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狂想曲

　　太阳终于升了起来。

　　——普照着依瓜苏瀑布、普照着火地岛、普照着安第斯山脉和潘帕斯大草原，普照着坐落在世界尽头，爱和恨、痛苦和欢乐同样混乱癫狂、同样甜美芬芳、同样深刻而鲜明的土地。
　　——光华灿烂、温暖却无情的朝阳点燃了这块大陆上永恒的生命与死亡。

　　从东方到西方，一只鸽子飞过宛若琉璃的铅蓝色天空。布宜诺斯艾利斯醒来了。

　　教堂的钟声不断敲着，人们推开窗子，衣衫齐整，满面笑容。今天是狂欢节的第一天，是天使降临、神迹发生的日子。依照惯例，这一天将在市中心的胜利广场上处决死囚。

　　***

　　阳光也唤醒了马蒂亚斯•德里奥。

　　他睁着眼睛浸在清晨的空气中，一动不动地盯着黑乎乎的屋顶。身上的鞭伤正在脱痂，总是发痒。他也听见了钟声，他甚至恍惚间又嗅到了小时候和母亲去街角的教堂时，圣坛上燃烧的香料蜡烛的味道。他翻了个身，然后猛然想起——是了，原来狂欢节到了。
　　——狱卒带着食物进来的时候，马蒂已经起床，正在用一块衬衣的碎片，擦他的靴子。

　　“给你，”那狱卒递过去一只碟子，碟子里是稀罕的肉汤泡着白面包。他并不讨厌马蒂，虽然他的职业是看管政府的罪犯，但他和他的家族已经在这个国度里生活了几十年，说实话，心中早已不把杀一两个人当成什么大事。
　　于是他善意的劝他的囚犯说：“年轻人，在那些人来之前，你总该吃点什么的。”
　　马蒂摇摇头，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囚房的某个角落，狱卒十分好奇，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

　　“要不要……要不要我帮你找纸笔来？你可以留话给你的亲人。”他试探。
　　马蒂把目光收了回来，低下头开始慢慢穿靴子。
　　“……不了，谢谢您，先生。”他说。

　　***

　　太阳越升越高，教堂的钟声响起了第三遍。马蒂亚斯半个月来第一次走出了监牢的大门，突如其来的明亮光辉一下子刺痛了他的眼睛。
　　身边的狱卒听见他咕哝了一声，他还以为这个可怜的犯人终于祈祷，其实那只不过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与此同时，胜利广场上的人群越来越多，他们蜂拥在刑台前，因为踩踏而互相辱骂，因为拥挤而汗流浃背。大部分人都开始诅咒政府的工作效率，还有些人开始诅咒上帝。

　　****

　　犯人终于被带了上来。奇怪的是，他的头上并没有套着黑色的面罩，甚至连他的脸色都是那么平和自如。那犯人的目光扫过不解的人群，他可有多么英俊啊，站在近处的几个女人甚至不约而同的脸上一阵发烧。
　　神父站在刑台的另一端，穿着一尘不染的黑色法衣，雪白的圈领浆洗得又直又平。他用戴着宝石戒指的手从怀里掏出表来看了看时间，整了整头上的灰发，拿着十字架走到那罪人的面前。
　　“以吾主之名——愚昧的凡俗之子，俗世的迷途羔羊啊，尔若忏悔，必将得救。”
　　这本是例行的仪式，只有在死前忏悔的人，才被视为真正的基督徒，才能在死后被埋入教堂的墓地。可那罪人却轻轻的、无比坚定的摇着头：
　　“不，我不需要忏悔。”他说。

　　围观的人群中沸腾起来，人们多么讶异不解；他们喊着叫着，惊慌失色，议论纷纷。
　　神父轻咳一声：“你若不愿忏悔，带着你的罪赴死，必无法得到安眠。”
　　罪人又摇一摇头，唇边漾出讽刺的冷笑：“你若稀罕，就留给自己好了。我说不悔，便是不悔。”
　　人群愤怒了，有人将一块石头扔上了刑台。“绞死他！快绞死他！”他们的嘶喊直冲云霄。

　　马蒂亚斯•德里奥毫不动容，他别开了脸，拒绝亲吻那镶金嵌银的十字架。
　　“够了，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你所代言的上帝我一点都不稀罕。”

　　***

　　就在这时，广场的另一边突然骚动起来：开始只是小小的推挤，渐渐越扩越大，最后整个围观的人海从正中劈开——就像传说中的摩西分开红海——在那中间，一个穿着黑衣女子策马而来。

　　马儿一直走向刑台，那女子侧坐在马鞍上，穿着黑色丧服，戴着长及脚踝的黑色的面纱，谁也看不见她的面貌，人群、刽子手、神父和待死者，人人都在望着他。
　　——这一天之后，每一个人都信誓旦旦的说，这个女人到来的时候头顶光环，踩着云霞。

　　她勒住马，马儿啡啡一声长嘶，以蹄刨地，停在了台下。

　　“罪人！我来问你，你是否认罪？你是否忏悔？”那女人喝道，声音有如泉水一般清澈而泠洌，顷刻便浇熄了人群的愤怒和狂乱。

　　奇迹发生了！那冥顽不灵的杀人犯和渎圣者，那被魔鬼迷惑了心窍，已无可救药的可怜人竟然双膝跪地，他大声回答:：
　　“吾主在上，罪人在此，我愿忏悔！”

　　人群再一次鼎沸：“报丧天使！”他们喊道，“神哪，黑天使降临了！”

　　***

　　那女子从马背上下来，一步一步走上刑台，她站在待死者面前，从黑色的面纱下面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手上拿着一尊怀抱婴儿的圣母像。
　　马蒂亚斯•德里奥望着这只手，他突然明白了，他闪电般抬起眼来，不可置信的望着面前的女人。那女人沉重的、近乎颤抖着点了点头。

　　泪水突然从马蒂的眼中流出，欢喜、伤心、爱和骄傲，他无法表达自己的情感，他只觉得自己的怀中突然涌出了一眼甘泉，那些饥渴、那些贫穷、那些愤怒、那些恐怖和绝望，那些自他出生时便萦绕不去的诅咒突然间荡然无存。
　　——于是他俯下身去，把颤抖的嘴唇贴在那尊雕像之上。

　　“……我想建立自己的王国，我是国王、你是女王——不管我说了多少谎，只有这一句是真的，我绝没有骗你。”
　　在四周无限的嘈杂和混乱之中，在观众们的歇斯底里之中，他轻轻说着——不管她是否可以听到，他必须说出来。

　　然后，他听到了她的回答——那一天，整个胜利广场的数万人都听到了她的回答。

　　那黑衣黑马的报丧天使，高举着圣母和圣子之像，大声念诵着圣书上的话：

　　“圣心在神，必得宽恕——”

　　***

　　马蒂亚斯•德里奥死在公元一八八一年二月的第一个星期日。
　　他闭上了双眼，看到了夕阳下如血的潘帕斯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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