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爸]白狐

　　许多许多年前，它是长白山上的一只小白狐。
　　在它母亲死去的那个冬天，它还没有学会捕猎。一个入山的年轻剑客，把冻僵了的它抱在自己怀中，走出了冰天雪地。
　　于是，它醒来，有温热的米汤被灌进它的嘴里，它抬起眼，看到了它生平所见的第一个人类。
　　它还分不清男人女人，只觉得，那一定是它所见的，最好看的一张脸。
　　温暖得，想要靠近。
　　于是，不假思索地，它舔上了他的手指。
　　那人惊讶地停止了动作，随即笑得更加温暖。
　　他是热的，它想。

　　它随着他回到了他的故乡。
　　什么样的城，才会取名叫荒？
　　它不在乎。
　　耳边那些吱吱喳喳飞过的鸟雀说：“那个不识货的傻瓜，才不知道自己抱着的是上古灵兽九尾白狐。”
　　它也不在乎。
　　它只记住了那个有着好看笑容的男人的名字，叫萧振岳。
　　他对它说：“这里是我们的家。”

　　它一天天长大。
　　他的笑容，始终温暖如昔。
　　只是它渐渐找到了可以形容的字眼。
　　他的笑，便是那春之和风，冬之熙阳。
　　他会揉着它的脑袋说：“你怎么还是那么浑身冷冰冰的，一点也不像其他狐狸。”
　　它的确不像其他狐狸，它是上古灵兽，天生冰骨，只要熬过了最脆弱的童年期，自可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长生不老。
　　他还是掐着它的后颈喃喃：“你说，你会不会一直陪着我，然后就有天突然会开口说话，能变成人……诶呀呀，会不会变成漂亮的狐狸精勾引我啊~但是你是公的呀……哈哈哈~”
　　它撇开了头。
　　怎么可以把它这种仙兽和那些修旁门左道的媚狐相提并论。
　　但是，是的，有一天它会开口说话，有一天它会变成人形。
　　而且，它会陪着他，一直一直。

　　他出了一趟远门，整整三年没有回家。
　　在第一年春天的樱树旁，它随着漫天红英散开了灵体的九根尾巴。
　　在第二年夏天的荷池边，它对着盛开的荷花吐出了第一句人语。
　　在第三年秋天的长竹下，它披着银色月光看到自己作为人的身体。
　　可他都不在。
　　他回来时，它还来不及告诉他我可以变成人了。
　　只看到他带回来一个女子，丽若仙姝，倾国倾城。
　　而且她讨厌它，因她是被二房狐狸精赶走的正室女，而它，是只狐狸。
　　于是他摸摸它的头，对它说：“你不要靠近她。”
　　那三个月，他几乎都寸步不离地陪着她。
　　它远远地看着，他看她的时候，脸上笑得的那真心的温柔，好像要滴出水来，流到很低很低的地方。
　　冬阳和春风会滴水吗？
　　不会。
　　它想，那样的神情，真不适合他。
　　它只要他，还是如往昔那样笑着，就好。
　　那就够了。

　　三个月后，女子离开了。
　　他的眼中有了愁绪。
　　他望着远方笑的时候，还是温柔得像要滴水。
　　而它觉得，那水一定是苦的。
　　汇集成海。
　　它把爪子搭在他的脸上，他却不睁开眼看它。
　　只是把它抱得紧了一点。
　　“小狐狸，你会一直一直陪着我的吧。”
　　我会的。
　　“什么都不要改变，和现在一样，什么都不要改变，一直一直这样下去……多好……”
　　它的鼻尖，是他濡湿的眼睑。
　　它想，如果，那就是你的希望。

　　又一年，月满中庭的时候。
　　他收到信，说她有了爱人。非君不嫁，生死相许。
　　他哈哈大笑两声，饮得酩酊大醉。
　　“小狐狸，你不要走……终究只有我们两个，只有我们两个……”
　　他喃喃。
　　它想，我不走，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走。
　　这样的表情，真不适合你。
　　真不适合那个笑容温暖和熙的，却又偶尔会坏心眼开玩笑的萧振岳。
　　忍不住，化成了人形，用人类的手抚上他的眉尖。
　　只有人的手，才可以那样细细地摩挲，感觉指纹之下，每一缕细节。
　　却被男人一把拉过双手，反转过来，压在酒桌上。
　　它还没有变出衣服，也还不懂得人类的欲望……作为仙兽，它即便对同族狐狸的欲望，也是了解得少得可怜。
　　胸前的桌子很冷，让体温低的它牙齿咯咯打颤，身后很痛，痛到它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无论是人类的哀泣还是兽类的呜鸣。
　　他换了一声女子的名字，动作变得温柔起来。
　　它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心里有个地方，比身体更疼。
　　一滴温热滴落在它的蝴蝶骨。
　　它跟着一起落下泪来。

　　它比他更早清醒。不知道如何面对他，它散开九根尾巴，遮住了自己的脸和身体的大部分。
　　他睁开眼，看到的就是遮掩着自己面部的银发少年，冰雪一样莹白的肌肤从雪白的尾巴间透露出来，带着痕迹。
　　那样委屈，那样可怜。
　　“你……”
　　它的头埋得更深了，连脚趾都泛出红来。
　　他哑然，最后轻笑了几声：“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它想，他果然，再不想看见我了。
　　“你走吧，去找你的同类……你既然已经可以变成人，也可以去找其他的人……”它听到他说。
　　它的尾巴包裹住它，缩成一个毛球，再展开，又变回了平时的形态。
　　它开口，发出人的声音：“我不走，你就当我还是那只狐狸，什么都没有变，可以么？”
　　他看着它，眼神茫然。
　　它说：“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会一直陪着你，所以，不要赶我走。

　　看到它靠近，他也不会躲避，甚至还让它像往常那样跳上他的身体，盘在他的膝盖。
　　笑容还是那么温暖和熙。
　　可是，他终究很少抱它了。
　　有一次趴在窗台上看着大好春光，它翻过身肚子朝上，他哈哈笑着又开始挠它的肚皮。
　　温热的，想让人靠近。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它半眯着眼，不假思索地舔上了他的手指。
　　他却僵住了。
　　它看着他的脸，就像看到了破碎的面具，和梦境。
　　怎样，才能回到过去呢。
　　才能再见到你真心的笑容。

　　远方传来她要成婚的消息。
　　这次他只是淡淡地一笑，什么都没说。
　　它化云到千里之外，偷窥了一次闺房。
　　洞房花烛，是每个男人对心爱女人的梦想不是么。
　　那到底是怎样的？
　　但也许，它骨子里，就是冷的。
　　所以贪恋温暖。而只有他能给它。
　　其他的，都可以冷眼看过。
　　一室春暖，它冰绿的眼睛，还是冷的。

　　红烛红纱弥漫在他的梦里。
　　她来到他的床前，说：“这是一场梦。”
　　雪白的手指将他按在原地。
　　一件件除去华丽的喜服，露出洁白的胴体。
　　美好的，女性的，似有露珠般的反光。
　　她轻轻跨坐在他的身上，移除他的衣物。
　　她与他身体相贴的时候，他止住了。
　　“小狐狸……”他说。

　　这是它入他梦织的幻术，他不应会知道，更不应会醒来。
　　“为什么……”它说。
　　他握着它的手，说：“你的气息。”
　　它没有收回，只是呆呆看着他。
　　“为什么？为了报恩吗？”他问。
　　它听见自己回答：“不，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所以想看到你，开心一点。只要一点就好。”
　　“笨蛋。”他吻上它的嘴唇。
　　鲜嫩的，红润的，和她一样的嘴唇。
　　就这样，以人的形态，继续留在他的身边。
　　满足吗？
　　不满足吗？

　　三个月后，他对它说：“我要出门帮她做最后一件事。”
　　它说：“好。”眼角还是有些苦涩。
　　“等我回来。”
　　“好。”拉起一个笑容。作为兽类，它扮演人的演技实在太差了。
　　“小狐狸……”
　　“嗯？”
　　“变回来吧……”
　　“啊？”
　　“变回你自己的人形。”
　　“可是……我是公……男的。”
　　“我知道，我一直在等你自己变回来，可是好像我不说，你就打算一辈子这样下去了……小狐狸，我想触摸属于你自己的身体，我想再看看你的脸……那一夜，我没有看见……”
　　他的眼睛里，是真实的温暖和熙，冬日之阳，春日之风。
　　还有一圈圈，不滴出水，却像光一样荡漾开来的温柔。
　　包裹着它。
　　它变回了狐狸的摸样，刺啦窜到他的身上，爪子搭着他的领子，用它自己原本的人声说：“好，等你回来！”
　　“一定要等我回来吗？”
　　“嗯，是你乖乖回来的奖励。”
　　“小傻瓜，我也喜……”
　　“嘘，回来再说。”它雪白的爪子盖在他的嘴唇。
　　“好，”他温柔地亲了亲它的鼻子，“等我回来。”

　　可是他没有回来。
　　是它在夜梦中惊醒，朝着月明星稀的方向奔去。
　　还是迟了一步。
　　它用人类的手，抱着怀中那个静默的人类身躯，它原本的面孔与他额头相贴。
　　“你说过，你要回来的，你这个骗子……”
　　你都还没有看到我真实的人形，没有对我说那一句完整的喜欢……
　　死去的人，在月光之下，肤色和它在他脸际的银发一样凄冷。
　　“怎么办呢……我没法复活你，就算我是九尾白狐，我也无法做到……”
　　它的鼻尖，摩挲着他的鼻尖。
　　“但是，我一定会延续你的生命……”
　　转眼间，他的血肉，化入它的体内。
　　而它变作了他的模样。
　　从今天起，我便是萧振岳，萧振岳便是我。

　　它低头，摸摸自己的腹部。
　　“你说过，孩子，是父母生命的延续……”
　　我无法让你复活，但是我可以用这种方法延续你的生命，以你骨血，以我灵体，孕育你的孩子……不，是我们的孩子……虽然生产之后，我的身体就会变成凡人的身体，不再具有仙力不再不死不灭，甚至衰老得更快。
　　但是……
　　我会非常非常爱他。
　　替你一起爱他。

　　你说，你想见我原来的脸。
　　我无法保存它了。
　　但是，我可以让我们的孩子拥有它……
　　我们的孩子，会长成那张你没有机会看到的脸。
　　而你，可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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