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明月在

　　齐文王四十九年三月 房州宋家庄
　　又是一年春好处，丑时刚刚一过，宋明月便早早擦黑起了床，待收拾妥帖，快步走出门去。
　　如今正是种药材的季节，治其他病症的药材是不碍的，可以去镇上的药铺采买或者去药贩子那里大量进货。只是治伤口和消炎的药材不好办，如今的时局，官府对这类药材管制的狠，宋家父母不敢明目张胆地在院子种，在夜色的掩盖下偷偷溜上山种这些药材。所以明月这几日和父母在距此五里路的山坡上偷偷地开了块地，每日早起贪黑，在谷雨到来之前种下药材，秋日里才能采摘，以备不时之需。
　　若是往年，明月想，官府对这类药材买卖并不加以管辖限制，所以这些药材平时向贩子进货即可。而如今，怕是不成了。
　　自从十年前从草原上发展壮大的齐人越过长城，金戈铁马攻陷原大周都城京州后，一路高歌挺进中原腹地，哒哒的马蹄一直行至淮河沿岸，因草原人不善水战，抵挡不住汹涌的河水才停住进攻的脚步。自此中原大地四分五裂，齐人占领淮河以北十一州，定国号为齐，史称北齐，定都城为京州，改元天崇。而原大周皇室一路逃窜到邛州，在那里建立南周政权，休养生息，发展生产。
　　日子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了十年。这十年里，淮河以北的百姓虽未过得衣食无忧，家家富裕，但终究比战乱时好的多。朝廷也因地制宜进行汉化改革，任用有才识的周人，颁布了一些发展经济、有利民生的法令，不过短短三年，渐渐地就恢复了因战争而遭到破坏的社会秩序，经济也得到了改善。迁来的齐人也和当地的周人通婚结亲，虽说风俗习性有些差异，平时偶尔有些摩擦，倒也没发生什么大矛盾，日子也过得颇为舒适。
　　谁知一年前北齐朝廷欲结束南北分裂的局面，当今圣上突然下令，命太子率十数万人度过淮河，夺取淮河以南的土地。同时，朝廷颁布法令：征发民间青壮年参军，每户人家至少一人参军服役；每人缴纳五吊钱充作军饷；将田七、荨麻根等治疗伤口的中医药全部上缴，由官府统一管理，严厉惩治私藏和贩卖那些药材的百姓。。。
　　政令一出，民间哀声载道，百姓们不仅仅担忧生活捉襟见肘，他们还担心他们的儿子、丈夫上了战场后一去不返，一时间民沸如议，可又无可奈何。上位者的决定，无论如何老百姓们不能改变分毫，只能咬着牙遵从，忍着眼泪和儿子亲兄告别。明月的兄长宋明恒作为第三批入伍的青壮年，三个月前刚刚拜别双亲，一步一回头地踏上战场的土地，离别前兄长红通通的双眼、未说的话语，一直像石头一样压在明月的心上。
　　念及此，明月不禁想起幼时父亲教她的一句诗：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好在同村的石头哥在衙门当差，做的就是征兵运粮的活计，常常和村长、军队打交道，只要给他些辛苦钱帮忙打通关节，倒是带来不少兄长的消息。得知兄长被分配在一个粮库，做了个看守仓库的小兵，宋家父母也安了不少心，总好过直接去战场上送命的强。明月也常常做些针线活儿，给兄长做些护膝之类的小玩意，让石头离开时捎带给兄长。
　　“月儿，月儿，可收拾好了？收拾好了便出发吧”一个雄浑的声音忽然响起，明月被吓了一跳，转身看去，原来是宋父拿着铁犁催促明月出发。
　　“爹，要不然今儿我和您去吧，阿娘的病刚痊愈，做不得力气活儿的”明月微蹙秀眉，担忧地说 。
　　“唉，为父如何不知你阿娘此时不宜劳作，可若此时不加紧播下种子，恐怕会误了节气”念及此，宋父面露忧色。
　　是啊，从小到大，除了自己和哥哥，父亲最是疼爱母亲，人人都道宋家庄的宋扁鹊除了医术了得、药到病除外，还非常敬爱内眷，夫妇两人琴瑟和鸣，被村里人称为神仙眷侣。可自从兄长被应征入伍，母亲日夜忧心，辗转难眠，经常背着家人黯然流泪，终于有一日在做家务时病倒了。宋父一见爱妻晕倒，日渐消瘦，常常在无人时叹气，直到石头带来了宋明恒的消息，宋母才渐渐好转，不日前终于病愈下炕。
　　宋母从屋里走出来，已是收拾妥当，恰巧听到父女俩的对话，“相公，我没事，这些日子以来，多亏你和月儿在家里操持，库勒也帮了不少忙，许久未去药地，今日我便去吧，节气快到了”。
　　父女俩尚未回话，便听见一阵敲门声，一个清越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响起，“宋大叔，在家吗”
　　宋父起身走到院门口，打开门，一个颀长清瘦的身影出现在明月的眼睛里，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和宋家兄妹一起长大的库勒。
　　仔细说起来，库勒是真正的齐人，而宋家人是周人。十年前，当时的齐人占领淮河以北之后，因为北方气候严寒，生活物资匮乏，所以朝廷下令将关外的族人迁徙到各个州生活，只任命将领派兵驻扎在关外，以防其他部族侵袭。所以库勒的父母在房州定居下来。两家人住的不远，平时经常往来，交情不错，两家的孩子也彼此熟悉起来。库勒还有个妹妹，叫琪琪格，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性子豪爽大方，小时候最是喜欢缠着宋明恒玩耍，长大后更是恒哥哥长恒哥哥短地追着宋明恒。两家人心照不宣，早就打算待琪琪格及笄时给两人成婚，谁知一道征兵令下来，两人的婚事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成。
　　“宋大叔，今日我和你们去出工吧，大娘的身体需要静养，快到节气了，我们得快收拾了”
　　宋父迟疑片刻，便答应了，喊上明月，三人辞别宋母趁着月色向山上的药田走去。
　　此时还未到仲春，夜间气温还有些低，天地间笼了一层薄薄的雾，无尽的黑，只有天空中那轮明月和手中的灯笼，还能让人感到一丝光亮。
　　不知何时，原本和宋父同行的库勒走到明月右侧，想起明月前日不慎被田间的石头绊倒，磕伤了膝盖，小丫头仍咬着牙在干活，库勒不禁问到“明月，膝盖上的伤可好些了？”
　　“我好些了，库勒哥哥，那日”明月脸不禁一红，“那日多谢库勒哥哥将我背回家”说罢，明月微微低头，有些庆幸这乌黑的夜晚，这样，库勒哥哥就看不到自己微微发烫的脸了。
　　库勒侧过头去，看见明月光洁瘦削的侧脸上仿佛染上了一层红晕，是灯笼里的光太柔和了吗？还是，今晚的月色太朦胧了？“明月，我……”库勒不知道自己的嘴在说什么，可是想说的话生生停在了这里。他忽然想起来一个时辰前，自己和额涅说他去明月家帮工时，琪琪格在一旁的打趣，哥哥莫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打着帮工的幌子，实际上去见见明月姐姐罢？自己忘了是怎么回答琪琪格的，只记得听了这句话后，自己落荒而逃，脸就像被火烧了一样，热烘烘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好像要崩出来一样。只听见身后额涅和琪琪格的笑声……
　　是这样吗？他喜欢明月么？意识到这个可能性，库勒的脸再次红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他对明月是男女之情么？
　　库勒此时内心波涛汹涌，他重重地呼吸了一口气，试图将脸部的余热降下去，他试图转移这个话题，“明月，阿恒最近可有来信？他可还好吗”
　　“嗯，哥哥十日前来过信，他说在队伍里一切都好，粮库离战场较远，没有流寇散兵，粮食都安全得很。他的寒腿今冬也没有发作，不像往年疼的那么厉害”
　　听到宋明恒一切无恙，库勒渐渐放下心来，而后又一阵黯然道“若不是我，阿恒的腿……”
　　明月急忙打断库勒的话，“库勒哥哥，一切都过去了……”
　　过去了吗？也许在所有人眼里，事情都过去了，可是，在他库勒眼里，那天的场景永远忘不了。忘不了他带给好友的痛，带给宋家人的担忧。念及此，库勒的眼神暗了暗。
　　一只小手握了过来，“库勒哥哥……”明月踌躇地道，她知道库勒又在自责了，她后悔说出最后一句话了，平时她和库勒说话时总是避开这个话题，今晚不知道为何竟然随口说出来了，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说什么安慰眼前的这个少年。她知道，每年冬天库勒看到哥哥因寒气过剩而疼痛的双腿时，总是偷偷转过身去掩饰自己红通通的双眼，他也是恼恨自己的吧？
　　“我……没事”库勒安慰地笑了笑，忙转过话题和明月说其他事情。
　　宋父不经意间发觉库勒已不在自己的身侧，转过身去，看见一对小儿女窃窃私语，两人皆面带羞涩，嘴角微翘，看来，自己家要和扎木家结定亲家了。想到这里，宋父欣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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