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碧落

　　长歌·番外

　　<上>
　　长发染水，白衣狼狈，背影孤寂。
　　稀疏的月光点点滴滴倾漏下来，扶着冰凉的树干稳了稳神，我又继续往前走去，刚刚下过雨的树林中散发中一种阴冷的气息，脚下粘了水的树叶发出塔塔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诡异。
　　又向前走了一阵子，脚下微微绊了一下，我才喘着气停下来，抱着膝倚着一颗大树蹲下来，想到方才的事情，只觉得心中似是有万千棉絮，堵得难受。

　　“不要逼我动手。”
　　他这么说着，眼睛一直放在那人身上，满满的担忧。好像我真的会把那人怎么样似的。
　　漫天的大雨啊，是那样的大，从头到脚就那么浇彻下来，却一点都不觉得冷，所以我想这大约是先一步退出这场闹剧的人在为我难过罢。
　　可是有什么比我自己更觉得难过呢？
　　唯一相知相扶的好友因为那人被断肢而亡，喜欢了十年的人因为那人从悬崖上跳下差点死掉，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儿就是急着将江湖令托付给她带给那人，因为那人需要。

　　太宁六年八月，我以一种意想不到却十分狗血的方式出现在这苍茫帝国中，没有家人，没有朋友，辨不清方向，弄不清时辰。那时候的我，连帝国边境村子里的小孩子都不如，周围的一切突然陌生，我心里除了恐惧不安，再无他物。
　　拖着小小的身子，在边境的小村庄中几乎是流浪的一整个月，数不清第多少次饿晕在街头，醒来时却不是在以往那样的农家小院里，我至今都清楚的记得那个地方，屋顶很高，梁木雕花，一派富气。
　　心中正诧异，一张妖娆的脸冷不防的出现在我眼前，我愣了愣，藏在被子中的双手紧紧握着，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耳旁立刻就传来一声嗤笑，略带沙哑的声音中带着些不屑，“这就被吓到了？看来你也没有他们传的那样胆子大嘛，呵，看来我要去找别人了。你起来吃饱饭就走吧。”
　　桃花妖气的眼睛却偏偏长在一个男人脸上，又流露出淡淡的轻蔑，我看的愣了一下，在他离开之前，好像不受自己控制一样的，我听到自己问他：“你找我要做什么？”

　　原本正要转身往外走的男子，顿了顿身形，又重新转过身来，挑眉看着我，满脸的玩味儿，“啧，看来传闻有时候，也是正确的。”
　　停了一停，他突然伸出手来将我从床上拉了下来，他的动作太突然，我毫无防备，直直的栽下来正好跪在他面前，心中一团火气缓缓蔓延开来，我抬头对上他的眼，却惊奇的发现，他眼中已经全部都是欣慰的笑意。
　　“正好，我缺一个妹妹，就你吧。”他笑着，蹲下身来，捏了捏我的脸，便自顾自的说起来，“这里是碧落山庄，不过刚刚被屠了满门，已经没人了，我是许多年，本来是这里的少主的，不过我刚刚说了，这里没人了，我也就没什么身份了。本来我有爹娘和妹妹的，不过我刚刚说了嘛，被屠了满门……”

　　他说这话时，嘴角一直噙着一抹淡淡的笑——他似乎没有什么时候不是笑着的。
　　我心里自然也已经明白了他将我带到这里的原因，若是换作今日，我是宁可饿死在街头也不会答应他的要求的，但那时，我心中还充斥着对这个江湖的向往和期待，我还想看一看传说中的江湖，是不是真的像人们传说的那样，血雨腥风，快意潇洒。

　　“你是想把我帮你报仇吧。”我打断他的话，静静的看着他。
　　他一愣，又笑了起来，“不愧是我许多年的妹妹啊，即便你不想做也没办法，我看上的人，从来都要按照我的意思走这一生，所以你注定要背负起这整个山庄的仇恨，即便你之前只是一个不相干的路人，但从我就起你那一刻……”
　　“你太啰嗦了！”我被他吵的有些头疼，只好又一次打断他的话，“我也没说不同意啊。”
　　“你的意思是？”他有些稀奇的看着我。
　　我从地上爬起来，伸手在他嘴角按了一下，“你还是笑着好看一些。哥哥。”

　　<中>

　　背负起碧落山庄仇恨整整十年，我专研毒术和剑法，哥哥将我带到江湖中最有名的剑客李狗蛋那里拜师，还为我跪求了郁白河畔的毒仙古微风做师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长久，哥哥真的待我像亲妹妹那样，隔三差五就会到师父这里看我，无论我是在郁白河畔学毒，还是在蜀山学剑术。偶尔兴致起了，还会偷偷带我到城里去玩耍一番，然后我们一起到师父那里领罚。

　　十年中的第三年，我见到了一个人，那是江湖武林中三年一次的盛会，明安飞雪山庄热闹非凡。*（注意，下面要变画风了！）

　　我师父李狗蛋作为江湖名侠代表出席武林大会，我和我哥外加古微风一起去围观。
　　哥哥说，这武林大会，其实就是那些江湖高层人士撒欢相聚的盛宴，除了最后那场江湖坤令的争夺战，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我瞥了他一眼，“那你为什么还跟来？”
　　他眨了眨眼，笑道：“免费吃喝，干嘛不来？”
　　我一口茶水喷在古微风的脸上，古微风淡定的拿出手帕擦了擦脸，语重心长的教育我：“多情啊，遇事儿淡定，处事不惊，这个道理为师教了你多少遍了，你怎么就是记不住呢？”

　　古微风虽然自称是隐居在郁白河畔的江湖前辈，但他的年纪并不大，和日后那个叫我惦念了十年的人一样，他也是青年才俊的杰出代表。所以平日里我们不大像师徒，倒也有几分像兄妹了——谁叫他是我哥的挚友呢。

　　不过，我的剑客师父李狗蛋，倒真的是白胡子一大把了，没什么门派，但是有些大门派喜欢请他做外援，而且这些大门派都以请到他为荣，因为请到他，就代表着可以号令一半武林的江湖坤令就落入谁自家了。
　　但是，很不幸的是，上一届大会时，他败了。
　　据说对方是一个还刚刚年满十七岁的少年，所以今年请他的就不多了，只有几个小门派表达了意向，但被他委婉的推拒之后，便再也没有门派来找他了，于是他便又天天对着我叹气，骂那些门派忘恩负义。
　　我忍了两天，找了个借口跑去了古微风那里。直到今天再一次见到他。

　　但我们对于我师父李狗蛋并不是太感兴趣，我们只是好奇三年前那个将他打败的少年。我们提前打听好了，上一届的赢家要在最后一天才会出现与一路过关斩将的其他门派的高手进行最后的一搏。
　　早早的就占了个好位置，我和我哥还有古微风眼巴巴的等着那位传说中把我师父李狗蛋打败的少年出场。
　　午时刚刚过，日头没有了方才那样毒烈，但还是让人觉得昏昏欲睡，我伏在古微风的背上，几乎都要睡了过去，耳边突然响起一阵尖叫惊呼，与此同时，有人推了我一把，我吓了一跳，一边拿手揉着眼，一边下意识的往台上看去。
　　眼前还是模模糊糊的影子，那道如清风拂荷叶的声音却已经钻入了我的耳朵。
　　“倾覃宫叶晓，秦掌门，得罪了。”

　　揉着眼睛的手顿了一下，我拉过古微风的衣袂擦了擦眼睛，再一次抬眼望过去时，台子上早已经辨不出人形剑影。
　　我拼命的瞪大了眼睛，想要辨认出刚刚说话的是哪个，可台上那蓝黑交错的两道影子，速度实在是太快，我将眼睛都瞪得生疼了，也看不清楚。
　　我拍了一个古微风的肩，“小风师父，哪个是倾覃宫叶晓？”
　　古微风随手一指，“就是那个咯。”
　　随着他指的方向，我看到的依旧是两团交错的影子。
　　我顿时有些急了，“到底哪个是啊？”
　　古微风眼睛并没有从台上离开，顿了好一会儿，台子上两个人都已经分立站好了，他才又指了一下，“呶，蓝衣服那个。”

　　我再一次抬眼看向高台，台上蓝衣少年正向着趴在台上的黑衣人拱手，清风拂荷叶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秦掌门，承让了。”
　　他的话音刚落，我哥便轻声嘀咕了一句：“原来他就是叶晓啊，完了，输定了这次。”
　　“你又做了什么丢人的事儿了？”古微风瞥了他一眼，微微皱了皱眉。
　　我哥讪讪地笑着，“上次和唐画锦打赌，倾覃宫的宫主是个娘炮。”
　　“赌注呢？”古微风问。
　　台上谢盟主正在移交江湖坤令，叶晓也才刚刚转过身子来，我这时才彻底看清楚了他的样子。
　　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呢？

　　那张脸那笑容那举手投足间的神态，怎么会有两个如此相像的人？还是说……
　　脑子中一道闪念，当初来到这里的情形在尘封了三年多之后，渐渐的清晰起来。
　　明明是三个人在一起的，明明都握着那块玲珑配，没有道理到这边的就只有我一个，只是一直以来，我觉得只有我一个罢了。

　　我就这样陷入沉思当中，直到武林大会结束，也没有从沉思中醒过来。

　　<下>

　　碧落山庄的血仇，结束于我十七岁那年。
　　那是我第一次那样杀人，手中剑都砍出了缺口，洒出的毒粉将手指侵染的发黑，眼前全都是血红，大片大片的血红，粘在我的头发和脸庞上，鼻间充斥的血腥味儿直到第三天才完全消散开去。
　　一切结束后，哥哥看着我们六个人，竟然哭了。
　　哦，忘了说了，那次武林大会之后，哥哥组建了一个杀手组织，成在九月，故名九月。也不晓得他是从哪里找来五个厉害的小姑娘，也不晓得他是用了什么法子骗了人家加入这场复仇行动，但这个算上我才只有六个人的组织，就这样成立了。
　　后来同她们熟识了之后，我曾问过是什么原因让她们加入了这样一个杀手组织，毕竟她们每个人的家世，都足够显赫，完全没有理由因为生计而加入。
　　音然姐姐说：“多年大哥那双眼睛，让人看了，都不忍心拒绝他的任何要求。但你绝不能爱上他。”
　　缇语姐姐说：“他说可以让我成为最厉害的人，不过主要是因为他长得好看。”
　　阿荨姐姐说：“他有钱。”
　　小离姐姐说：“长得好看又有钱，最重要的是，人超级温柔，暖暖的很贴心。”
　　阿央说：“难道只有我是被骗来的吗？”

　　我也曾问过哥哥，依照这些年来我们的实力，原本早就可以将仇家灭掉了，为什么非要等到十年后才动手。
　　哥哥回答：“古语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是君子。”

　　在碧落山庄的事情结束后，哥哥给我们发了遣散费，要我们各回各家。正好我前些日子刚刚在江湖总报谋了一个堂主的位子，便打算和缇语姐姐一同启程回帝京。
　　临行前夜，七人醉酒，我这才知晓了一个秘密。
　　当初哥哥曾说，他的家人都死了，父亲母亲妹妹，无一幸免。所以他才找我来，让我代替他的妹妹来为整个碧落山庄复仇。
　　而此次酒后真言，我才知道，原来阿荨就是他的亲妹妹，这些年来，他将我带在身边，只是怕那些妄想斩草除根的仇家伤害到阿荨。
　　我不会喝酒，他抱着阿荨痛哭的时候，我就在一旁默默的吃肉，阿央拍着我的肩，目光中带着同情怜惜。我冲她笑了笑，继续吃肉。

　　第二天清醒过来，哥哥对昨晚的事情绝口不提。我突然就不想回帝京了，正好阿央说有事儿要去一趟贡海城，我便一同跟了去。正是在贡海城，我见到了两个人，一个陪伴了我的冷清，一个扼杀了我的爱情。

　　到达贡海的第一天，阿央就告诉我，“贡海七烟阁，俗称中原小毒门，若是有兴趣的话，可以去参观一下，我可以给你求个入门的人情。”
　　我瞥了她一眼，“我堂堂江湖总报的堂主，想进个小毒门还用你来求情？”
　　阿央拍了一下脑袋，“啊，我忘了，柳堂主，啧啧。”

　　站在七烟阁的门口，我翻出总报的铭牌，还没有来得及上前递过去，便瞥见门内走出了一个人，眉眼淡薄，面目如善。
　　见到他的第一眼，一个近十年没有喊过的名字脱口而出，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江励！”
　　他愣了愣，脸上突然露出惊喜的表情，这让我确定了我没有认错人。
　　我不知道江励这十年是怎么度过的，但我们总算是重逢了。

　　他将我拉进七烟阁内，带我去到后面的凉亭中说了整整一个上午的话，我才弄明白，他如今竟然已经是这七烟阁的少主，外面人都喊他段晖。
　　我笑着拍他的肩，就像十年前那样，“你们都过的不错嘛，一个宫主一个少主，敢情就我最落魄啦。替人家背了十年仇恨不说，前几天才刚刚在总报找了份差事。同样是穿过来的，怎么差距那么大呢？我不服！哼！”
　　江励哈哈大笑起来，“明明是人品问题。”
　　我伸手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友尽！”

　　又打了会儿趣，江励问我：“三三，听你刚刚的意思，是见过沈烨了？”
　　我板着手指头算了算，“恩，第一次见大概是六七年前了吧，上次好像是三天前。”
　　“那他有没有认出是你？”江励问道。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我每次见到他都没露过真面目，估计他认不出来。”
　　江励又笑了，沉吟了一会儿，他说：“这几天刚好我有空闲，我们去找他问问情况吧，虽然这里挺好的，但毕竟不是我们的家，还是找到玲珑配回去比较好。”
　　我同意了。

　　第二天，我与江励出门买馄饨，在七烟阁隔壁宅子的门口，我见到了缇语姐姐的哥哥——那个名满天下的萧阁主，还有他身侧笑的一脸灿然的女孩子，谢氏第十七代嫡女，谢长歌。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这个女孩子同沈烨，也就是叶晓的关系，竟是那样的亲近。

　　与江励一起急匆匆赶到倾覃宫，叶晓正在见客人，我们在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等着叶晓的接见。终于等到了叶晓空出了时间，进了倾覃宫那鎏金的大殿，我和江励对望了一眼，冲对方做了个鬼脸，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叶晓不知道我们为什么突然笑，表情还有些茫然。
　　“沈烨。”我喊了他一声。
　　他脸色震惊的神色一闪而过，却很是谨慎的盯着我和江励。
　　半晌，才试探着询问出声：“三三？江励？”

　　我和江励几乎是同时松了口气，他还记得。
　　然而我们并没有高兴太久，因为沈烨说：“我知道你们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但是，我不想回去了。”
　　“为什么？”江励问。
　　沈烨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爱的人在这里。”
　　他这一句话恍若惊天雷，我突然就觉得很委屈很难过，压抑了这么多天的情绪，终于被这句话触发了轮盘。
　　我拉过江励就往外走，然而江励却将我拉住，他盯着沈烨，一字一句的质问，“沈烨，你这样做，对得起三三吗？你这样，对得起她吗？”
　　沈烨笑了，“十年可以改变的东西太多，感情又算得了什么？”
　　这次是江励拉起我往外走。

　　但我们始终没有闹到太僵，沈烨虽然不想同我们一起回去，但他表示可以帮我们一起寻找玲珑配。
　　这一找，又是三年。
　　三年里，江湖风云变幻。那位名满天下的萧阁主亲手手刃自己的挚爱，那个女孩子大难不死又重出江湖。江湖中每件大事儿，都经我的眼，三年来我对整个江湖了如指掌，哪怕是哪位大侠家的猪什么时候下崽儿，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然而玲珑配却一直没有消息。
　　就在此时，沈烨那边却出了事情。
　　我不顾一切前去救他，却还是晚了一步。
　　后来，我在郁白河边发现了重伤昏迷的沈烨，他怀里还揣着江湖令，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托我把江湖令带给谢长歌。

　　我放心不下沈烨，托了江励前去。
　　然而江励离开的第五天，他的死讯便已经传遍了整个江湖武林。
　　我愣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决心丢下沈烨前去为江励收尸。
　　看到江励尸体的那一瞬间，我觉得有些崩溃。
　　无论在哪个时空，江励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可如今尸首异处断肢残骸。
　　前来报道新闻的总报的小弟子告诉我说，“堂主，听说段少主是因为谢二小姐背叛了本门，所以才……”
　　我抖着声音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小弟子回答：“段少主把三令都给了谢二小姐。”

　　三令！呵，我就说，若只是江湖令，怎么会这样？江湖令本来就不在那群人手中，哪里谈得上背叛呢，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七日后，我一身白衣为江励。
　　在他墓前坐了半个时辰，天上突然落雨。
　　很快，我就被淋成了落汤狗。
　　我在想，江励，我到底要不要去为你报仇啊。

　　我还是去了。
　　临南侯府，大雨倾盆。
　　谢长歌的无辜，阿央的制止，沈烨的呵斥。
　　我的绝望。

　　倚着咯人的大树，我回忆完这几乎可算作凄惨的十三年。
　　突然觉得，什么玲珑配，都无所谓了。
　　最好的朋友死了，曾说陪我看尽繁华的人变心了。
　　全都是虚情假意。
　　这个让人绝望的世界。
　　这个罪孽深重的江湖。

　　或许，我的一生，也该结束了。

　　“姑娘，你怎么了？”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温和的问候，带着隐隐的担忧。
　　我转过脸去，却见一张覆着半块银色面具的脸。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