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非主流太监主视角短篇。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复仇虐渣 正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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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简介:短介绍

立意:立意待补充

  总点击数: 6205   总书评数:33 当前被收藏数:164 文章积分:14,190,943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纯爱-架空历史-爱情
  • 作品视角: 主受
  • 所属系列: 无差短篇
    之 【太监】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10975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已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本文包含小众情感等元素,建议18岁以上读者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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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寒雪

作者:书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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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寒雪



      楔子

      天将过秋,清晨的气候更冷下一层。内侍省、入内内侍省两省都知——大太监薛长英从一个极不安稳的梦里醒来,睁开眼是内班院沉闷的书房,外面的竹节刚好敲下寅时。

      徒弟甫儿捧着铜盆推开书房的门,恭禀:“师父该入宫了。”

      “昨夜里圣上身边不是你当值,内侍省也没见着你,你跑哪儿去了?”薛长英整了整袖扣,拖长了声音问。

      甫儿拜了一拜,“回师父,昨夜里皇后娘娘下手了,徒儿跟御花园看着皇后娘娘宫里的人将一麻布口袋按进了荷花池子,之后急匆匆走了。”

      薛长英手上动作顿了顿,“柳贵嫔没了?”

      “正是。”甫儿见薛长英理好了,乖顺地端着铜盆走到他面前。

      “倒比我预料得还要快些。右相有皇后这么个女儿,真是可惜了早年一番铺陈……”薛长英就着盆里的水洗了脸,一边擦手一边吩咐:“先去荷花池子里把人捞出来,做好了就放到该放的地方去。皇后临盆的日子也就这些天,万不要惊扰娘娘。圣上连日为右相一党左右政议一事颇为头疼,三王爷的人近来也常常与右相杠着,这消息在圣上那边也暂且掩着罢,把要紧的都做好,出不得差错,事毕去看看三王爷今晚在何处,来报与我知道。”

      甫儿恭恭敬敬应了。

      壹

      底下的人报说三王爷今夜在城南的勾栏里听姚玉京唱曲子,薛长英踏着夜色走上勾栏的木梯时,台上的姚玉京正在唱一首《钗头凤》。

      场子正中一个穿着深蓝色蜀锦长衫的老爷子打着拍子跟唱道“错、错、错”,听得很是入味。薛长英脸上堆满了笑,毕恭毕敬地走上前给老爷子打了个礼:“奴才给三王爷请安!”

      三王爷一见薛长英,一双略有凹陷的眼睛霎时精光毕现,却在接触到薛长英的时候瞬间弯成一个和蔼的笑,一边把薛长英捞起来一边热情地说:“这不是两省都知薛公公嘛!来来来快看座,真没想到还能在勾栏里撞见薛公公这大忙人,老天爷是见本王清静久了,好派你来叫本王眼红一番。”

      薛长英由得三王爷将自己拉到旁边坐下,陪着笑道:“实为姚玉京芳名远扬,奴才这粗人也是悄悄赶来看个热闹,不想惊扰了三王爷的雅兴,奴才这厢得罪了。”

      “什么得罪!”三王爷拍着腿笑,“公公在圣上面前一直是红人,早年匡扶圣上登基,如今替圣上分忧,堪堪二十八九的年纪便当上了两省都知操劳大内之事,比起本王可是功劳大了去了。能和公公一起听曲儿,本王高兴还来不及。”

      薛长英拱了拱手,“奴才碌碌之人,幸得圣上垂悯,方能奔走御前不负皇恩,卑贱之身怎能与王爷并论,王爷真真折煞奴才。近来听说王府里开了不少名贵的花,王爷闲若云鹤,才是羡煞旁人。”

      三王爷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叹道:“前几日也正想在院里挑一盆千日红给公公送去,不巧三日前右相来要了盆最好的去送了皇后娘娘,各宫娘娘选了些去,如今院子里开得上好的也就只有一盆孔雀昙,看着委实不错,本王择日便派人给公公送去。”

      薛长英连忙起身谢礼,“奴才多谢王爷抬爱。”

      三王爷笑睨着他:“要说那千日红本也该给当官的男子才叫好,可右相偏只要讨‘长开不败’的意头送给娘娘。按我说来这孔雀昙才合女子,虽昙花只一现,可比起千日红就美太多了……不过这送男送女的,公公你……当然也不介意,换了旁的人在,许是要和我拉扯一番才作罢。”

      薛长英听出了最后那一丝折辱太监的意味,却也毫不发作,仍旧笑盈盈地道了句“奴才岂敢”,接着便在姚玉京一声声凄婉的“莫、莫、莫”里又坐了下来。他闻着额这勾栏里纸醉金迷的胭脂酒气,再一想昨夜天家皇宫里悄无声息就没了个贵嫔娘娘,原本二十年来早习惯了旁人对阉人的打趣,此时却有些不明白了——

      这世道上人都不曾算作人,是男是女又有几个要紧?

      贰

      谁又想要做太监呢?

      若说是为过活,那薛长英幼时在瓦肆赌坊里扫洒得也挺好,不过是月钱苛待了些,客人打骂多了些,可身子总归还完整,若不是死了没用的爹,他娘也不会把他卖进宫来净了身。可他后来觉得,实则净了身也好,再不会担心怎么挣钱让家里揭开锅,也不用再做讨媳妇的梦,最大的好处便是每月的月俸实在比宫外高了许多。

      在宫里需要担心的,只是你今日领的月俸明日有没有命花掉。当年先帝废太子前,宫里默不作声地少了不少人,薛长英也差点没了性命,幸亏进宫时领事的大太监安乐公公早年见他是个好苗子,便暗中引了当时不受宠的六皇子救了他。后来他就跟着六皇子,扶着六皇子成了如今的圣上,自己也成了内侍省都都知和入内内侍省都知,这一刻回顾过去,一切真如云烟一样。

      薛长英摇了摇手里的茶水,在婉转花腔里抬眼看了眼窗外的月亮,心想:

      怎么就快二十年了?

      仨

      勾栏外送了三王爷,薛长英坐着轿子将将回了内侍省,都还没跨入内班院的门槛,就被甫儿请进了宫去,说圣上有要事找。

      圣上在御书房看折子,抬眼见薛长英进来打礼,笑着问今日没见着他,是去哪里逍遥了。薛长英回禀说去酒楼听了姚玉京唱《钗头凤》,真真人美曲妙。

      圣上眉头抬了抬,“倒是听说三皇叔很喜那姚玉京唱曲,未曾想你也喜欢。”

      薛长英恭敬地说:“奴才粗人,不过听个稀奇,哪比得上三王爷。”

      圣上笑了一声,“罢了,今日朝上吏部尚书举荐杜范为左相一事,你怎么看?”

      薛长英想了想,开口道:“奴才以为不如应允吏部,用杜范为左相,吏部是三王爷的人,如此既卖了三王爷人情,也好打压右相的势头。”

      “那岂不是中了三皇叔下怀?”圣上微微皱眉,“右相一党尚且要跨过宗室才危及帝位,而三皇叔在先帝之时就已有不臣之心,此番让三皇叔控住了左相,今后右相一垮,朝中大权岂非旁落?”

      薛长英默了一默,道:“三王爷羽翼尚未壮大,今后圣上总有机会将其一并铲除。”

      圣上奇怪薛长英今日为何给三王爷帮腔,不待说话,甫儿便来报说皇后娘娘今日惊了胎气羊水破了,现下太医院正备了东西准备接生。

      “摆驾皇后宫里,”圣上连忙站起来。

      甫儿退让到一边,低下头又禀道:“圣上,方才西宫里来人说柳贵嫔自午膳后就不见了。”

      圣上脚步一顿,下意识就对薛长英挥挥手:“长英你带人去找,务必快些找到。”

      肆

      薛长英领着人来到皇后宫里的时候,满堂静悄悄的。前厅里太医跪了一地开,伏在地上,圣上正抱着用金纹布裹着的婴童,沉默地坐在正中。薛长英走上前默默地跪下,圣上抬眼见他来了,慢慢地说:“长英,朕盼了九月的皇子,竟是个死胎。”

      薛长英摆了摆手让旁的人都出去了,厅里一时间只剩他与圣上。

      圣上长长叹了口气,声音满是苍凉,“当年害了废太子一家罹难,这祸事终归还是要还到我头上。”

      薛长英道:“圣上节哀。圣上正是心慈,才久久惦念此事。当年废太子贪污受贿瞒上欺下,所遭之罪皆是罪有应得,圣上只是将那些不干净的事抖落了出来,将太子一家赶尽杀绝的确凿也是奴才,一切和圣上并无关系,都是废太子咎由自取。古来宫中常有皇子夭折,想必帝王贵气不是每个皇子都受得起。圣上也要宽心,小皇子如今没了,今后也还会再有的。”

      圣上叹了口气,问:“柳贵嫔可找到了?”

      薛长英回禀:“尚未,如今就差皇后娘娘宫里没找。”

      圣上抬手揉了揉眉心,很是头痛,“你带人随便找找就是,柳贵嫔一向不喜往皇后宫中来,想来在这里也找不到。皇后才历了悲痛,不宜被打扰。”

      薛长英应了,默默退出了前厅,跟门口的甫儿使了个眼色,“仔细着找找柳贵嫔,别扰了皇后娘娘。”

      小太监和皇城司的侍卫四下散开去找,不出一刻钟,西厢头里传来一声惊呼。

      薛长英由甫儿搀着走进西厢里,只见凄清的月色和皇城司火把的光照隐约中,一个没胳膊没腿的人泡在青瓷缸子里,被皇城司的侍卫从屏风后拖了出来,血淋淋地摆在屋子正中。

      “是……是人彘!”外间的人见了这惨象,不知是谁吓得高叫一声,当即两个宫女昏了过去。

      薛长英仔细瞄了一眼那人彘头上的珠花:“这不是前日圣上赏给柳贵嫔的海棠钗子么,这样说来……”

      他用雪白的锦帕掩着嘴咳了咳,吩咐甫儿:“去告诉圣上,说柳贵嫔找见了。”

      伍

      薛长英也很难说圣上看见柳贵嫔的人彘时是怎样一个神情,是惊,是怒,是哀伤,或者有些绝望。

      天子也是人。圣上君临天下,有时却连一个相好的女子也护不住。

      这柳贵嫔是在皇后有孕时被选来填充后宫的,在十几个新娥里脱颖而出,很得圣上恩宠。皇后常向薛长英问起那柳贵嫔的事,薛长英只有样学样地细数了圣上如何大把赏赐给柳贵嫔,也顺带展望了一下——或许皇后临盆不久,柳贵嫔也能给宫中添个小皇子呢?

      几次三番下来,皇后果真是下手了。他薛长英不过是添了点后事,算不得过分。

      薛长英眼看皇后被宫女扶着也踉跄来了西厢,一张脸的颜色比身上的中衣还白。他忽然想起这皇后进宫来时是个多妍丽娇俏的女子,全不似如今这样说话也要哆哆嗦嗦地:“圣……圣上,这,这不是我做的……”

      “人赃俱获,如今你还要如何抵赖?”圣上斥责她,声音都在颤抖,“一宫皇后,一国之母,竟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也难怪生子夭折,这都是你做下的罪孽!从前你宫里隔三差五少了个宫女太监,后妃不断小产,朕早已有所怀疑,可长英处处为你留情,朕念及夫妻一场,从未发落于你,你倒好,如今也学起了高祖皇帝的吕后,做起了人彘来!”

      皇后本就才分娩,此时受了这般惊吓,早已瘫在身旁的宫女身上,眼泪扑簌簌流下来:“臣妾冤枉,臣……臣妾这次真的……”

      薛长英见圣上有些摇晃,连忙上前搀住,“圣上保重龙体。”

      圣上缓过一口气来,紧紧掌着薛长英的手臂,下旨道:“中宫失德,现褫夺皇后封号,将废后打入冷宫……永不复立。”说罢由薛长英扶着,转身往厢外走,径直经过跪倒在地痛哭的皇后,穿过中庭,不经意瞥见亭子里放的一盆千日红。

      “千日红……”圣上凉凉地笑了一声,“皇后便是仗着右相势大才敢如此恣意妄为……长英。”

      薛长英应了一声。

      圣上下旨:“明早传旨:右相养女无方,责停三月月俸,闭门思过一月,不用上朝。”

      薛长英领旨。

      陆

      听政殿里右相的位置才空了两日,三王爷的孔雀昙就送到了内班院薛长英的跟前。送花来的人说这昙花前日夜里开过又谢了,红得像血一样,虽只一现,却也煞是好看,不过如今过了花期,再要看见便须等来年了。

      “师父,这三王爷的花来得蹊跷,若叫圣上知道了,会不会觉得是我们扳倒了右相,三王爷送礼来答谢?”甫儿看着那花叶,很是担忧。

      薛长英吩咐:“你着人把年初得的那盏珊瑚雕给三王爷送去,再将这昙花送去圣上书房里,朝南放,可通心气。近来宫中事情不吉利,你办事也仔细些。”

      “徒儿明白。”甫儿醒事,抱上昙花出院去了。

      薛长英看着他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招来近侍:“三王爷在城东那处别院办得如何了?他那些手下的名册可有拿到?”

      近侍道:“薛公公您的产业已兑换现银与粮草数百石,与金银玉器一并放入三王爷那处别院了,三王爷手下人员与您查到的□□不离。下官已在各处安排了人证与物证,只待薛公公一朝令下,便可成事。”

      薛长英点了点头,“三王爷这边齐了,圣上那边防备如何?”

      “自圣上用杜范为相后,似乎开始防备我们的人,如今要我们杀圣上的内侍,怕不容易。”

      “罢了,”薛长英拂了拂袖子,站起身,“那个内侍我自己来,你只管好那些人证物证不要提前走漏风声,以免三王爷起了疑心,坏我大事。”

      柒

      月华正浓,薛长英循着路行至大皇子府里,听下人说大皇子在后院读书。

      薛长英免了下人通报,靠在后院的廊柱上见大皇子捧着一本《左传》,笑道:“若宫里的太子也爱读书,奴才送的礼也不会花那许多银子了。”

      大皇子转身见是他,也笑了,拍了拍身边的栏杆让他坐:“薛公公来了,近日宫中事杂,我以为你没空来我府里。”

      薛长英坐下,叹了口气:“大皇子如此抬爱,奴才不来,岂不是没良心了。”

      “没良心的便是我才真,事到如今你帮我与父皇许多,我却从未回报与你。”大皇子慢慢将书放在一旁,叹息着想起往事,“当年若不是你打听了先帝爱微服去瓦肆听戏,每个月抱我偶遇,先帝便绝不会喜爱我,任凭我如今再爱看书也终究不会被父皇看重,迟早会被皇后逼死……不过,我给皇后添了个没命的娃娃,你又给她添了个没手脚的姐妹,如今这皇后移去了刑部,是翻不得身了。”

      “你父皇心慈,你倒是出落了好脾性,冷情得很。”薛长英拿起大皇子放下的书,正是“恶不去善”这页。

      大皇子嘴角弯起一个凉凉的弧度,“曾经或还后悔过,后见了母亲与宫里相继的是非,又看见冷情的好处,便再不后悔了。就如你十年前教我的,父皇心慈,是如今归天下的根本,可我不能心慈,如此才能做稳天下的皇帝。”

      薛长英听了,点了点头,“之前奴才教了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也教了你做人做事少带真心,那如今便再教你一件事。”

      大皇子慢慢转过头看他。

      薛长英淡淡地说:“有时候,人要学会疏远快有麻烦的故人。”

      捌

      薛长英站在御案旁恭顺地研好一台上好的徽墨,清松的墨香就盘绕在御书房里,和着昙花叶子的香气,静人心神。

      圣上扣上最后一道折子,揉着眉骨问:“岭南赈灾粮饷迟迟未发,明日要派个人去督查督查,长英,你觉着何人能够胜任?”

      薛长英低着头说:“奴才私以为大皇子足以胜任,虽大皇子年纪尚轻,可经去年督考一事已有历练,如今岭南人心慌乱,皇子可表天家垂悯,总还是比官员好的。”

      圣上听罢,点点头,叹口气,“朕还光想着官员去了,却忘了自己还有个懂事的儿子……长英啊,还是你想得周到,那就让大皇子去。”

      “奴才愚钝,是圣上英明决断。”薛长英笑着说。

      “你若愚钝,这阖宫上下聪明的还有几人?”圣上舒了口气,不经意看见南窗上放着的孔雀昙,便道:“近日除去早朝便很难得见到你,忙什么呢?”

      薛长英将圣上看过的折子一一收捡好,“回圣上,年关将至了,内侍省和入内内侍省都有很多杂碎事情,奴才没用,今日才大致收拾好了。”

      圣上轻轻笑了一声,“朕如今倒是常常怀念起从前的时光,那时朕还是个不得宠的皇子,你也是个落难的小太监,虽过得惨淡了些,却总归还有许多时间聚在一处,不像这七八年来你奔走内外,与朕聚少离多。”

      “难为圣上惦记,”薛长英手上一边淡淡收拾着,一边笑,“是奴才不知常伴圣上身边替圣上分忧。”

      圣上微叹了口气,目光在薛长英身上留了一会儿,又看向窗口的那盆孔雀昙,虽犹豫了一下,却也再度定下神来说:“朕看你是太忙了,早间便将入内内侍省的事交给张明替了。你近来兴许操劳过度,脸色也不见得好,晚些时候你便将牌子交给张明,回府好生歇一歇。”

      薛长英放下手中的物件,恭声跪谢:“奴才遵旨,多谢圣上恩典。”

      出御书房的时候,甫儿打廊子上跟在薛长英身后,紧张地问:“师父,圣上果然还是怕您和三王爷有牵连,现下是要剥您的权了?”

      薛长英从腰间扯下入内内侍省的令牌,交到甫儿手上,“如今交出去倒还好,尚且有功夫交代交代张明如何管事,张明也是个正派的人,今后也会站在圣上这边。不过此人虽可信,却也要防着,你今后在圣上身边需警醒些。去罢,将牌子拿给张明,让他在大内校文库里找我的印信和各式统录,看下来他就会明白今后怎么处事——”

      “师父!”甫儿拿着都知令牌急得一跺脚,四下看看,压低声音:“都这时候了您还不着急?”

      薛长英笑了笑,摆了摆袖子,“急什么,如今还不是急的时候。”

      甫儿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事,问:“师父您可知道,圣上身边那个崔福子许久没见了,今日实则是他当值的,早间我去后堂子里寻他不见,他可是……?”说罢,抬手在脖子上一划。

      薛长英把他的手给按下来,“今晚上你来替师父做件事,其余都别管。”

      玖

      入夜时,薛长英磨了一台墨,用毛笔在笺子上写下一个“定局已成”,轻轻吹干,封在了一个白色的信封里。

      甫儿打帘走进来,一边搓着手一边笑着说:“师父,院里梅花开了。”

      “年关了,能开的也只剩梅了。”薛长英把信封放在桌上,“甫儿,你替我将这封信送给三王爷。”

      “三王爷?”甫儿拿起信,“师父,圣上都已经——”

      “做了这事,其余的别管。”薛长英拿起雪白的锦帕擦了擦指尖的细汗。

      甫儿总觉得有不对,便想找个借口阻止薛长英:“崔福子不在了,今日我得回圣上身边当值,这山上王府和城里一来一回的,一定赶不上掌灯了……”

      薛长英将锦帕随手放在一旁,“我便是知道你赶不上掌灯,才非要你今日去。”

      甫儿心神不宁地走后,薛长英独自踱到院里。他抬头看院中那刚出的一树白梅花,微微香气扑鼻而来。

      也是如此容易地,他想起了今日听圣上说起的那些从前。

      从前,也可以说到先帝废太子之前,他还是太子宫中的洒扫,平时做事太机灵,其他的下人都不喜欢他。每月初太子招人在后院议事,不准下人靠近后院,宫女却作弄他,说后院落的梅花被人踏脏了,太子看了很生气,让他快去扫干净。他信以为真,拿着扫帚跑到后院,却正听见太子拉长了声音说:“……终归三月后的田猎,就是三皇子的死期。”

      他兀自还想镇定地逃回前院,却听身后那宫女明知顾问地:“薛长英你怎么在后院?太子殿下明明吩咐月初后院不许有人!”

      他心知这下是完了,为今之计唯有向三皇子告密寻求庇护,于是扔下扫帚就往太子宫外跑,身后传来太子一声令下缉拿他的声音。

      他知道逃脱是不可能的,三皇子早已成府住在宫外,他只是一个刚刚进宫的小太监,出不了宫,也入不了三王府的眼。

      可他还是跑过东宫的十里长巷,跑过清化门,跑过顺德大殿,宫门在望,却又在这时被身后的侍卫按倒在地,头上被套了一个黑布袋子。他被装进一个大箱子,拖出宫去扔进了宫墙外的护城河里。

      这辈子就这么完了。他挣扎着,却感到冰冷刺骨的水不断灌进箱子里时带来的恐惧,心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不,或许还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要出去!要报复这个皇宫、这个世道强加给他的所有不幸,他要把那些曾经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人统统踩在脚下!

      可终究……是绝望的吧。他知道,他出不去了。他将会和所有在这宫城中默不作声地少去的宫女太监一样,成为这高高宫墙下的一抔白骨,来年再不会有人记得。

      窒息中,他的意识已经快要模糊,像是在深海浮动的海藻,可偏偏这时,他感到有一个力道在将自己向上拉。

      ——有些吃力地,却十分坚定的力量。

      箱子的锁被打碎,盖子掀开,冬日的光线亮得刺眼,凌冽的风快将他的脸刮出一道道血痕。他冷得快要死去,抬眼间有一个穿着纹龙袍子的少年影影幢幢地晃动,而他咳着灌入腹中的水,再也打不起一点精神来逃跑。

      “醒醒……”那少年说着,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下意识想躲避那只手,少年慌忙解释:“你别怕,我是六皇子,是安乐公公说你被人戏弄落水了,我是来救你的。”

      他努力将眼睛睁开,眼前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十二三岁少年,眼中是纯真的热枕和真切的担忧。

      凄厉的寒风中,少年拍了拍他的脸,问他冷不冷。

      拾

      门外的嘈杂声音打断了薛长英的回忆。内班院的大门被一把推开,皇城司的侍卫带着禁军闯了进来。

      重重银甲后,是面若冰霜的圣上。

      薛长英抬眼看过去,见圣上束起的长发间已见了零星银丝,忽而发觉岁月还是给这个昔日的少年添了太多沉浮。

      而他恐怕不能再陪伴他了。

      他看见圣上慢慢抬起手,声音沙哑地下令:“给朕……拿下薛长英。”

      拾壹

      薛长英二十年来将无数人逼入了刑部大牢,自己却还是第一回进来。

      他想起那日皇城司的人逮捕他时所列出的“苟同宗室、谋危社稷、谄媚擅权”等六十多条重罪,不禁笑了笑,那倒是他曾强加在别人头上的罪名。

      命运实在风趣,偏偏要拿你曾经的得意,在你如今的落魄上撒盐。

      他想,现下圣上应该已开始彻查,他亲手写给三王爷的书信是个无法改变的证据,能证明他是三王爷同党的证据也早已一一伪造好,只待圣上一朝发现他在三王爷别院里放置的那大量物资,肯定他是为三王爷筹划谋反,便会将他藏在书房木夹里的叛党名单一一核实,与他薛长英一起处死。

      他薛长英何德何能,不过一介阉人,竟也可以有那么多人一起殉葬。

      而三王爷如今可能还未能清醒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薛长英怎么就变成了他在圣上身边安插的人?他以为最难对付的敌人怎么一瞬间就变成了自己最铁的盟友?

      他一定以为那一盆孔雀昙只会换来圣上对薛长英的怀疑和误解,最终逼死的人也只会有薛长英,却不知那一盆孔雀昙是将他自己推上绝路的引路花。

      薛长英布这个局,花了整整十年。从扶持右相的女儿当上皇后,获取皇后信任,到引新娥进宫,塑出一个柳贵嫔来让皇后嫉恨,用扳倒右相让三王爷掉以轻心——

      十年,他这不到而立之年的一生,三分之一的时光已无声而走。

      “薛公公。”牢门外有人叫他。

      薛长英抬头,见牢门外站着大皇子,牢役已被尽数支走。

      大皇子的脸色有些苍白。

      薛长英问:“大皇子怎在此处,此时不是应该已在去岭南的途中了?”

      大皇子峰眉紧聚,目光深刻地看着他,“薛公公,你今日这出……可算得太好。事到如今,你却还要拿命去搏三王爷落套?须知你就算让父皇误解你是三王爷的人,你就算是死了,三王爷也是天潢贵胄,终究还是不会被赶尽杀绝。”

      薛长英随手捡了一根干草,笑着折了一截,“如今三王爷想必已被下令禁足,不出五日便会被勒令软禁。奴才命如草芥,却换堂堂王爷囚禁终生,想来倒也值了。此番为圣上铺好了后路,右相势颓,三王爷没落,奴才纵然身死,却也无憾。”

      “你……”大皇子深吸一口气,眼眶渐渐红了,“你当真无憾?”

      薛长英想了想,“倒也不是,奴才本想这一回圣上会连带将太子废了,可圣上痛失爱子,又痛失爱妃,心痛之下竟给忘了。奴才无能,太子还要留给大皇子你自己收拾。”

      大皇子的话中带着颤抖:“可你怎就不能再辅佐我?为何父皇心慈却得你一世倾囊?为何你明明教了我十六年,却偏要此时抽身?你……你尚且才二十九岁,你的仕途才刚刚开始,你还可以掌事皇城司,还可外派监军,年事高了可供为奉祠,那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怎偏偏一心寻死!”

      “大皇子抬爱,奴才……受之不起。”薛长英叹了一声,“奴才死后,大皇子你……须用最大气力骄纵太子,太子来日一旦骄奢淫逸,便再无可能与你抗衡。三王爷如今由奴才帮你拿下了,来日你借刀将右相革除干净,大业便指日可成。若到了那一日……大皇子还有心,就在内班院那树梅花下,说与奴才听,奴才若有知,心里必然欣慰。”

      大皇子小声地应下了,一行清泪却倏地从眼角落下。

      薛长英转过脸,不去看他,“大皇子,你莫为奴才哭泣。当年你母妃顶替了原先的皇妃给了奴才她娘家的消息,对于圣上来说也不再有用处,为了让她把皇妃的位置空出来填个有用的女人,是奴才设计抖落了太子贪污一事加害了她父亲一家人,也是奴才……在她久病沉疴之时说服她自行了断的。大皇子,你母亲不是病死的,是被奴才给害死的,故此时奴才身死,你大可拂袖离去,只当死了个仇人。”

      大皇子拭了泪,鼻尖却还红,“你当我这么多年来都糊涂得不知道么……我知是你让我母亲断了性命,可母亲在我护身银锁中留与我绝笔,也让我知晓你许诺……若她死,你必然保我做皇帝。我虽心中恨你,却一年年见你全全将我护着,扶持着,故也敬你,若无你,父皇早被害了无数次去,又何尝会有如今的我,和今后那个皇帝……”

      “薛公公,”大皇子扶着牢房的栏杆轻轻地说,“你说过的话,我今后永远记着……如今,你便走好……他年我成大业,定去梅树下说与你听。”

      拾贰

      薛长英在阴暗的牢里不知第几度睡去,只听得甫儿的声音在外面唤着师父,便睁开眼一看,却真是甫儿来见他一面。

      甫儿还未有二十岁,脑袋瓜子却已很醒事,今后辅佐圣上虽尚有些勉强,却也叫薛长英放心了。

      “师父……”甫儿叫完这一声便哭出来,因才被查明了清白从牢里放出来,脸上都是行刑后的淤青,“您说您这何苦……当年您便是将圣上推了自己当皇帝也不是没可能,怎如今却要惹成这般下场……您留徒儿一人在这大内,可是真忍得下心么……”

      薛长英笑了笑,从干草垛上坐起来,慢慢靠到门边上,“王甫儿……你今后应该比师父有出息,只要别想什么做皇帝做大人的事……须知道权势这东西有时候……实则也没意思。师父这双手,这辈子是血水里浸过来的,自己都不记得这害过多少人的性命,不仅害活人……连死人也害,阴德阳德都损尽了。如今虽有良田千亩,家宅遍布,言令可号内宇,爪牙系于坊间,可害人终归害己,得到的也都会再抛出去……终归都带不走。他年论史,必然是一个恶贯满盈的宦官,下到黄泉,也是个丧尽天良的凡人……这死,实在也是解脱。”

      甫儿哭得抽抽搭搭地,“师父,再无话要……要嘱咐徒儿了?”

      薛长英想来想去,也确凿有一句,于是便说:“好生辅佐圣上,如此师父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

      甫儿诺诺地应了,哽咽着再说不出其他话,只能恭恭敬敬在牢外跪着,行大礼,磕了九个响头。

      薛长英听着那九声轻响,感觉那声音敲在心上,把这一世功名浮华和尘世苍凉都一一击打而过,念及光阴,疏忽流逝——

      原来,就如此……过了那二十年。

      终

      薛长英处斩那日,皇城司在内班院抄查薛长英家财,侍卫长发现薛长英所有家财与三王爷别院的家财数目完全一致,而薛长英的家财一夜之间尽数乌有,不知所踪。

      这个微雪的清晨,一骑快马奔入皇城,将一封抄查内班院时发现的薛长英绝笔交到了圣上跟前。圣上阅罢,又听了皇城司的回禀,思量下竟在一众大臣面前红了眼眶,大声命人快马加鞭阻止行刑,侍卫立即跳上马背往午门赶去。

      风吹落的梅花在夹道上被马蹄踏入泥中,来年又会成为梅树的尘料,让它们夏日在结满青梅。

      好歹还是香如故的。

      薛长英跪在午门高台上,想起二十年前与圣上初见时的光景,忆及当年的天家少年毫不犹豫地将纹龙棉袄脱下裹在那个被冰水冻僵的小太监身上,没有二话地将那个小太监背起来,带回了他冷落清秋的府邸,倏尔便笑了。

      他记得那时候京城的夹道上,开满了雪白的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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