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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一卷
1
那一年的定段赛，似乎异常炎热，漫漫长夏里，十七岁的林崖第一次来到人间仙境杭州。
那一年的定段赛，林崖第一次遇见赵振，他此生，最大的对手。
他学棋十二载，凭借出色的棋感与计算，十来岁的年纪，便已能在职业棋手底下过招，小小一个定段赛，对他而言，根本不是磨练，那是一个开始，
是的，一个开始，十二年的时光里，他的世界，只有黑白棋子相伴，从这一年的定段赛开始，他将要彻底走进这个世界，随后半生为之打拼。
然而，他却遇到了对手。
定段赛最后一轮，林崖VS赵振。
这一年的赵振，十七八岁的年纪，他长得比林崖高，比他帅，更气人的是，他的棋力和林崖不相伯仲，刚一开局，林崖便感到棘手。
两个人在对上彼此之前，全无失误，一路全胜而过，却在最后一局，注定要厮杀在一处，拼出个你死我活。
在围棋的世界里，王只能有一个。
林崖懂这个道理，赵振也懂。
他们自开局就绝不手软，变型中国流开局之后，就是活力十足的攻击，赵振是个攻击型棋手，他不会老老实实稳固实地，也懒得筑基，他最喜欢的，就是全力拼杀。
他的全力拼杀，激起了林崖血液里的暴力因子，这个好好先生流派的棋手，难得放弃固防，跟随对手在边角狠力扭打。
两人从开局绞杀到中盘，又从中盘一路斗至终局。
终于，第198手，赵振执白力克林崖，白大龙尖利的牙齿咬住黑龙七寸，张牙舞爪的黑龙仍旧狠厉，却再无还手之力，林崖个性坚决，果断投子告负。
比赛结束的时候，林崖跑出去追一句话未说便起身离去的赵振：“喂，下次我不会再输给你。”
赵振回头笑，一双漆黑的眼睛眨了眨，然后点点头：“好，我等着你。”
2
从那一天开始，林崖就记住了赵振。
他二人的第二次相遇，是在名人战的预赛第三轮。
林崖二段VS赵振二段。
这一次，赵振执黑，他的棋风骤变，舒缓的开局布局漂亮，防守结实，林崖反而不大适应。
经过一年来的锻炼，输棋的日子多了，尖利的石子也会被磨圆，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愣头青林崖。然而，对手也不再是那个沉默少年赵振。
他的棋力，在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进步，以林崖异于常人的优秀天赋，要达到相同的进步也不轻松，他想不透赵振是如何做到。
想不透也只是想不透，棋还得下下去。
这次的林崖，没有被赵振牵着鼻子走，第一次的错误，他自己脑袋发热犯下，自然不会在错第二次。
他从一开始，便猛攻，山不来救我，我去就山。
那时，林崖的攻击，被誉为棋坛最犀利的毒蛇，而赵振则被说是最狡猾的狐狸，一蛇一狐，大半生厮杀的开始，便是这样一局棋。
那个寒冷的午后，雪花飘在中国棋院窗棱上，俊秀的黑衣少年和高挑的白衣少年表情严肃，仿佛在思索着旷古烁今的大事。
然而他们手中之棋，却凌厉而睿智，庞大的开局之后，便是复杂的进攻与反咬，连环劫相继下出，征子隐隐在继续，一直到中盘过后，还让人无法看出局势，实地数目着实不好说。
一场混战的开始，必然是以诡异收尾结束，临近尾声，林崖一个反手下出治孤好手，赵振即使接连两手压、刺妙手都无法摆脱，最终在官子阶段，堪堪以半目告负。
结束后，赵振面色有些苍白，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他抿了口茶，却突然笑笑对林崖说：“你上次说对了。”
他的声音低哑，两个多小时没有说话，确实让人难受，林崖也是如此。
他也笑，不过笑容里多了些赢棋的畅快，他突然伸出手，目光真挚而纯净：“很高兴有你这样一个对手。”
赵振盯着他看了会儿，然后果断伸出手，和他的手握在一起，两个人的手心都是汗，湿乎乎粘在一起，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赵振也笑，这一次却是发自内心：“我也很高兴，林崖二段。”
3
那一次的名人战，林崖以十八岁二段棋手身份，力克群雄，成为中国当时最年轻的名人，无数的光辉涌到他的身上，他清秀的面容还像个孩子，却已经是国内头衔拥有者。
彼时赵振，才只有新人王的头衔。
虽然新人王同样是国内顶级头衔，但和名人这样一个比赛来说，还是未够，外界总是用他二人的事迹比较，围棋周刊上对他二人各种斗嘴的描写煞有其事，绘声绘色不落俗套，好像能看出他二人早就不对盘。
外界猜测他们关系不好，两个人的对局在增多，名人是林崖赢了赵振，新人王是赵振赢了林崖，兜兜转转，无非是你赢一局我赢一局，造成了平分秋色的局面。
然而事实，也不完全相近。
他们二人，其实私底下关系还不错，偶尔闲来无事，便约到一起对局，他们实力相当，岁数相近，同一届出来的职业棋士，虽然战场上相遇总是针锋相对，但是却又有种惺惺相惜的意味。那种极度欣赏对手的感情，使他二人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感叹。
惺惺相惜，相见恨晚，针锋相对。大抵任何感情，都没有这样来的纯粹而强烈。
4
之后，便是天元战了。
他们二人意气风发，颇有些所向披靡，指点江山的气度，对于国内顶尖头衔，都发誓要收入囊中，不过私下里，偶尔林崖还会玩笑两句，说赵振要是被他赢去，真不用再下棋了，还要叫什么狡狐。
赵振也不生气，只不过会在棋盘上狠狠赢回来。
时间，随着棋子滚落棋盘的声响，漫漫划过。
两人相遇之后的第二年，他们，在天元的挑战者决定赛相遇。
林崖七段VS赵振六段。
这一次林崖执黑。
他开局一如往常，稳固而深邃，地基很快打好，赵振不甘示弱，在第42手展开攻势。
白色狐狸举着尖利的爪子，狠狠向躲在窝里的黑蛇扑去。
却奈何黑蛇的窝太厚，只得在外围干着急，窝里的黑蛇笑得邪恶，却也不会迎战而去。
然而，林崖注定得意不了多久，他的对手是谁？是和他旗鼓相当的朋友，是狡狐赵振。
果然，狐狸宽大的尾巴，一点一滴扫垮了黑蛇异常稳固的窝，在防线崩塌的一瞬间，林崖无奈，终于跳出堡垒，再次同他撕咬在一起。
好像两个人的每一次战场相遇，非要拼的你死我活，非要打得对方体无完肤，非要狠力拼杀一场，才不算亏。
两个小时之后，二人相继进入读秒，第208手，赵振一个尖，轻轻碰碎了林崖薄弱的左上角防线，林崖无法，只得把比赛拖至残局。
两人都是基本功过硬的那伙人，官子水平了得，林崖十分清楚自己在赵振手上讨不到便宜，赵振心中也十分清楚，待到227手，林崖被逼延时，五次读秒用尽，才不十分情愿告负。
赛后有记者访问二人，先是问赵振赢棋感想。
赵振沉思片刻，然后说：“我喜欢和林崖七段下棋，我们二人棋风彪悍，下起来畅快淋漓，至于输赢，要看那天谁运气好了，你也看到了，今天我的运气比较好。”
他的话十分中肯，记者没有什么好问，只得去问输了的林崖。
林崖也故作思索一番，然后笑着说：“你都听他说了，他今天运气好。”
后来的报纸上，刊登这一条的时候确是：天元挑战者判定，林崖七段输后笑谈赵振六段“运气好”。
之后的赵振，以锐不可当之势，在天元决赛击败上届天元冯宁，以二比零的三番赛成绩，摘得天元头衔。时年二十岁的天元，虽然没有破纪录，却也实为难得。
晚上二人跑到街边摊吃小吃，一人手里一杯啤酒，啤酒很冰，赵振虽然赢得头衔，但脸色却不十分好，他下小口喝着，不时夹两筷子凉菜。
林崖看着手上的报纸，恨不得把啤酒杯捏碎：“我哪里笑谈了，我啥时候这样酸了吧唧说话，真是的。”
赵振挑眉：“你敢说你当时没有不服气？”
林崖被他堵得说不出话，哼哼唧唧说：“反正我不是这个意思。”
赵振突然叹了口气：“林崖，你的个性太不圆融，以后不能这样了，这次说的是我不要紧，换成别人可怎么办？”
对方是为他好，虽然大实话很刺耳，但林崖却还是听进去了。
5
林崖和赵振的年代里，他二人被称为双壁，一个名人，一个天元，年轻的国手带给了中国围棋无限的希望，他们在国内赛场横扫千军，同样把手伸到了逐渐热起来的国际赛场。
之后五年，他们交错着从别国选手那里赢回一些赛事。
这对于那个年代的中国围棋界来说，已经实为难得，那一两个少得可怜的头衔，为林崖和赵振赢得了九段段位，年青一代，再无人能及。
他们就像星空中的南极星，那么亮，那么美，闪耀着无与伦比的光辉。
五年的时间，足够他们，从茫然无知的少年长成青年，林崖谈笑间清淡儒雅，再无半分当年犀利的摸样；赵振潇洒大气，很难看出当年沉默寡言的样子。
之后，就是棋圣赛，这个国内围棋界的最高头衔。
这一年的棋圣，是第一届。
中国棋院为了鼓励棋手，特地增设头衔，棋圣赛赛制时间极为长，比赛地点遍布全国七八个城市，而且赛程复杂，对局十分多，对于每一位棋手，都是一场考验。
作为双壁的二人，直接参加最高棋士决定赛。
十六人的豪华阵容，造就了第一届棋圣赛高潮迭起的局面，循环积分制，使得各家都摩拳擦掌，想要一展拳脚。
这里面的最大赢家，自然是名人林崖和天元赵振。
循环赛以赵振的胜利为终结，他二人以排位第一第二的成绩，直接进军棋圣赛决赛。
棋圣决赛，进行七番棋比赛，胜四局者获得首届棋圣头衔，保留到下届棋圣产生。
6
自从名人赛林崖穿黑色衣服赢了白色衣服的赵振之后，他就迷（--）信起来，每次和林崖对上，他保证穿着正式的黑西装黑衬衫，年轻的棋手，黑衣黑发，端的清秀。
赵振也奇怪，他每次都配合林崖，不在乎穿白色衣服输给他，白西装白衬衫，倒是衬得人更年轻，他眉目间那种淡定闲雅的气质，总能令林崖看呆了去。
于是雷打不变的黑白组合，就这样产生。
这一届的棋圣声势浩大，两个头衔得主的终极pk，史无前例的王与王对决，留给了那一带的人们，最为绚烂的记忆。
比赛开始前一天，黑衣林崖和白衣赵振照了张相，他二人站在中国棋院的招牌前，林崖笑得灿烂，赵振笑得温和，好似一幅画。
他们两个人，就像一盘棋的黑白棋子，少了谁，都不能下完一盘棋，他们合该称为双壁。
决赛是在五月份，春天的气息刚刚吐露柳梢，却又被冷空气冻了回去，骤然变冷的天气，阴云密布的窗外冷风习习，对局室里却热得人一头汗。
他们在进行棋圣赛第七局，前六局他们你来我往，以三比三的局面拖到最后。
林崖九段VS赵振九段。
林崖执白，稳重大气，赵振执黑，布防坚固，林崖找不到突破。
但他是毒蛇，又怎么会放弃？果然白62手，带着毒液的蛇牙狠狠咬住狐狸坚硬的爪子，林崖以一记刺，成功打击黑棋实地，赵振皱眉，他今天的脸色异常苍白，人也瘦得厉害，不过却一直精神极好参加比赛，林崖一开始不放心问过几次，他都说休息不好淡淡糊弄过去。
然而这天，他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不是因为棋，而是因为身体。
他的状态虽然看起来不好，但出手一如往昔犀利，两个人的这局棋十分漫长，时而赵振压制林崖，时而林崖反咬赵振，两小时过去后，林崖率先进入读秒。
盘面复杂而纠结，任何人都看不到终点，包括对局的两人。
赵振简直汗如雨下，他紧紧抿着唇，手里的子仍旧稳稳落在棋盘上。
黑221手，林崖终于开始屠龙，他手里锋利的镰刀，毫不留情刺进白龙腹部，赵振脑子里的那根弦终于断了，在这样的比赛里，半目只差都能叫你死去活来，何况林崖这绝狠一手。
他汗涔涔的手摸出两枚黑棋，轻轻抛在棋盘上，随着那句：“我认输了。”脱口而出的，还有鲜红而滚烫的血液。
血红的液体“啪嗒”滴落棋盘，林崖呆呆看着他慢慢从椅子上滑落，耳边听着工作人员刺耳的叫喊声，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过去，怎样抱住他，怎样感受他冰冷的、好似没有人气的身体，怎样叫他名字，他叫：“阿振，阿振，你怎么了？”
这个名字他在心底叫了千百回，却只有这一次叫出口。
那人冰冷的手握住他的，跟他说：“林崖，我送你做棋圣，我好开心。”
林崖感到透明的液体从他眼睛里滑落，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赵振嘴里的血汹涌而出，沾湿了两人的衣裳，林崖哭着喊：“救护车怎么还不来，救护车呢！？”
其实从赵振倒下到他过去抱住他，只有短短几十秒，然而对林崖来说，却那么漫长。
那个人满脸是血，却依旧对他微笑，他说：“何其有幸，这……这一生，认识了……你，林崖，林崖，崖……”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带着血味的呢喃好似徘徊在林崖耳边，他看着他的手从他手心滑落，“嘭”砸在他身上，他看到他笑着闭上眼。
林崖泪如雨下。
从十八岁相遇，两人你追我赶七年，七年里，他们成为双壁，七年里，他们相知相亲，七年里，他们成为彼此的唯一。
然而七年之后的，赵振一身白衣，满襟鲜血，在他怀里骤然离世。
那个和他说我等你的少年，永远留在他二十五岁的生命里，他死在棋盘前，死在挚友怀里，手里还握着棋子，这一生，足矣。
那间名叫“幽室”的对局室，从此永远被关闭，再也不会为了任何比赛而打开。他属于赵振，属于那一年骤然离世的天元赵振。
7
这一年的五月特别热，和往年都有所不同。
这一年韩越之打败林崖，成为新一任棋圣。
岁月流逝的速度，好似潺潺流水，转瞬即逝。
赛后，林崖把韩越之叫到家里来，他一生未婚，住着一室一厅的房子，喜欢穿白色的衣裳，韩越之一进门，就看到电视柜旁边巨大的相框。
相框里有两个人，黑衣林崖笑得灿烂，白衣赵振笑得温，好似一幅画。
相片里的林崖黑发张扬，而今满头银白。
韩越之很好奇，问他原来和赵前辈感情那么好？
林崖笑笑，他年事已高，脸上的皱纹一层多一层，却依旧棋风犀利，他是中国围棋的精神象征。
他看着相框出神，赵振没有亲人，他孑然一身来到世上，后来和林崖相遇，成为知己，再到后来，总穿白衣的赵振离开人世，他林崖也终于尝到了孑然一身的滋味。
眼眶里的眼泪，就那样滑落，他苍老的声音，回荡在小小的房间里：“那时的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会是我一个人白首。”
少年相遇相知，纠缠的那些岁月，成为林崖之后大半人生的回忆，他记忆里的赵振，笑容温和，喜穿白衣，会劝他圆润处世。
黑发年少两人，白衣白发一人，端的苍凉。
白发一半对青山，青山一半已腾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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