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狂想曲

　　“别爱上他。”莉亚突然说。她那种怪腔怪调的西班牙语实在很难懂，但这一句却明白而犀利，犀利到一旁听着的菲南达下意识的哆嗦了一下。
　　菲南达抬起头，把双手从水盆子里取出来在围裙上擦擦干净，笑着：“莉亚你在瞎说什么？谁爱上谁了？”
　　“你爱马蒂。”莉亚依旧一字一句的回答。
　　菲南达突然笑不出来。“我哪里爱他？”她变色，大声反驳。

　　她怎么会爱他？一切都是那家伙造成了不是么？如果没有他，自己现在怎么会沦落到这种田地？整天洗着一堆一堆又臭又硬的衣服，整天过着一种胆战心惊的生活——全都是因为那个叫“马蒂”的混蛋不是么？
　　他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在她终于学会忍耐的时候，在她终于不再做梦的时候……她本可以彻底忘记的，忘记自己曾穿着华服戴着沉甸甸的金耳坠在塞维利亚皇家斗牛场第一看台看斗牛表演；忘记那时候那个英俊、温柔、深情的莱昂就握着自己的手，坐在自己身边……
　　——莱昂……从那时候起他一直爱着的就只有她的钱吧……以前她至少还有钱，可现在她什么都没有……

　　“哼……”莉亚嗤笑着，微微有点斜视的杏黄色眼睛闪着讥诮的光芒，“他是个‘高乔’。你爱上他，你完蛋了。”
　　“高乔？”菲南达疑惑地重复这个词——“高乔”到底是什么意思？
　　莉亚保持着那种怪异的笑，将头转过去，不再说话。

　　***

　　“嗨，菲南达——”
　　马蒂又来了，斜斜靠着柜台，用指节敲着木制桌面。菲南达不去理睬他，她为什么要理睬他？他们之间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永远也不会有。
　　“喂，难道老乔雷托的酒桶都喝干了？我记得我有钱存在这里的。”他坏笑着。
　　菲南达俯身从柜台下面取出一瓶酒，放在桌上，看也不看他。

　　马蒂亚斯•德里奥突然吹了一声轻佻的口哨，他凑近身，脸上依然带着笑：
　　“菲南达•卡布莱拉小姐——或者我该叫你作莱昂•恰卡里塔先生的未亡人？你这种态度可不太好……”
　　菲南达的目光电一样射向马蒂的脸——他知道！他都知道什么了？

　　马蒂亚斯嘿嘿笑着，拿起桌上的酒瓶喝了一口酒，喃喃道：“……真漂亮，一刀致命！据说这种死法的人连最轻微的反抗都做不出……我真小看了你呢……”
　　菲南达的脸色渐渐发白，她咬牙：“我只恨没有一并杀了你！”
　　马蒂低低笑起来，一抬手就隔着柜台揽住菲南达的肩，把她拉向自己。俯身向菲南达后颈呵出一口热气，在她耳边用最暧昧的音调说道：“你还有机会的，相信我。下一次……我也会在旁边放把裁纸刀……我要是不够努力，不能叫你满意，你就杀了我好了……”

　　菲南达一愣，立时明白了他话中的“含义”，顿时又气又羞，一扬手，却已被马蒂亚斯牢牢捉住。
　　“我领教过了你的小爪子了，不想再试一次，”他从腰后抽出一把出鞘的匕首放在菲南达手里，“我原以为你更喜欢这个……”

　　锋利的凶器在摇曳的烛光中泛着妖异流彩，为什么可以夺人性命的东西却这么美丽？菲南达在刀光闪烁中有些微的失神，马蒂突然握紧她拿刀的手，用刀尖顶着自己的颈动脉，脸上的笑容一点都没变。
　　“很想杀了我，是不是？那请吧——”

　　“你疯了！”菲南达倒吸口凉气。这男人一定是个疯子。
　　马蒂用另一只手很随性的抓抓头发：“没错，我一见你就发疯……如果你真恨我，杀了我好了……你为什么发抖……你很冷么亲爱的？”

　　菲南达再也无法忍受，她咬牙叫道：“放开！”这男人一定会巫术，她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吸过去了。
　　“当啷”一声轻响，寒光闪闪的匕首落在木头柜台上，马蒂放开了她。在这个瞬间，菲南达脑海中再次闪过那个夜晚、象牙柄的裁信刀从她湿漉漉的裙摆中滚落的景象。
　　她的身子不由又是一震。

　　“……为什么戏弄我……混蛋！”
　　“我没有戏弄你，亲爱的，我只是打了个赌……我赌赢了。两次、有两次机会你都没有下手杀我，你不恨我是不是？”
　　“我恨你！我恨你到死！你这个疯子!”菲南达怒不可遏，“你想把我交出去领赏，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的头值多少块金币？如果我再刺伤了你，我就真的无处可去了，你真是比阴沟里的老鼠更龌龊，更阴险恶毒卑鄙无耻！”她只恨自己不懂骂人，她更恨自己在他面前总是那么无能为力。

　　“不错不错，你那些勉强算是下流的词向谁学的，大小姐？”马蒂讽刺地拍着手，笑声突然一变，从促狭和饶有深意转成了真正的快活，好像听到了再有趣不过的笑话，“赏钱？我的好小姐，我想你在老乔雷托这里听了太多强盗故事了——谁会有兴趣买你的头？虽然那会是一颗很漂亮的头颅——我丝毫不怀疑这一点——但我宁愿它好好长在你可爱的脖子上，相信我。”
　　“——难道、难道没有人要抓我？”怎么会？她杀了人啊！

　　“怎么？你很想被人抓么？那你可要失望了。我想我们可敬的官员们巴不得你从此失踪了呢，这样的话你和你那个‘前’未婚夫所有的钱都会掉进他们的腰包——你们很有钱是吧？在船上的时候那条蝮蛇可总是吹嘘你父亲在最后一次印第安战争的时候买了一大笔公债，说他只要一踏上阿根廷的土地就会富可敌国呢！把这件事情变成无头公案远比抓你去绞死对那些老爷们有好处得多……”
　　“可是……”菲南达说不出话了，竟然没有人在抓她！那她混迹在贫民窟藏身于卑贱的小酒馆中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忍受辛劳恐惧困顿耻辱又是为了什么？难道这一切都是命运开的玩笑么？
　　“当然，假若你想拿回你的钱，你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安全了。那可是一大笔钱吧？阿根廷政府和西班牙政府都不会坐视不理的……两只贪婪的猪看上了一堆食物，你猜他们会怎么样对你？”
　　“放手！”菲南达一把夺过他抓在手中玩弄的发尾，“我永远不会相信你说的任何一个字！”
　　马蒂摊开手，做了个“我很冤枉”的表情：“不，我的俏姑娘。假如你那漂亮的小脑袋里装着的是脑子而不是糨糊，你就‘不得不’相信我。总之要不然做个自由的穷人，要不然做个有钱的死鬼，你自己选吧。”

　　马蒂亚斯一边把玩着匕首，一边毫不在乎的这样说着，站在他身边的菲南达心中却激荡起伏，难以平息。是的，她知道她说的……也许是真话。她觉得有些好笑，有些愤怒，还有些莫名的悲凉。这几个月来，特别是马蒂亚斯再次出现的这段日子以来，她随时在担惊受怕，害怕自己第二天就被人抓走，投进黑暗腐臭的监狱里，被绞死被砍头；她连睡着了都会做这样的恶梦——她天天祈祷，祈祷他什么都不知道；祈祷他快点从她的世界里消失！只要让她安全让她自由，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可是等这个愿望真的实现了，她的心中为什么又那样忿忿不平起来？
　　她真的甘心这样过一辈子？洗衣服、卖私酒、在夜色的掩映下和陌生的男人逢场作戏，她真的甘心？她不想死，但也绝不愿像莉亚那样在贫贱和绝望中尽力麻醉自己来度过每一天，那样也许比死还痛苦。
　　希望，这是她的希望，重新活一次的希望，她不能放过……

　　“……你需要钱是吧？”
　　菲南达抬起头来，一动不动的直视着马蒂亚斯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瞳孔中有某种让她心慌意乱、让她读不懂的东西，但是她咬着牙坚持着，不把目光移开。
　　“他们说你有寡居的母亲和很多弟弟妹妹，所以你必须拼命赚钱……你接近我也是为了我的钱是吧？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的钱是吧？”

　　“……那又如何？”马蒂亚斯紧紧咬着牙。
　　“我们可以合作！你想办法帮我拿回‘我’的钱，我不会叫你吃亏的！”

　　马蒂笑了，那笑声很低，却莫名的刺耳，笑声中有股金属的气息。
　　“小姐，你是不是太天真了？你知道这要冒多大风险？你知道这要与多大的势力为敌？我现在并不缺钱，明白吗？我完全有能力安置我的家人。我凭什么要为了你而冒险？因为你的漂亮脸蛋？我是个赌客、是个强盗、是个流氓，绝不是骑士，我不会为了公主的一笑去愚蠢地向龙挑战，何况——”他握住她的手，翻转过来，轻轻抚摸上面的硬茧、血泡和裂伤，声音变了，“没有一位公主有您这样的柔荑——”
　　菲南达没有说话，她的手、她的整个身体身都在止不住颤抖。

　　“……所以……所以我劝你珍惜你的生命吧；没有钱也无所谓，我不会嫌弃……”
　　“不！”菲南达几乎是低吼着打断了他，双目大睁，双手甩脱他的控制牢牢攥紧，“绝不！绝不！绝不！你看看，你看看这些人，你看看他们绝望的眼睛！我看了就想呕吐！如果我继续待在这里，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这样，那我宁愿死！”

　　“……你不怕死么？”
　　“怕，当然怕！可是我更害怕我会变成莉亚。我渴望活下去，但我要的绝不是这样的人生！”

　　马蒂亚斯一时间仿佛呆住了，他微微低下头去，额前一绺不顺服的发丝垂落了下来，遮住他深邃的眼睛。
　　许久，他说：
　　“……你父亲是个商人吧？他很有手腕、很成功是吗？”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提起自己的家事，菲南达立刻警觉。
　　“我想一定是的。因为你有他的血统，欲望很强、绝不甘于现状，并且永不满足——可是没有能力只会要求这个要求那个，这样的情况就叫‘任性’了，公主殿下……”
　　“住嘴！别侮辱我父亲！我也不需要你来批评我！”

　　菲南达蓦然发觉皮肤上一凉，马蒂亚斯•德里奥已把一条金链子挂在了她脖子上。
　　“这是……”她的心在刹那间仿佛停止了跳动。

　　“既然我的女人这么讨我开心，我送她一两件首饰也很应该是吧？”马蒂说。
　　菲南达再也顾不得和他争辩“我的女人”这个词，只顾将金链子上悬着的一个小小金盒急急打开，手抖个不停。
　　——盒子里嵌着一块袖珍珐琅肖像，画面中已逝世的木材商人老卡布莱拉先生把她最珍爱的女儿紧紧搂在怀中。

　　“这……这……你从哪里得到的？谢谢……谢谢谢谢你！”菲南达忍不住哽咽，这条项链是父亲的遗物，她记不清是跟着她的皮箱一起被抢走，还是被她留在了船上。
　　“别急着道谢，我可不是个绅士，而是个‘强盗’——我记得你正是这么称呼我的。菲南达，我给你什么就要拿到一件等价物来交换，亏本买卖我不做。”
　　“你要什么我都给！”菲南达急忙道。
　　“……真的？什么都可以？”马蒂亚斯的眼睛微眯起来，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
　　菲南达花容失色，立刻改口：“只要你帮我，我的钱、我一定给你很多很多钱……”

　　她的话音未落，马蒂亚斯•德里奥已经隔着柜台，俯身吻上她的嘴唇；双手揽住她的肩，几乎让她窒息。

　　在“疯子”胡安发狂般颠倒反复的旋律里，在男人的烟臭气和女人神经质的笑声中，在一阵令人无端迷乱的奇异氛围之内，菲南达•卡布莱拉听到那男人说：

　　“——叫你的钱见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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