜持半晌，方慢条斯理将她的纤纤玉手放在我的手心上。我将她扶起，又弯腰为她掸去裙角沾到的草屑，抬头时不期然撞到她的目光，与方才的狰狞相比似乎含了点脉脉难言的深隐，水汪汪煞是动人。
　　我暗想这马屁所幸没有拍在马脚上，搔搔头顶，装憨笑道：“小人是山野粗人，对公主如有不敬之处，请公主勿怪。”
　　华阳公主脸色稍霁，瞪我一眼，朝曲桥尽头的凉亭走去。我正自犹豫该不该跟上去，她复又回头看我一眼，说道：“过来，本宫有话问你。”
　　我颠颠儿紧随其后，刚步入凉亭，公主劈头一句问道：“你与蒯先生……？”
　　未等她说完，我立时摇头摆手作无辜状，连连解释：“误会！天大的误会！我与蒯先生绝无半点瓜葛，这都是不明就里的人在妄言，请公主明鉴啊！”
　　无数历史经验教育我们，众口铄金之后便要积毁销骨，而一个相信空穴来风八卦之谈的公主绝对不是个好公主。
　　华阳公主一双妙目凝视我片刻，倏忽眼尾一勾荡了开去，笑道：“你与蒯先生绝无半点瓜葛，那么你与那个自称甘章的男子……可有瓜葛？”
　　她语气一顿，我扶额头痛不已，她这一顿中包含了无穷奥妙，我以为其实这是非常的不妙，尤其不妙在甘蔗兄身上的那一顿。
　　“公主莫不是真以为小人是个以媚取宠的嬖人？小人与甘章相识不久，他为人豪爽侠义，小人拜其为兄，但仅仅是手足之情，绝无其他不齿之事。至于蒯先生，他是齐王殿下的谋士，小人又怎敢高攀？”我想想不妥，立时补了句，“何况小人亦无心高攀！”
　　“你这人倒也有趣，本宫不过随口问问罢了。”华阳公主看着我盈盈而笑，眸光却甚是犀利，落在我的脸上一瞬不瞬。
　　我摸不透眼前这位的心思，惟有点头哈腰随声附和。她明眸一转，将视线投到御苑中某处，似不经意道：“你与甘章情若手足，齐王殿下是本宫的兄长，亦是手足之情，若他日性命与这手足必得二中选一，你又会做何选？”
　　我想了片刻，看向华阳公主，字句斟酌道：“若是手足断了，性命尚可保住，若是性命没了，手足亦已无用。这两者孰轻孰重，公主自然比小人明透得多。”
　　“可本宫想的与你不同，如是一个人手足俱无，那便形同废人，生不若死，还不如求个痛快了断。”御苑中秋海棠花开繁盛，朱红粉白，一片靡靡，华阳公主指着苑中一丛海棠，“这花名唤八月春，花开时，满园锦色甚惹人怜爱，可惜花虽美，却含毒，始终让人不敢亲近。”
　　“公主殿下说的是花，抑或是……人？”我试探开口，俗语说女人心海底针，公主的心是定海神针，一个不慎引发海啸实属造孽。
　　“蒯先生谋略过人，他为王兄铺谋定计，事事料人机先，实是我齐地之福，黎民之幸。旁人见本宫对先生礼遇有加，自然不敢造次，只会对他加意逢迎，先生是何等人物？自然心中明透，只不点破罢了。”她说完，幽幽叹口气，望着花圃出神。
　　“莫非公主钟情于蒯彻！？”我惊叹，不禁怜悯看她一眼，好好的什么人不去欢喜，偏要钟情一只笑面狐狸，实实的没眼光！
　　只是话甫出口，我立时顿悟自己又造孽了，想我自来齐地见到这位公主和唐佾，他二人便是一副郎情妾意模样，只是旁人未敢点破天机。不成想今日这天机被我一语点破，还点得甚是直接毫不委婉，我这造孽的手段之高，就好比唐大神的阴险无人能及，简直活该被拖去六道轮回重新轮上一轮，也好清净人间。
　　金色的曙光自云缝乍现天地，华阳公主全身沐浴在金光中，背后仿佛裂开一双乘风之翼。我揉揉眼，目光迎上朝华，她似随时便会展翅东升，只是身有羁绊令她留恋凡尘。
　　我的上邪，华阳公主不会是经我点化大彻大悟，即刻便要羽化升仙了吧？
　　“先生并非尘世中人，本宫心中早有所感，本宫要在他离去前，令其为王兄所用，助王兄一展宏图谋夺天下，绝不仅仅做个蜗居一地的诸侯王。”华阳公主倏忽转身，一步一步趋近我，“夜宴当日，你的那位‘兄长’欲逼王兄在楚汉两家中择其一，你口口声声与他情若手足，你可知此人底细？他又为何来我齐地？他日若有人逼你在手足和性命中择其一，你作何想？可惜你什么都不知道，即便立时死了，亦不知为谁而死，真真可怜！”
　　我低头，沉思，顺带内省。眼前日日所见的柔情蜜意，巧笑嫣然，原来不过是蛊惑人心的手段，只为了留住一个谋士，为一个诸侯王所用，便要一个公主亲身上演这场华丽无双的宫廷大戏。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原来这公主对唐佾无心，不知他是否知晓内中实情？抑或这不过是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令他在这场暗藏机锋的暧昧中应对得游刃有余？那么他之于我的种种做作，是否也早早写进剧本，不过是临场的照本宣科而已？
　　美人如玉隔云端，只是玉太过冷，云太过飘，让人看不清美人的真心实意。我忆及长湖白月下隔岸见到的那道身影，和他相拥相偎时彼此紧紧相连的呼吸，心口的位置没来由一窒，将记忆硬生生就此截断。
　　这些人啊，一个两个尽是演戏高手，只有我被耍得团团转。我内心翻涌，情不自禁发自肺腑一声慨叹，这大神果然就是大神，三流脚本一流演技，更兼声情并茂，整日作出个情深意切的姿态出来到处撞骗，此等行径我很不齿，非常十分以及极其的不齿。
　　我被逼得节节败退，一脚踏空踩在石阶上，身子晃了晃。华阳公主居高临下凭栏而立，气势十足，派头亦十足。
　　“我……”我张张嘴，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索性乖乖闭上。
　　她伸出一只纤纤玉手到我面前，我盯着那五根葱管般白润的手指不明所以，她摊开掌心，一只精巧细致的蝴蝶耳坠安然其上，白玉雕琢的蝶翅上镶了几颗珊瑚珠子。
　　我心中一紧，瞠目瞪着她，难不成公主因八卦传闻以为我风流倜傥，故而心生爱慕，此番是在送我定情信物？
　　接？抑或不接，是个问题……
　　“这耳珰是昔日王兄的一位故人所赠，你既跟随甘章，终有一日会见到这位故人，届时将此物还与她，也算物归原主。明日本宫嘱人放你二人出府，莫再滞留齐地，速速离去吧。”
　　我接过公主手中那只蝴蝶耳坠，细细端详几眼，这耳坠雕工繁复，端见是个精细玩意儿。但不知是何人赠给韩信，却为什么偏偏经由我手转交，我顿觉其中定然大有玄机，颇有深度。
　　华阳公主步下凉亭，莲步轻移踩踏着日华而去，我看着头顶之上好大一片青天白日，心中实不知该喜该悲。
　　今日皇家后花园秋菊丛旁一抱成名天下知，又为我博来个“轻薄无行”的美誉，更兼被传为“男女通吃”的典范与楷模，成为齐王都里一则传世不灭的神话。
　　诚然，此乃后话。

　　翌日清晨，华阳公主果不食言，嘱人为我和甘蔗兄备下路上所需的粮食和马匹，甘蔗兄一跃跨上四蹄踏雪，背后龙雀大环刀在日头下熠熠生辉，端显伟岸。
　　我刚跨上马，唐佾摇着羽扇走到我的马下，伸手挽住缰绳，屈起手指对我勾了勾。我忖度他是有话欲提点我，遂弯腰低下头去，凑他近些。
　　他仰头盯着我一顿打量，似笑非笑，浅色瞳眸几乎被日光耀成透明。我被他看得发毛，正欲发火，他忽地唇角一勾，笑了笑，笑得恰如一江春水直奔东流，流得我的小心肝儿忍不住一阵荡漾。但见春山眉黛低，却不知春山亦多情，莫非唐大神今日心情好，忽如一夜春天来了不成？
　　“阿离这傻丫头，你的那位甘兄是个落魄武将，怎会有四蹄踏雪此等神骏？你笨成这样还敢出来四处闯荡，不知道人家会为你日夜忧心吗？”他说着眼角一夹，飞我一眼。
　　我捂胸口满心惊悚，未及开口，他已一巴掌拍在我座下的马屁上。黄毛健马一声嘶鸣驮着我飞奔出去，我骂人的话顿时都被劲风顶回嗓子眼儿，呛得不住咳嗽。
　　颠簸中我心里只剩一个念头，甘蔗兄既是如此有钱，怎好意思给我装穷？实在不是个厚道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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