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

　　接到马小帅的死讯时，高城刚和一群老家伙们虚与委蛇完，正带着得体的笑意与他们告别。

　　短信铃声突兀的响起，他满怀歉意地欠身，然后大步走到转角处摸出手机。

　　消息是许三多发来的。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告知了他马小帅葬礼的时间地点。

　　高城有点懵，然后下意识地给许三多打了个电话。

　　熟悉的声音响起时，他还没反应过来，张口就是训斥，个孬兵，你咋还学会A人了呢。

　　电话那头的许三多沉默了很久，久到高城的心都沉到了谷底，才开口给他回答，连长，这是真的。

　　不可能。

　　许三多说，连长，是真的。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今晚的飞机，他们会把小帅送回来……

　　高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他没开灯，坐在黑暗的客厅里，手边是一张拼凑的照片。

　　马小帅来七连的时候，史今他们已经走了，原本的合照里没有他的位置。后来他们一起去了师侦营，老七连的人重新拍了张照，又剪剪拼拼，这才在大合照里有了马小帅的位置。

　　高城摸了瓶酒，借着夜色端详那张照片。

　　泛黄的相片里，所有人都笑得开怀，那是属于他们的年少轻狂的幸福时光。

　　他的手抚上马小帅年轻的脸庞，怀念而又愧疚。

　　那时候总觉得相守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敢于将时光随意挥霍，一直忘记回头去看眼身后。

　　现在才发现，那其实是时光给予的残忍馈赠，一切的美好在回忆里封存，然后逼着人面对鲜血淋漓的现实。

　　有些暧昧的情愫从一开始就被牢牢捂死，直到对方离去才在千疮百孔的心里生根发芽。

　　锥心刺骨。

　　人来到世上的时候总是哇哇大哭的，而离开的时候则是无声无息。

　　高城格格不入地站在一群前来送行的普通人中，望着不远处烟囱冒出青烟，突然烦躁地想要抽烟。他没赶上马小帅的告别仪式，也没来得及见到最后一面——哪怕是尸体。

　　许三多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边，肩上的军衔已经换成了中校。

　　他说，连长，你还好吗？

　　高城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这算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自己站在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马小帅的父母捧着骨灰盒和遗照走了出来，面容苍白。周围一圈人围了上去，不知道谁说了句英雄走好，眼泪便不可抑制地落了下去。老妇人哀恸地嚎哭，丧子之痛深入骨髓，保养姣好的面容在那一瞬间变得苍老而绝望。

　　高城想要上前，最终还是选择了留在原地。

　　许三多看着他，一言不发。

　　高城说，我很后悔。后悔当初放开了他。

　　许三多说，连长，人生没有后悔。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指摩挲着胸口的小瓶，白色的粉末随他的动作微微摇晃。高城知道那里面存放着袁朗的一捧骨灰，那是许三多唯一留下的念想。他见过许三多撕心裂肺的嚎哭，也见过他在袁朗葬礼上平静的表情。

　　按照袁朗当年的遗嘱，他的骨灰本来是应该洒向大海，许三多却固执地留下了一捧，装在那个小瓶里，从此不离身。

　　他突然很想知道一些事。

　　高城问，许三多，这么多年了，你还没走出来吗？

　　许三多摇头，说，我很想他，却不愿意去想他——我答应过他会好好活，这有意义。

　　高城说，个孬兵，那么多年了还是只会那么两句话。

　　许三多说，连长，出国维和是小帅的梦想，你不必自责。

　　高城瞧了他一眼，苦笑。

　　让你走得更远也是他的梦想。许三多平静地叙述，然后将一封信递给了高城，这是小帅在出发前给我的。他说，如果这一次折在战场上，就把它交给你，当作是最后一次任性。

　　高城接过了信。

　　他还说，当兵了不能任性，但是在连长你面前，他还是当年七连的那个小骨头。

　　许三多朝他敬了个礼，我该走了。

　　高城回礼，走好。

　　马小帅的信很短，短到只有一行字。

　　年少轻狂，幸福时光，

　　这就是全部的内容了。

　　信封里还有一张明信片，穿着维和制服的马小帅站在海滩边，身后是碧海蓝天，美不胜收。象征和平的白鸽停在他肩膀，安静祥和。

　　年幼的女儿爬上高城的大腿，好奇地擦去父亲眼角的泪水，声音软糯，爸爸，你为什么哭呀？

　　高城说，因为想到了一些过去的事。

　　女儿若有所思，那这个哥哥是谁呀？

　　他叫马小帅。

　　小帅哥哥真好看。

　　是啊。高城将明信片重新装回信封，与那张合照放在了一起，那是爸爸生命里最好的回忆。

　　他们曾经站在暧昧天平的两端，不敢靠近一步。

　　如今，只剩下余烬。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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