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狂想曲

　　“神明？”菲南达冷笑不迭，“你这令人作呕的伪信者！”
　　“我不是，”马蒂亚斯说，“我心中自有永恒的神明存在。”

　　“‘你的神明’？好、真好极了……原来是‘你的神明’指引你去与莱昂合谋那种无耻勾当？是‘你的神明’教导你毁了我的整个人生？是‘你的神明’教诲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我、羞辱我、捉弄我、利用我？我无比痛恨这一切！无论是这个腐坏的国家，是这个让我仇恨的大陆，特别是你！我真想杀了你，真的、真的、真的——”

　　“你看到的不是阿根廷！”马蒂抢上一步硬生生扳过菲南达的脸来，表情严肃而认真。菲南达咬牙，手臂又要挥过去，却早被马蒂牢牢抓住。“你看到的都是欧洲人倾倒在这片美丽大陆上的垃圾……你看到的不是阿根廷。不要说你恨，其实这个国家美得就像你一样……”
　　马蒂笑了，就着那笑容吻向菲南达被捉住的手。那只手早已不像几个月前两人初见时那样白嫩细致，长时间在冷水里浸泡，骨节发红、掌心生着新茧、指尖一层一层褪皮……菲南达怔然望着马蒂亚斯的笑容，望着他暧昧的吻摩挲过她的肌肤，顺着手掌向上。
　　“……我是阿根廷男人而你是阿根廷女人，你是属于我的，我一定会叫你明白这一点。”马蒂喃喃说道。

　　“我不是！”菲南达猛然抽出手，倒退两步，努力平息混乱的心身，“我是我自己的，谁都不能夺走！”
　　“女人的心一定会属于一个男人，而你爱我。”
　　“我恨你！我恨你！”菲南达哑声道，“你毁了我的一切——我的婚姻！我的人生！我的世界！你看看我的手，你看看我的手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我落到今天这种凄惨的境地，我除了自己这颗心已经一无所有……你怎么还能说出这种话？你怎么还有脸说什么‘神明在上’？”
　　“我说这句话是问心无愧的！难道只有穿着华服吃着珍馐浪费着大把大把的金钱才值得骄傲？才是个好基督徒么？贫穷、顺从、虔诚——你曾经拥有过么？你曾经做到过么？我在船上初见你的时候，你是很美，就像个洋娃娃。但那时我只想得到你，我并不爱你。我对于眷养一个娃娃，给她买昂贵的衣服、首饰、丝带，让她扮笑脸给我看毫无兴趣……而现在不同了，现在你是个真正的女人了，你的心是热的，你吃苦、奋斗、甚至杀人……当我知道你真的杀掉了你那个未婚夫的时候，我才真正爱上你了。我爱你的野心爱你的不甘我甚至爱你的歇斯底里和胆大包天；我对自己说：是了，就是她了，没有错。当你骑上马浪迹天涯的时候，她是有资格坐在你怀里的那个女人。”

　　“……呵……也许在你看来，我真的是个野蛮、残忍、寡廉鲜耻的坏蛋……可是曾经的你，在我眼中也一样幼稚、虚荣、矫情，彼此彼此罢了。我是不懂得掩饰，不懂得甜言蜜语，不懂得你们女人喜欢的那一套。我不是你那个废物未婚夫，我是个顶天立地的“高乔”！我只懂得一种男人对女人的爱，那就是直接告诉她、征服她、带她去天涯海角——我爱你，菲南达！嫁给我，跟我走！我们一起去北方，远离这个满是毒药味的地方。我们可以去潘帕斯大草原，去追随奔跑在星空下的狂风，去倾听一望无际的旷野的声音。我保证你从没有见过那么蓝的天，没有见过那么辽阔而寂寞的世界。在那里你很快就会明白，所有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全都是文明的垃圾，全都不值一提。我们只需要真心相爱、真心相守，无比忠实又无比坦诚的在神明的目光下努力活过每一天——到死去的时候，即不留下遗憾、也不留下奢望……难道这还不够吗？”

　　——这还不够吗？
　　她能说什么？她还能说些什么呢？

　　***

　　“……我的父亲是个‘高乔’——在阿根廷，这个词代表了你既不是白人也不是印弟安人，既不属于旧大陆也不属于新大陆。白人抓走了印弟安女人，印弟安人反过来报复，也抓走白种女子，两个种族之间因为仇恨出生的孩子，是永远不会被世人承认的私生子，会被同时放逐出两个社会……他们是草原的孤儿、是漂流者、是懒汉、是盗贼、是最好的歌手、是伟大的牧人、又是传说中的英雄……小的时候我痛恨我的父亲，因为他忘不了草原忘不了他的马，于是他把我和母亲丢在城市里自生自灭……但是我越长大，我的心就越靠近他……”

　　“……所以他们也叫你‘高乔’？莉亚说过……”
　　——莉亚说如果爱上了“高乔”，你就会“完蛋”的……

　　马蒂随手拍拍身上的尘土，从废墟的台基上站起身来。朝阳已经升起，灿烂的金色明辉照耀在画在墙壁上的巨大十字上面。马蒂亚斯•德里奥沐浴着晨光，轻轻说：
　　“不……那只是个绰号，现在已经没有高乔了。”

　　是的，已经没了。
　　白人害怕我们，害怕我们的高傲我们的无羁我们的自由我们的勇气，所以他们霸占我们的草场，抢夺我们的财富，把风一样的骑士送去边境的矿山强制劳役；他们还使用种种华美的说辞，从贫穷的意大利和西班牙，诱惑数百上千万廉价劳工来潘帕斯放牧牛羊……
　　高乔……现在已经没有高乔了……

　　再也没有人会腰跨法弓、身披蓬裘；
　　再也没有人会歌唱着英雄的史迹如风般掠过天边；
　　再也没有人会在南十字星下点上一盏牛油灯，倚着马背翘望黎明；
　　再也没有人会相信甜美的爱情然后发誓为爱而死……

　　甚至连草原也被所谓“现代化”的肥料和轰隆作响的机器随意践踏随意污染……
　　——被抢走了、都被抢走了！
　　——高乔人的家没了……

　　***

　　——夜间孤独的过客，你是谁？
　　——我是一度笼罩这里的诗；
　　我这最后远去的高乔……

　　[摘自诗人鲁本•达里奥（Ruben Dario）的诗句]

　　***

　　“……你无法得到自己的财产，不过是因为莱昂死了。换句话说，只要他活着，不就一切问题都不复存在？”
　　“所以你打算假扮他？”
　　“对，然后拿回本来就属于你的一切——拿回属于我们的一切。我们去北方，去买一大片草场，建立自己的王国——我是国王，你是女王。不向任何人屈膝，昂着头直到命定的那一天到来为止。”
　　“靠什么拿回来？那几张纸么？你不要忘记，莱昂已经死了，很多人都知道他死了，他们不会沉默的。”
　　“是的，是有人死了，死在‘圣女克劳蒂娅’号的头等舱里。但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那具死尸就是莱昂•恰卡里塔，他在阿根廷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只除了你，菲南达，你是他的未婚妻。这里距离法国有2个多月的路程，他即使还有亲戚，出现的时候也是半年之后了。”
　　“可是……”
　　“不要‘可是’，我的女孩儿。现在我才是‘莱昂’。我们一个礼拜之前已经在罗萨里奥市的圣加夫列教堂成婚了——你只要记得这一点就好。至于那个尸体……在靠港之前，有小偷进入房间，我发现了他，于是他袭击我，让我受了重伤，自己也死在我手上……就是这样。我们为了避免丑闻，也为了养病，才去了空气好的地方。现在我的伤好了，我们来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进入社交圈，取得我们应得的一切。”
　　“……马蒂，我们在船上待了整整2个月，那些头等舱的客人没有一个不认识莱昂的，他们也没有一个不认识你。”

　　“是么？”马蒂亚斯笑了起来，“我说恰巧相反，你信不信？他们是我最好的证人。”

　　***

　　这些……这些人都是傻子么？
　　菲南达哑然。

　　他们已经“回到”了上流社会。
　　英俊的法国男人莱昂•恰卡里塔和他美艳无双的西班牙妻子的“海上历险”很快成为了布宜诺斯艾利斯所有沙龙和高档咖啡馆里炙手可热的谈资，每天都演绎出不同的版本，每天都在添油加醋的流传开去。而那些曾和他们共处一船朝夕见面的乘客们，自顾自四处宣扬自己正是这最新历险记和罗曼史的首席观众，不断在脑子里种下种子浇水施肥，只希望在下次赴茶会的时候能长出新的果实来满足那些妇人小姐们的好奇心——至于事实的真相，记忆里似乎有的那个渺茫金发影子，早被这些枝繁叶茂的“衍生部分”给覆盖住了，不复寻觅。

　　是的，所谓上流社会的生存守则，第一就是别人哪怕说雪是黑的煤是白的，自己为了礼貌也必须附和——最终附和来附和去，真和假之间的界限早就模糊不清。
　　马蒂又对了，似乎他总是对的。

　　每天都不断换穿着不同的衣裳，不断往返于银行、金融师和律师那里，菲南达的父亲——老卡布莱拉先生真的留下了一大笔款子，远超过两人本来的想象。一次挪动如此之巨的款项，只会招来不必要的怀疑。这使得本来打算2个月内便处理好一切事务北上的二人，不得不一次次耽搁了下来。

　　时间如水般逝去，1880年已经走到了尾声，新年将至，南半球的夏天也快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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