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文败类

　　李勤小心翼翼翻了个身，被窝里的热量猛地往外窜，凉意钻了进来，她掖了掖被子，漆黑的夜里只有这点声响。

　　何文熠也睡得很轻，他安静乖巧地躺着，手臂上枕着李勤的脑袋，呼吸声轻轻浅浅。李勤慢慢地翻身，她知道文熠没睡着。文熠熟睡的时候会发出轻微的鼾声，呼吸又深又缓，节奏规律绵长，有时候李勤一个翻身，何文熠那边的鼾声便会停下，转过身来搂着李勤，两人紧紧相依着，直到入睡。

　　夜间寂静幽长，李勤合上眼又睁开，辗转几次，她长期饱受失眠之苦，都是一个人捱过漫漫长夜，现在多了个人在身边，她反倒很不自在。

　　每天的加班工作对于何文熠来说已经够辛苦了，李勤不想再折腾他了。她掀开被角，支撑起身，何文熠此时突然醒来，抓着她的手道，“你做什么？”

　　李勤轻声道，“我又睡不着了，还是去次卧睡吧。”

　　何文熠叹了叹气，安抚她道，“你就睡这里，哪也别去。”说着拥着她躺下，侧着身子从背后抱着她，在她耳边柔声道，“什么都别想了，好好睡。”

　　李勤觉得心头暖和和的，脑子一空，不久便入睡了。

　　醒来的时候何文熠已经不在床上了，书房的桌上已经收拾干净，何文熠的电脑和背包都带去上班了，厨房餐桌上摆着一盒开封了喝了一半的牛奶，还有些许麦片。

　　窗外的麻雀在叽叽喳喳叫着，李勤探头往窗外看去，桂花的香味馥郁扑鼻，桂叶上沾着些许水滴，外头的马路也是湿的，马路上的积水如一面明镜，淌着亮澄澄的光。

　　文熠出门时有没有带伞呢？李勤去找橱柜里的雨伞，找到了雨伞却想起来，文熠今天下班后不回家。

　　这个家是李勤所谓的家，可当何文熠说起家时，指的又是另外一个家。

　　何文熠是那个家的独子，他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所接触的资源、所选的大学、所研究的专业、所从事的工作，无一不是受他父母安排。

　　何文熠纵有抱怨，也多欣然接受。可如今，他父母已经着手操纵何文熠的婚姻了，何文熠反抗过，可最终还是作罢，他不想闹到跟父母双亲断绝来往的地步，虚与委蛇几次，双方面子上还算过得去，也就没提这事了。

　　何文熠心里想的是以退为进，先且依着父母的心愿，明面上含糊答应着跟李勤分手，吃饭的时候也不再提到李勤，心里却盘算着总有一天这两老人看得开了，找到合适的机会跟他们说明自己的主张。

　　何文熠的父母亲何尝不是这样子盘算着，他们一面答应着不干涉何文熠的婚姻主张，一面联系三姑六婆，张罗着亲戚朋友给何文熠物色新的对象，只说这对象是亲戚来介绍的，碍于情面，推辞不得，文文你无论如何必须得去。

　　一来二去，何文熠也知道怎么应付了，相亲的时候给足女方的面子，斯文讲究，礼貌热情，该提出的邀请一个不落下，从下午的喝茶，到一起进晚餐，能陪聊到晚上十点多，始终保持着温润微笑。

　　而男女双方的父母，才是这一场场相亲真正的主角，他们用热情健谈证明了什么叫做一见如故，从连日来阴雨连绵的苦恼，厨房烹饪的趣事，孩子教育的付出，就业方面的抉择，到双方互相探听权职，部门下属情况，厅局级里的干部熟人，企业公司的管理和运营情况，上天下地，无所不谈。

　　等何文熠这一场重要配角的戏演的差不多了，加了对方女孩子的微信，礼貌送别了伯父伯母，又接着跟他父母亲演戏。

　　他母亲道，“女孩子还不错吧，长相也过得去，你跟她聊得怎么样了？”

　　何文熠抬了抬眉，不耐烦道，“还没聊天，你们就别急着问了。”

　　他母亲便反驳道，“男孩子要主动些的，你赶紧问问她到家了没。”

　　何文熠敷衍了一声知道了，便冷着脸，把自己锁进房里。

　　女孩子那边微信发过来，何文熠瞟了一眼角落里的手机，自个玩了会吉他，弹了几首曲子，才不紧不慢回了句消息。

　　何：哦，抱歉，刚看到消息……

　　女：没关系，我也在忙

　　何：嗯

　　女：难道你以为只有你们工程师们才有资格忙啊，

　　女：搞行政也很累啊，

　　女：所以才没有时间谈恋爱啊

　　何：？

　　……

　　李勤把何文熠的聊天记录翻到最底下，脸拉得老长。

　　何文熠没有说话，噙着笑，拿起筷子夹菜，眼里眉梢都是喜悦。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文熠再一次从他父母亲那里取得了胜利。

　　李勤沉着脸，放下筷子一言不发。何文熠将菜夹到李勤碗里，道，“你做的这个好吃，你快吃。”

　　李勤气鼓鼓道，“好吃你个头，好吃你周末还回家吃！”

　　何文熠耐着性子解释道，“两周没回家了，再不回家他们要起疑心，索性就去亲戚面前露个脸。”

　　李勤道，“我哪一点不好了，你不带我去见你爸妈也就算了，你的姑姑婶婶，堂哥堂姐，总可以见一两个吧……”李勤话越说越没底气，声音越说越轻，她清楚何文熠的性格，不到完全恰当的时候，他是不会将李勤带到亲戚朋友面前的。

　　李勤李勤，名字取得败了点，常人一听便知道是个农家父母取得名字，希望生个女儿勤劳多干，养女防老。

　　事实上也是如此，李勤独身一人在城市打拼，赚来的钱自己没屯多少，全寄给了家里的父母亲给弟弟读书用。何文熠一开始哪里知道这点呢，他喜欢李勤的温婉性格，喜欢她那份体贴和细心，也曾经不顾一切向他父母表明自己的心意，可他父母亲一听到李勤是个农村背景的女孩就拒绝了。

　　那为期一个月的辩论会啊，何文熠从没预料到他的父母亲竟然如此声势浩大地劝他打消娶李勤的想法。

　　农家的女孩子眼界狭窄，没见过什么世面，将来也上不了台面。

　　农家的女孩子永远带着那股粗鄙的性格，爱贪小便宜，贪了便宜还使坏，见不得别人好，见到别人强过自己就要背地里使阴谋。

　　农家的女孩子再好，她能摆脱自己的出生吗？你去过她老家吗？她老家墙面乌漆嘛黑，吃的入不了口，上厕所臭气熏天，你怎么受得了呢？

　　她品行再好，也不能保证她有个品行端正的爸妈，万一看重我家的钱财呢，三天两头从我们家搬东西走，你防得来吗？小孩去他外婆家呆个几天，回来你还认得吗？

　　……

　　何文熠曾一度惨遭洗脑，若不是重新见到李勤大大方方举止优雅的样子，他差点以为自己爱上的真的是个邋遢不堪的姑娘。

　　李勤哪一点不好？何文熠真的回答不上来，可何文熠身上穿的衣鞋，家里用的家具，买下的这套房子，楼下开的车，无一不是他父母亲所提供的，他的父母亲既然是铁了心不要李勤，他又该怎么办。

　　何文熠小心地转移着话题，温声道，“我不在的这几天，你一个人过得怎么样？”

　　李勤眼泪刷刷地往下掉，嗫嗫道，“你自己知道啊，给你发微信你不回……”

　　何文熠道，“当时我在相亲啊……”

　　李勤眼泪流的更快了，“我来找你，你却跑去相亲……”

　　何文熠低下头道，“不是一开始跟你说好了的嘛……”

　　李勤抽出张纸巾，一边擦眼泪鼻涕，一边道，“也许你一开始是对的，我们不应该在一起……更不应该偷偷摸摸在一起……”

　　何文熠垂着头，道了声对不起。

　　李勤放下用过的纸团，跑到卧室，一个人哭。

　　何文熠不在的两天，她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既然自己在何家毫无立足之地，那何必还要留念呢？

　　可她喜欢何文熠这个小家呵，也许再住上半个月，她的失眠症就会好转，每天清晨享受麻雀在窗外的叫唤，醒来便能闻到桂花飘进屋子的味道，吃过早餐还能去一公里外的公园跑跑步，每天下午看看书，浇浇花，四点钟准时去买菜，做好饭等着何文熠按响门铃，文熠喜欢一开门就抱着李勤，两人搂搂抱抱，来到餐桌前。

　　李勤觉得，何文熠是她遇见过最温柔的人了，正是由于他的温柔，他才会在这种局面下束手无策，既无法跟他父母亲撕破脸，也难以割舍掉跟李勤的这份感情。

　　李勤的发小跟她说，李勤你就心太软，这种摆明着就是没有结果的感情，你还为他去付出青春，你还有多少青春可以付出啊！

　　何文熠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呢，他给不出承诺，也无法拒绝李勤的温柔，李勤冲他发脾气也是应该的，他不知道该如何宽慰李勤，只默默地吃光了李勤做的饭，叮玲咚咚在那里洗碗。

　　何文熠把厨房收拾地一干二净，李勤也哭够了，绕过横七竖八躺着的行李，来到厨房，从身后抱着何文熠。

　　何文熠停下手中的动作，淡淡道，“你要回去，我没资格拦你，我也希望你过的好。”

　　李勤抱得更紧了些。何文熠就是何文熠，永远不会说出不负责任的美好承诺来，哪怕只是为了安慰一下李勤。

　　他们曾一起规划过这个家，这个小小的家，冰箱放在哪个位置，隔断用什么样的类型，电视机背景墙要做成什么样子，吧台上的灯光怎么装，李勤曾经卖力地出谋划策。

　　可是如果李勤离开了，这个家还是什么家呢？也许何文熠的父母亲会获得婚姻主张权的胜利，这间屋子会迎来新的女主人，可是这一点，李勤想都不敢想。

　　李勤相信何文熠爱着她。

　　李勤只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在付出，为她老家那个家，为她最喜欢的这个男人，为了和何文熠在一起，李勤一步步妥协，瞒着父母亲朋，辞了工作，才换来这段日子短暂的欢愉，这份付出与所对应的回报相比，似乎很是值得。

　　何文熠双手在池子里洗干净，在擦布上擦了擦，转过身来抱着李勤，他看着李勤的样子格外地认真，像是老师语重心长地对待学生，又像是父亲郑重其事地嘱托女儿，何文熠道，“你养不了你多久，更没法给你承诺，你必须自强自立起来。”

　　李勤对这样的絮叨有些不耐烦。

　　何文熠又道，“你本来就不应该对我怀抱什么希望，我是只受困的羁鸟，反倒是你比较自由，你可以重新开始你的工作，选择优秀的对象，重新开始你的人生，等到人生事业都顺水顺舟的时候，你再来看我，到时候应该已经瞧不起我了。”

　　李勤笑了笑，不知如何反驳，她想到之前何文熠睡觉时说过的话来，何文熠说，原不必相见，见了便更难割舍，再也难割舍了。于是调侃道，“你说的，我明天就走，行李收拾好了，你可舍得？”

　　何文熠俯身吻住李勤，将她从厨房拥到卧室，一面褪下衣服，一面道，“既然舍不得，那就得尽快享用。”

　　李勤笑着骂道，“流氓，你就是个斯文败类。”

　　何文熠嘴唇贴的极近，一股热气拥到李勤耳边，文熠喃喃道，“但愿我担得上这个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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